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民國初開始,上海戲曲對整個中國戲曲界的影響愈來愈大、愈來愈廣,在劇種的傳承與發展、劇目的創作、音樂的變革、舞臺舞美的創新、劇團的現代化管理等諸多方面都起著示范性的作用,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抽去了百年來的上海戲曲,中國現當代戲曲史將黯然失色。但是,和改革開放初期的繁榮景象相比,如今的上海戲曲舞臺冷清了不少。這是時代使然,還是另有隱情。盡管上海在振興戲曲方面做了許多在全國戲曲界發生了積極影響的工作,然而,實事求是地說,這些工作至多減緩了戲曲下滑的速度,對于改進戲曲的生存狀態,并沒有起到扭轉頹勢的作用,是時候聽取來自各方的聲音了。
上海戲曲以其出色成績,處于全國的前列,但與戲曲的黃金時代相比,依舊黯然失色。像當今國內其他名作一樣,上海的這些名作,能否成為傳世精品,頗有疑問,而公認的經典,則暫付闕如。
上海戲曲在改革開放以來,在題材上從古今兩翼同步發展,在近年形成一個相對穩定的格局。
由各劇種的演唱特點所決定,昆劇、京劇和越劇擅演古裝戲,滬劇自上世紀40年代起專演現代戲,淮劇多演古裝,但也不乏現代戲。戲改之后,尤其是“文革”期間,京劇一度盛行現代戲。“文革”后,過去曾經編演過現代戲的越劇,也新創了《魯迅在廣州》、《雷雨》等作品;昆劇也曾上演過根據《我的前半生》改編的《婉容》和根據魯迅小說改編的《傷逝》。可是京、昆、越劇觀眾大多喜好古裝戲,故而近30年來,尤其是近年新創而獲成功的都是古裝戲、歷史題材作品。滬劇則幾乎全是現代戲。
這個兩翼各自發展創作格局,符合劇種的特點、觀眾的需求,是非常明智和合理的。
京、昆劇的成功劇目,都是歷史題材
例如進入精品工程和獲過大獎的京劇《曹操與楊修》、《貞觀盛事》、《廉吏于成龍》和《成敗蕭何》,昆劇《班昭》和《景陽鐘變》等,與昆劇經典《牡丹亭》、《長生殿》等和京劇的不少傳統戲如《貴妃醉酒》等,組成了當今國內一流的戲曲杰作的陣容。
上海京劇雖然嘗試過現代戲,“文革”中風行全國的8個樣板戲,上海作品過半,名列前茅;其他3部作品——北京藝術家編演的名聲最大的京劇《紅燈記》和《沙家浜》皆改編自上海滬劇作品(芭蕾舞《紅色娘子軍》改編自上海同名電影),而后者在藝術上還不如滬劇原作[1]。但是上海京劇界在改革開放以來不再致力于此,在演好傳統劇目的同時,全力發展新編歷史題材作品,成績斐然。環顧國內,新創的現代劇目花費的精力和財力巨大,但迄今無成功范例。上海編演的現代題材昆劇也無影響。可見違背藝術規律,創作就不會成功。
擅長編演現代戲的滬劇,則創作緊跟時代,自20世紀90年代初的《今日夢圓》描寫地鐵建設、《清風歌》記敘反腐倡廉,直到最近的《敦煌女兒》贊美為藝術獻身的知識女性、《挑山女人》歌頌自立自強的農村婦女,都真切反映了上海和中國的時代風貌,成績卓然。
缺乏史識,當今名作難以成為傳世精品
上海戲曲以其出色成績,處于全國的前列,但與戲曲的黃金時代相比,依舊黯然失色。像當今國內其他名作一樣,上海的這些名作,能否成為傳世精品,頗有疑問,而公認的經典,則暫付闕如。問題安在?
在作品的內容上來說,京昆的歷史題材作品,缺乏史識。
缺乏史識,首先表現在對歷史人物的藝術形象把握不準。
最早出名的上海京劇《曹操與楊修》,盡管取得較高的藝術成就,但在1989年一月上海衡山賓館舉辦的全國研討會上,阿甲、俞琳等專家認為此劇夠不上“歷史劇”,只能稱作“歷史故事戲”(報刊對此未作報道,故而這個觀點少有人知)。我認為此因其重要情節如曹操殺“妻”(實為妾,絕不能稱為妻)、楊修的才華似乎超過曹操等描寫,嚴重違背歷史真實、完全不符合歷史人物的實際[2]。
后來昆劇《班昭》為了塑造新的藝術形象,將補寫了少量篇幅的班昭描繪成《漢書》最后完成的真正作者,將著作權歸入其手。這就成了班昭主動隱名,而讓班固“欺世盜名”。至于戲中彌漫的窮酸味,則極大地損害了古代知識分子的光輝形象[3]。
另如京劇《成敗蕭何》對劉邦、韓信這樣名聲煊赫的歷史人物和韓信被殺事件,也做典型的錯誤評判。魯迅、郭沫若等人,雖是文化大家,卻因時代的限制和讀書粗心,誤讀《史記》和《漢書》,錯誤地將劉邦批作“流氓無賴”,亂說劉邦“大殺功臣”,誤導了包括《成敗蕭何》這樣的一批作者。此劇將雖有軍事天才,卻因政治和人品上的無賴、無德而成為漢庭公敵的韓信作為高尚的英雄吹捧,從而又誤導觀眾和讀者[4]。
近日連獲多項大獎的昆劇《景陽鐘變》,戲中的崇禎臨死前充滿不平、懺悔和對老百姓的歉疚,心中裝著老百姓。這未免拔高了崇禎。崇禎一味怨恨大臣誤國,不怨自己。所以他心中沒有懺悔意識,只是后悔用錯了人。他竟然兩次說到待百姓要好,不要亂殺,尤其是竟然要轉告“李氏”——他不可能稱之為“李氏”,而是“闖賊”,嚴重歪曲了崇禎的性格和心理。這個轉告產生三個問題:一、拔高崇禎,不符合崇禎的認識水平和扭曲心理;二、混淆了劇情:王承恩是與崇禎一起來死的,崇禎難道以為他不死,從而可以轉告李自成?劇中王承恩的自殺,的確也沒有明確的交代;三、誤導觀眾,以為在崇禎的勸說下,李自成會待老百姓好。事實是李自成軍隊進京后徹底腐敗了,腐敗的軍隊不殘害老百姓?腐敗的劣跡和殘害百姓的惡行當時有許多具體的記載。李自成兵敗撤出北京時,最后一批逃兵數千人被受盡迫害、怒火萬丈的北京市民追殺,這是李自成惡待老百姓的惡果。
此戲虛構崇禎與王承恩喝酒的場面也不妥當,當時連喝悶酒的氣氛也不存在,當時的情景極其恐怖,形勢極其緊迫,兩人心里是一團亂麻,如何思考、反悔和對話?崇禎性格剛愎,至死執迷不悟,王承恩也絕對不能當面指責、批評皇帝,這不符合這個太監的性格和心理,更何況已經沒有改正的機會,批評也已失去了意義。
當然,上海這些作品的缺點是國內各劇種共同的,并非上海一家獨有。以《成敗蕭何》對劉邦和韓信的塑造來說,同去年來滬演出的北京話劇《韓信》一樣,都誤以為劉邦全靠韓信打天下,不知《史記》評論劉邦:“夫高祖起微細,定海內,謀計用兵,可謂盡之矣。”(《劉敬叔孫通列傳》篇末贊語)給漢高祖的軍事指揮水平以最高評價。劉邦承擔漢軍的最高指揮重任,接連獲勝,大略統計:反秦起義時,11勝3平;西進滅秦戰爭中,9勝2平,打敗或消滅秦軍名將王離、趙賁、楊熊等率領的秦軍精銳主力;此時韓信尚未投漢。
在楚漢戰爭中,劉邦讓韓信攻打側面戰場,還將手下三位猛將中的兩位——灌嬰和夏侯嬰派調派給韓信(自己只留下樊噲),韓信全靠他們上陣攻城略地。劉邦自己則親自與項羽對壘,承擔主戰場的重任:戰績為13勝2敗,消滅項羽軍的大部和主力之后,將其團團圍困在垓下。
韓信在側面戰場未遇強敵,唯一有實力的是齊國。齊國因為劉邦派去的酈食其已經成功說服齊王聯漢攻楚,韓信乘其對漢軍不再防備的形勢下背信棄義地偷襲和占領齊國,而且全靠劉邦派來的灌嬰和夏侯嬰兩位猛將與齊國殘存諸將勇戰才艱難獲勝。
最后,劉邦全勝楚軍,將項羽包圍于垓下之時,韓信和彭越不聽劉邦的號令,不愿與劉邦會師、合力殲滅項羽;一年后,劉邦聽從張良的建議,許諾更大的利益,他們才姍姍來遲,攻打項羽。
西漢統一天下后,諸王叛亂,漢高祖親自指揮軍隊,11戰11勝。韓信未能出力,最后他自己陷入叛亂,被誅。
綜上所述,京劇《成敗蕭何》和話劇《韓信》錯以為劉邦全靠韓信打天下,劇中韓信功高蓋世和功高震主的認識,是劇本作者誤讀《史記》的產物。《史記》公正寫出蕭何、張良和韓信在楚漢戰爭中的各自貢獻;韓信帶兵,多多益善,但韓信不得不承認漢高祖善于將將,也即他是在高祖的指揮和安排下立的戰功。
戲曲音樂的“創作”不成功。
從總體上來說,除了昆劇《牡丹亭》、《長生殿》和昆京的傳統經典與名作,忠于傳統曲調,規矩演唱之外,近年所有的新創優秀作品,在音樂上都未獲成功。其共同結果是,所有新創作品,沒有一個唱段在觀眾中流行,可謂全軍覆沒。此或因唱詞缺乏詩意和魅力,更因音樂創作的水平不高。尤其是滬劇,唱腔的創新和改動,達不到優美動人的高度,不僅沒有超過老腔老調,還很不及老腔老調。
這個不成功,全國皆然。例如來滬演出的蘇劇《柳如是》,劇本、演出皆好,但是唱得不好聽,還用西樂伴奏,喧鬧的聲音蓋過了優美的胡琴,令人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