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在蒙帕那斯的東方傳奇

從早年殷實家境到后來窘迫的晚年，常玉的一生跌宕而傳奇，我們今天唯有在其留存不多的作品中去體會他“東方莫迪利阿尼”的那份孤傲與才情。

常玉在20世紀中國油畫發展歷史中是一個繞不開的名字，雖然生前其作品乏人問津，但其藝術的魅力隨著其作品近年現身拍場并屢屢創出天價后重新回到人們的視線當中。

1901年10月14日，常玉出生于四川順慶一個家境頗為殷實的大戶，常玉的大哥開設的“德合”絲廠是當時四川地區最大的繅絲廠，優越的經濟條件使得常玉年少時便拜川中大儒趙熙研習書法、繪畫，更為日后游學巴黎埋下伏筆。

1921年，常玉踏上了前往巴黎的藝術之路，與同樣留學法國的徐悲鴻、林風眠等人相比，他選擇了一條與學院科班教育迥異的道路，到達巴黎后，他來到大茅屋畫院學習油畫和自由的現代素描。性格我行我素的常玉傾向抒發真性情的表現形式，在他的畫筆下，幾乎不見男性的蹤跡，甚至連自畫像都沒有畫過，這是相當罕見的。

在巴黎時期，常玉不像大多數藝術家為生計而煩惱，得益于家庭的資助，他過著隨性而自由的日子，但也在客觀上造成了日后在面對困境，被動難捱卻無法獨自解決問題的現實。常玉二三十年代的作品多以粉色為主調，這時期創作了較多的人體作品，表現形式有油畫、水彩、水墨、也有炭筆。他的繪畫筆調灑脫，運筆如流水般自由，尤其特殊之處在于其毛筆速寫的裸女，皆為珠圓玉潤的豐滿之軀，即使偶有窄肩纖腰，也多配以不合比例的夸張的粗壯大腿，散發著一種原始神秘的氣息，被藝評家稱之為“宇宙大腿”。這恐與常玉9歲起便在趙熙身邊專心學習了五年的書法有不小的關系，這也是其喜用毛筆而非傳統木炭為工具作速寫的重要原因。除了裸女題材外，在動物題材方面，常玉尤喜畫馬，他的父親早年便以畫馬聞名，常玉法籍妻子的名字也與“馬”發音相似，他筆下的馬匹時而孤單，時而相依相偎，充滿細膩敏感的氣息。

1925年在大茅屋工作室習畫時常玉遇到法國女子馬瑟·哈德茹耶爾（Marcelle Hardrouyere）并開始與其交往，瑪瑟被常玉富有東方韻味的毛筆勾線，充滿律動與裝飾風格的速寫所吸引。1928年4月10 日，兩人人在巴黎第五區舉行了婚禮。出身優渥的常玉過慣了公子哥的生活，從未在經濟方面有計劃與擔心，也不知如何安排好家庭日常生活，常常是家兄匯款一到便揮霍一空，而拮據時又靠啃面包飲自來水度日。據瑪瑟回憶，有一次常玉將她母親送給她的珠寶也送去典當掉，這使她非常憤怒。由于常玉作為一位藝術家生活隨性，且不愿與畫廊合作售賣作品，使得瑪素不得不在電信局工作，以維持二人的日常生活，但當他懷疑常玉不忠時便堅持與其離婚。1931年，常玉與瑪瑟的婚姻走到了盡頭，藝術家從此孑然一身。常玉的天性既不同于商業頭腦發達的大哥?？∶?，也不同于富有治學頭腦的二哥常必誠，常玉的個性率真活潑，但卻缺乏規劃而顯得過于隨性。

時間行至常玉到法國后的第十個年頭，長兄?？∶窠洜I的絲廠由于受到日本生絲傾銷的影響而倒閉，次年又慨而離世。一時間常玉既斷了經濟來源，又失去了最疼愛他的兄長，生活頓時陷入困境。常玉家兄去世后，他那種紈绔子弟般的閑適狀態沒有了經濟基礎保證，加之性格高傲，堅持自己的風格不從俗流，日子便愈發難捱。畫家龐薰琹在回憶錄中提及常玉時說：“是不是他沒有辦法使自己的生活過得好些呢，完全不是。我親眼多次看到常玉被畫商包圍，要買他畫的線描人物，他把畫送給了人，卻拒絕人們送給他的錢?！?/p>

常玉拒絕與畫商合作，但有兩個人卻先后在事業上和他成為很好的合作伙伴，在作品銷售上給予他很大的幫助。亨利·皮埃爾·侯謝（Henry Pierre Roche）這位法國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很欣賞他的藝術，他也曾是巴勃羅·畢加索（Pablo Picasso），喬治·勃拉克（Georges Braque）的經紀人，在常玉拮據的時候，收藏了其很多作品。兩人的合作持續了3年，這之后荷蘭人約翰·弗蘭克接過了前者的使命，并在荷蘭積極推廣介紹常玉的作品，甚至在自己的遺囑中還特別注明：“我無條件的遺贈給1901年出生于四川，現居于巴黎的常玉先生，每三個月一筆500法郎的贊助款?！弊阋娝麄兎峭瑢こ５挠颜x。常玉的經典作品《八尾金魚》，在2013年的拍賣市場上以6700萬港幣的價格售出，這件拍品便來自弗蘭克。

到了50年代，常玉的作品更具表現力，他對技法和色彩的融合與運用更趨于簡化，并常用黑色線條勾勒對象輪廓，其60年代的靜物、風景、人物都用濃重的黑色去表現，這一時期的創作通常被稱作“黑色時期”。至1963年10月，常玉的同鄉黃季陸到訪法國，在參觀了他的工作室后邀請其去臺灣舉辦個展，常玉也欣然應允，并在1964年四五月間將準備參展的作品先期運往臺灣，但本人卻沒有即刻動身，孰料后因護照原因竟未成行，不久后常玉便意外去世。這42幅作品后來也被登記為臺灣歷史博物館的館藏，也算為畫家的心血之作覓得良處。

常玉晚年的畫作線條老辣、流暢有力、用色灑脫，尤其是常玉所作花卉盆栽靜物頗有個性：常常僅矗立一枯枝于盆中、三兩朵鮮花、幾片葉子，背景與桌面以或淺或深的單色描繪，平涂的背景與枝丫的遒勁有力造就出滿眼的咄咄生氣。枝節倔強又飽含氣度，硬朗地支撐著畫面，仿佛要沖出畫布。常玉曾說過：“我的作品，能幫助人們轉換及改變其欣賞繪畫藝術的能力。我不欺騙，故此，我不被歸納為這些能為人接受的畫家之一。”他既沒有如徐悲鴻肩負使命去美術學院進行扎實的基本功訓練，也沒有忙于應酬周旋社交，他過著自由放任的生活，拉拉小提琴、翻翻紅樓夢，隨興致作畫，為了藝術他選擇孤獨。

1966年8月12日凌晨，因煤氣泄漏，65歲的常玉逝于蒙帕那斯的工作室中。常玉去世后，他的作品在巴黎市面上的售價僅區區數百法郎。我們今天看常玉的繪畫作品，會產生一種對中國傳統文人精神的認同，他的內心涌動著中國繪畫的意境，講求神韻，注重線條，在迷戀大巧若拙的情趣同時又借鑒西方自由的繪畫經驗，將其與中國傳統相融合，形成了個性鮮明的大家風范，無論裸女、風景、還是動物皆是隨性而至的真情流露，洋溢著淡泊和靜謐。

據《常玉油畫全集》統計，他存世的油畫作品不足300幅，其中50余件藏于美術館中，剩余則散落于私人手中。從早年殷實家境到后來窘迫的晚年，常玉的一生跌宕而傳奇，我們今天唯有在其留存不多的作品中去體會他“東方莫迪利阿尼”的那份孤傲與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