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

王賀是我的瑜伽老師。說實話，對于瑜伽這個傳說很有內涵的運動，我的覺悟很低，除了企圖減肥，我別無它求。這擱在某些境界高的姑娘少婦那兒是無法理解的，在我，這個胖了前半生，幾十年粗胳膊粗腿，并一直有粗到后半世的情勢的我，從事任何運動，都不用提奢求塑造健康或凈化心靈這種冠冕堂皇的借口，除了讓自己看上去仿佛瘦一點，我對運動的認識狹隘至極。當然，事實證明，前半生的運動，都是枉然。

第一次上王賀的孕期瑜伽課，課前幾分鐘，身邊一群彼此陌生的女人們缺儀少態坐在墊子上嘰嘰喳喳聊天，大家貌似客氣親熱，其實都在暗中較勁，無意間透露老公們如何了得，互相攀比恩愛，晾曬值得艷羨的生活境況，生孩子要投奔以貴著稱的私立醫院，月子中心得花十多萬，再請個天價的月嫂什么的，孩子還在肚子里就討論討論動則上萬的早教課吧，諸如此類，聽得我心煩氣躁，努力憋著不屑的嘴臉，還配合著陌生人假裝禮貌地頻頻點頭，其實心里著實已經冒起酸葡萄的酸水，我的虛偽和善妒是隨時能爆破的氣泡泡。

王賀走了進來，梵樂也跟著流淌，她勻稱干練，沒有通常的瑜伽老師那樣瘦得亂七八糟，臉上有些距離感的微笑，帶著略微不分平卷舌的東北普通話輕聲說著瑜伽動作的指令，極其溫柔，我吐詞也有這毛病，所以甚感親切，zicisizhichishi，有瑕疵才真實動聽。

“再來三次呼吸，請大家雙手合十，拇指至于眉心，向自己內在的神靈致敬，祈求我們能平安愉快地完成今天所有的動作。好，讓我們開始今天的課程。”

前5分鐘的端坐冥想調整呼吸讓所有人安靜下來，盡管我一直誤會冥想是自欺欺人的浪費時間，不如實實在在的伸胳膊抬腿汗流浹背呈現瘦下來的虛幻，但心懷對一個女人等于五百只鴨子的厭憎，我十分感謝這5分鐘，仿佛突然就被自己內在的神靈打動了，它讓我在人群中孤靜下來，暫不懼應酬。

自己內在的神靈，真的在那里等著我覺悟么。

自小，在我經歷寡薄的現實對生活的結果一定會美好產生懷疑甚至恐懼的時候，我爸都會借用前蘇聯電影的一句臺詞安慰我，上帝保佑無神論者。我爸也很介意去寺廟燒香，他說，人太多，都是來求菩薩做保命保財的交易，菩薩們很難記住誰燒的香，所以，多年來，我對舉頭三尺的神明，有敬畏卻不信任。年更至此，特別看重安靜下來，自己內在的神靈有這個能力，點化在人群中浮躁的我們，瞬間安靜。

過年之前就收到趙川的新書《激進藝術小史： 八十年代上海記事》，規定自己要好好學習，趙川說，這是一本新出的舊書了，內容早幾年前就完成了，04年到08年間寫的文字，靜待出版，輾轉到如今。這本小史“以上海為立足點，記錄了八十年代前后不同藝術團體、藝術家各自的或相呼應的實驗、實踐、態度和觀點，重新挖掘和厘定了他們工作的意義。它并不能概括當時蓬勃于中國各處的美術運動和新興藝術的全部，但是上海的這一段藝術小史，確曾為這座城市乃至中國社會提供了勃發而出的藝術能量。”

書讀到一半，靜候副主編籌劃實驗空間的特別報道。“近幾年，一些美術館、畫廊也試圖在原有的機制下發展出獨立的空間支持一些實驗性的項目，抑或與獨立藝術空間合作，甚至有越來越多的另類空間出現，不論結果如何，這些空間的產生都是在愈發商業化的藝術生態中有益的嘗試。”歸尋實驗空間，怎么也不能回避上海那段激進藝術小史。生活中總是有這么多不謀而合，靜悄悄地發生。

追憶有過的困擾、尋找、欲望、饑渴、漂泊、瘋狂、詛咒和幻滅，讓當年的熱情、勇氣、力量和堅持又涌現上來，這時它們一定具有最真實、最溫暖人心的價值，無論之后它們是否又歸于記憶，被流傳或珍藏，或再次回到歷史的宿命，被淹沒，甚至消滅。——趙川

編輯們也特別想留給MH370一席版面，我們不愿意做在象牙塔里看風景的讀物，也不愿意在悲傷的陰霾里標榜唯物主義，只是想致敬于自己內在的神靈，靜靜等等這一切都過去，讓我去讀完那段激進小史。

201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