有幸讀到這本當代人悼亡的文集。眾所周知,中國人是回避談論死亡問題的。孔子有言,未知生,焉知死。更為嚴重的是,雖然以孔子為代表的儒生在養生送死上給了國人巨大的安慰,但近代以來的中國,遭遇了革命世紀、唯物思潮和歷史決定論的影響,死亡一改農耕文明中的至高信仰,成為集體儀式,被當作工具,死者也要為活人服務,死者不能與生者爭地……無論是堵槍眼、頂炸藥包、以革命人的名義實行槍決,還是自絕于人民;無論是抑郁癥死,還是十連跳死;無論是70碼死,還是飛機失聯死……都與恐怖分子的“人肉炸彈”異曲同工,說明死亡在現代國人心中的異化。
我曾經盛贊野夫先生的文字在漢語散文史上跟魯迅一樣執著地、集中地敘說死亡。本書眾多無名作者的傷逝悼亡文字,也是集中地、執著地談論死亡,每一個亡者都有名字,每一個靈魂都有名字,他們坎坷或順遂的一生,他們幸福或悲慘的一生,在作者筆下都化入了永恒。這本書讓我相信,盡管死亡不為當今時代社會所關切,但在親友心中,在眾多國人心中,它仍是一個有待解答有待印證的問題,仍是情感、精神和靈性的源泉。我也從中印證了對野夫文字的感覺:“在中國生活的邊緣,我們中國人民不僅有著羔羊般溫馴的氣度,而且絕不缺乏紀念碑一樣矗立的高貴品性。”
父親、母親、姥姥、爺爺、堂伯、二爺、四哥、教授、老師、朋友……這些中國人的親屬在回憶中獲得了存在的價值,他們組成了我們中國人的死亡紀念館,形象化了當代中國的歷史,有著個體人生不可代替的經驗,更含有精神尋求突圍的消息。例如《遠去的皮影》一文末尾所言:“彌留之際,回首往事,四哥有氣無力地對我說,咱們生自農家,平民百姓,遵從家教謹小慎微,一生逆來順受。但縱觀自己一生,就像兒時的皮影,縱有千姿百態、千變萬化,卻都在操控之中,從工作到生活,從社會到家庭,總是有只似有形若無形的手牽制操縱,就像孫悟空始終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難道這就是宿命?”
這本書讓我想起自己對死亡的一些思考,這才想到自己青春意氣時寫過不少關于死亡的詩。如《早熟的悲哀》:“我是一個老人/這世界卻太年輕/那么多孩子似的/向我問這問那/我有話卻無法訴說//我的感受是另外一種/是那古比的西米爾/千年前善作預言的女人/當孩子們問她/西米爾,你要什么/她說,我要死。”如《死神》:“我不怕你/你不在的時候/我看見那依靠黃昏的墻角/嘲弄你和你兄弟的孤老婆子/傍近生命閑談她長長的故事/沒有人注意到她/她辛苦一生,滿面皺紋/在旅途的終點靜靜地感味/太陽隱退,夜幕降臨/她沐浴著自己的光輝//我不怕你/在你那里/她只是結一次賬而已/她把肉體還給肉體/她把靈魂還給靈魂……”當然,后來我也寫過不少悼亡文字,這是我們人生必修的功課。
比較古今中外的死亡觀,我們發現:古代人尤其原始人的死亡觀是一種對死亡的反抗和否定,相信靈魂不死;現代人則把死亡看作必然,看作解脫,看作威懾和恐懼。但我們相信:死亡仍會隨著文明的演進而將其作為本質的秘密還給越來越多的精神個體,宿命會在越來越多的人那里成為一種規范自由,人們能夠從死亡的存在本身獲得人生圓滿的動力,獲得創造的靈感。就像懷念逝者的文字是傳統中國極為珍貴的遺產一樣,本書作者證實了現代中國人的懷念文字,是被污染的漢語世界中少有的財富。在這樣的文字里,我們的精神在社會面前獲得了完善,或者說,勝利,一如生者對逝者的祈禱:愿他們穿過荒涼的大地,在上帝的懷里得到安寧。“仁厚的地母啊,愿你永安她的靈魂!”人生的卑微、苦難和緊張,在生與死的觀照里獲得了解答與回報。
可以說,本書作者自覺不自覺的悼亡,既反映了大時代中的個體命運,安頓了自己和親友,又無意中透露了死亡本身的消息。人們可以從中了解并印證養生送死的莊嚴,可以理解人生驚心動魄的瞬間和人生如蟻的典范。正如死者們感嘆的:“人如草木,春生秋老,風過無痕。”人們還可以從中了解不同職業、不同行業、不同階層的人生狀態,甚至窺見作者的內心世界。如張鳴先生悼高華教授一文所說,近代史學界從此塌了一個角;或黃寧先生嘆息的,“沒有了姥姥,我的故鄉坍塌了”。
中國人對死亡的評斷本身是二元的,一為喜喪、善終,一為包括夭折、哀事、暴病、大病等在內的不幸,這是順生哲學的反映。這一評判在當代仍有意義。書中有不少喜喪,但更多的是不幸的靈魂,他們在病痛中死去,他們上吊死去,他們在困頓中死去……向死而生,以中西方相通的這一形而上學思考來回顧人生,我們當知,善終有一種成熟的心智、健康的自由意志,而夭折、橫死或暴死則是命運對生者身心的某種評價。中國人對身心污染、變異或病態的人有著最大的詛咒和評判——不得好死,不得其死。老子對生和死的思考是:“蓋聞善攝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本書中的一些篇什,也有對老子思考的印證。如公今度教授吹簫,無意中吹起了兒時聽過的“大出喪”,簫音未斷,就傳來父親去世的噩耗。如楊蕓的爺爺預言自己活不過9月。如布衣的大舅對自己命運的把握:他反剪雙手,形象地比擬,“在牢里,有一人長年這樣手銬腳鐐。別人都說莫開鎖,不然他馬上沒命。”
這種對死亡的感應、觸及乃是人生自覺的大成就之一,它給人生賦予不可代替的詩意,使死亡真正如歸。這種視死如歸的成就源于對人生的莊敬和完善,一如歌德所言,所有成熟的事物都想死。這種死亡才是無懼的,才是文明個體領受到的。“存,吾順事;沒,吾寧也”,這種死亡才是重大的,才是文明個體頂禮的;“大哉乎,死也。君子息焉,小人休焉”,這種死亡才是自然的,才是文明個體贊美的。“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可以說,活著時直面死亡是一種有益的人生經驗,所有“活過”的靈魂都是我們生者的背景,他們在天上、在地獄里看著我們,死亡同樣在加持著我們。年輕時曾為“留他如夢,送他如客”敷演出下面的句子:“因為領受那些意想不到的遭遇/我們常常忘記了生命的存在/像在夢中忘記了是在夢中/我們保留住生命不過保留著一個夢境/不由我們操縱,不用我們指引//放棄那些應該放棄的/雖然我們還戀念著光陰/像春日里送走水一樣的客人/我們送走生命不過送走了一位客人/有一點兒惆悵,有一點兒歡欣……”
我讀本書,拉雜想到這些問題,寫在這里,跟讀者分享。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