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實與超現實之間的自由游走,對暴力和性的大膽表現,前衛奇異、極具視覺沖擊力的影像,都使他的作品散發出獨特的個人魅力——這是我們都熟悉的那個林奇。然而,并非僅限于此。
從一片廢墟的殘垣斷壁中看到美,這可不是什么變廢為寶的傳奇,或者是矯情的臆想。廢墟依舊廢墟,但有些人真心覺得廢墟很美。
關于廢墟的美得從一個才華橫溢又不辜負才華的人說起,他就是大衛·林奇,除了他眾所周知的導演身份外,林奇還是一位音樂家、設計師、攝影師和畫家。近日,大衛·林奇集中向世人展現的是他作為藝術家的才能:攝影與繪畫。倫敦攝影者畫廊(The Photographers’ Gallery)舉辦的大衛·林奇“工廠”主題攝影展(2014.1.17~2014.3.30)剛剛落幕;同時期,在巴黎的一家攝影館(Maison Européenne de la Photographie ,簡稱MEP)也正在展出名為“小故事”(Small Story)的攝影展,林奇特地為此展準備了40張黑白照片。巧的是,年初洛杉磯Kayne Griffin Corcoran畫廊剛剛結束大衛·林奇的一場名為“名字”(Naming)的繪畫作品展(2013.11.23~2014.1.4),其中亦有不少林奇的小型裝置作品。所以,如果你僅知道他是個導演,那你就太不了解大衛·林奇了。
大衛·林奇的美學不是一篇文章就可以說得清楚的,我也只能窺視其一、其二、其三,以見全貌。
一只眼
這只眼,可以是照相機的鏡頭,可以是攝像機的鏡頭,但歸根結底,還是人的視角。所有的美與存在,必須被看到才有價值。林奇并非僅僅局限于導演這一身份或許正在于他意識到自己雙眼掌控一切的重要性。作為導演的林奇讓人過目難忘,以華麗、陰郁、詭異的哥特風格夾帶著黑色幽默的后現代符號語言在影壇獨樹一幟。這種符號語言往往以公路片的格局、運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以窺視出現代人焦慮郁悶的精神癥候。其在現實與超現實之間的自由游走,對暴力和性的大膽表現,前衛奇異、極具視覺沖擊力的影像,都使他的作品散發出獨特的個人魅力——這是我們都熟悉的那個林奇。然而,并非僅限于此。
兩個瞬間——繪畫與攝影
此番接二連三在歐美范圍內的攝影與繪畫展,可視為林奇厚積薄發的心血展示。電影之外,僅僅作為興趣而游走其間,無疑更有趣味性。如果說電影是連貫和剪輯的藝術,那么攝影與繪畫則是流動風景中的定格瞬間。
看林奇的攝影,會讓人聯想到18世紀西方盛行的廢墟美學。的確,林奇就是那個會在迪斯尼夢幻樂園和廢棄工廠之間毫無疑問選擇后者的人。在林奇眼中,這些高聳的廢棄工廠具有大教堂般的莊嚴與美。林奇認為“腐敗”是一件令人著迷的事,那是機器漸漸生銹而新事物暫未征服此地、抹去記憶之前的一種“絕美”。在林奇的鏡頭下,煙囪、磚墻成了構圖的中堅,它們成了畫家筆下的線條與肌理,共同構成了“工廠美學”。仿佛鋼筋混凝土的冰冷注入了一絲又一絲的脈脈溫情。當然,黑與白的凌厲分割與涇渭分明,并非林奇一貫的美學口味,于是我們看到了那彌漫的煙霧——你可以直言那是廢氣,但在林奇的鏡頭下,廢氣是煙霧,已凝練成一種潛意識的符號——那是介于黑與白之間的影子。這些照片或許讓人聯想到林奇早期的電影代表作《象人》(The Elephant Man),據說也是那時林奇開始著迷于廢棄工廠帶來的視覺體驗,這種癡迷是從英格蘭北部開始的,因為他聽說“那邊有最驚人的工廠”。此番在倫敦攝影家畫廊舉辦的攝影展,更多的則是將鏡頭投向柏林、波蘭、紐約、新澤西。每一個不同的視角都帶來全新的審美觀感。
林奇的畫似乎又是另一番趣味。雖然描繪的依舊是“人類制造的機械”一類,然因率性線條的游走多了一份拙樸和詼諧?!衣娴氖沁@樣嗎?別忘了,我們的視覺是會欺騙我們的。林奇的畫多是暈染的灰、粗線條勾勒的粗糙輪廓,仿佛故意回避著清晰與明確,一切都是隨著本能游走、或由各種潛意識去填充內里。林奇深受弗洛伊德的影響,認為一切事物的出發點都是本能的沖動,一切都是潛意識的驅使。就像大眾所熟知的林奇的電影,過分渲染視覺的效果,一種哥特式的美與驚艷,卻在其后看似疏散、實則環環相扣的故事情節中慢慢把這種美好的皮囊給肢解,暴露出邪惡的骨肉。所以在林奇的世界里,你看到什么,不要輕易相信什么,因為事情遠非看到的那么簡單,每一個細節都蘊藏著至關重要的線索,而這種微小的細節一旦改變,將影響整個事態的發展。所以我們在洛杉磯的畫展上看到很多情節相似的作品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其實細節都不一樣。包括他的裝置作品,都是在試驗他的口味:美貌是皮囊,邪惡才是本質。
三種面具——直覺、潛意識與無意識
視覺與影像,確實是頗具欺騙性的偽裝手段。這種偽裝,有時候出于你的潛意識,有時候出于你的無意識;而你對它們的解讀,唯有通過你的直覺。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這個新銳得令人生畏的女學者,毫不留情的指出“人類無可救贖地留在柏拉圖的洞穴里,老習慣未改,依然在并非真實本身而僅是真實的影像中陶醉?!绷制嬉蔡寡宰约号臄z這組“工廠”主題系列是出于自己對工廠的熱愛與想使之永恒定格的私心:“我愛工業,愛煙囪、愛液體和煙;我愛一切人類制造的機械。我喜歡看人們努力工作,我也喜歡爛泥和工業垃圾。”
所以,當我們回到林奇的電影中時,很多人總是抱怨看不懂林奇的電影,我想給他們的建議是,別管那么多了,那只是融合了林奇“潛意識+無意識”的產物,連林奇自己也未必說得清楚每一個細節;你只要以你的直覺去理解就可以了。要知道,很多時候你的精心算計未必比得上你無意識的創造。就像林奇并非僅僅出于所謂的懷舊情結而去拍攝“工廠”主題,因他對目的性強的敘事結構與清晰的上下文邏輯毫無興趣,他僅僅是覺得這些故去輝煌時代的殘骸具有一種“廢墟”美學的意味。而這些“廢墟”有今天這樣的樣貌,是無意識的,最初制造它們的人們并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面貌。人沒法控制直覺、潛意識和無意識,但人的確有這三種面具。這是人類的優勢,也是人類的弱勢。
看看林奇為番展覽寫下的寄語所言:“靜止的圖像包含了無數小故事……然而,當我們凝視一個靜止的圖像時,我們的思想和情感是會被激發的,于是小故事就變成了一個大故事。當然,這一切都取決于觀者自己?!?/p>
最后,我想以分析心理學創始人榮格的一句筆記中的話作為結尾:“當自我是片沙漠才算孤寂。我該在這沙漠中建座花園嗎?我該讓人住進這荒地嗎?我該讓芬芳的魔幻花園開在沙漠里嗎?”當你在猶豫該還是不該的時候,又一場蝴蝶效應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