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近幾年奧斯卡保守的學院口味引來較多的質疑,加之每年的驚喜與創新愈來愈少,以至于越來越多的片子從制作伊始就目的性明確、投其所好直奔獎項而去。這于電影這樣一門藝術而言無疑是遺憾的事。但是作為影迷,每年的奧斯卡還是會去關注。
整體來看今年的奧斯卡幾乎無冷門,主流旋律依舊高歌。又因奧斯卡過于鮮明的美國文化與政治語境的背景,所以在影片的選擇上有很大的局限;很多他們認可的、共鳴的,卻為他國人民所無法理解;而且在電影領域“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的現象實在是太普遍了,所以要創作出符合大眾口味的片子往往要犧牲一些在深度、構思和立意上的追求。
不過,年年平穩,年年還是有佳片值得期待。本屆奧斯卡中有兩部提名影片雖在獎項上是顆粒無收,但相信他們會比“奧斯卡寵兒”走得更遠?!秲炔祭辜印泛汀斗坡迕纺取凡⒎鞘且劳泻甏髷⑹孪碌谋矂∏閼?,也并非大起大落的波折與苦難,而是因這份生活的真實而感動,因細節的細膩與舒緩而感動。它們走出了類型片的局限,走向更為廣闊的人性之苗圃,剝離一切裝腔作勢的形式與語言,展現了生活艱難又溫馨的真實,展現了笨拙又柔軟的親情。
《內布拉斯加》是一部黑白電影,在提名的各影片中顯得有些特別。雖然公路片的基調有致敬黃金時代之意,但這并不是導演亞歷山大·佩恩(Alexander Payne)選擇拍成黑白片的主要原因。佩恩認為黑白片看上去“更有原型和標志性的感覺”。比起前年大獲全勝的黑白片《藝術家》,《內布拉斯加》更似一曲柔和抒情的布魯斯小調:遼闊壯美的公路,一個執拗的老頭,一個孝順隱忍的兒子,還有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奶奶……這才是一部出色的群戲,一部人情世故的群戲。
男主人公伍迪在某一天收到一則廣告說他中了一百萬大獎,這種小兒科的騙人把戲卻讓伍迪深信不疑,妻兒無論如何勸阻都無效,甚至幾次趁家人不注意離家出走,因為他余生唯一想做的就是“步行去內布拉斯加的林肯市領取屬于他的百萬獎金”。影片的開頭就是一個長鏡頭給了步伐蹣跚卻堅定的伍迪,川流不息的公路、遠方的山脈和近景的工業煙囪分離出一種粗糲的疏離感——這似乎是為影片接下去的故事情節埋下伏筆。究竟是老來糊涂造就了執拗不悔的個性,還是這種自私與虛榮助長了親情隔閡?其實,《內布拉斯加》的一個高明之處在于并未流于站在道德制高點說教的倫理片,它只是還原出生活和人性的本來面貌。導演以粗糲的視覺審美,包裹出一場粗糲而又溫情的故事核心。影片的另一個高明之處在于,對伍迪過去的榮耀與輝煌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更多的是從現實的親情與老鄉的摩擦、互動的一些細節刻畫中體味尊嚴與愛帶來的生活的荒誕與溫情。一部好的電影就是能通過影片聯想到自身的生活與經歷,去抬起頭看看周遭,而不是繼續埋在蒙太奇的一個又一個場景中。
我們總是會有一種莫名的自尊心,這種自尊心總是驅動我們做出一些他人看來不可理喻的事??墒?,這是我們私密的“自尊”,失去了它,也就失去了生活的意義。伍迪如此,菲洛梅娜也是如此。伍迪這位老父親,一路在縱容他的兒子的護航下,回到了內布拉斯加這個好事壞事都能傳千里而沒有秘密的小鎮,找尋了一些過去的記憶,也遇上了一些舊友鄰居。這似乎看起來很溫情,然而真的是這樣嗎?當得知伍迪“中大獎”后,他的那些所謂的老朋友和可愛的親戚們都找上門來“求分享”,理由從曾經在伍迪一家困難時伸過援手到幾十年前欠了幾筆錢,甚至還遇上彩票被當街搶劫的遭遇。如此黑色幽默的場景反襯出執拗的伍迪的可笑又可憐的境地:當他的彩票被搶之后,頹然癱倒,他無助地向兒子坦白,他只不過是想買輛新卡車,并且能留點錢給子女, 做個稱職的父親。為什么沒人能夠理解他呢?但他不知道,人生很多事情并不是能夠用金錢衡量的,縱使彩票是假的笑話傳遍鄉里,縱使最后到達了林肯市彩票中心被告知沒有中獎(顯而易見的結局),那又怎樣呢?伍迪最后還是得到了兒子買的卡車和壓縮機(他念念叨叨要在拿到獎金后第一時間要買的兩樣東西);彩票被搶后昏厥在醫院時,他的老伴一邊拼命數落他的行徑卻一邊輕輕地吻他額頭……親情與愛才是人生最寶貴的財富。
影片最后,伍迪開著新卡車行使在老家的街道上時,對著那些鄉鄰與舊友行注目禮時的那種得意,才不是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那么簡單,而是真正的“Winner Prize”;所以就連“趾高氣揚”都變得如此可愛。最后,卡車再次駛入遼闊壯美的公路風景中,輕盈而敏捷,與來時破舊小車的緩慢而吃力形成另一種意味的對照。這段公路,何止是從蒙大拿州比林斯市到內布拉斯加州的林肯市,這分明是人生的旅程,就像T.S.艾略特的那首詩所言:“出發了很久之后,我們又回到了起點,然后重新認識了這個地方?!薄@句臺詞,正是經由《菲洛梅娜》中記者馬丁之口說出。
《菲洛梅娜》和《內布拉斯加》同樣都是親情片,不過《內布拉斯加》披著公路片外衣,而《菲洛梅娜》則披著宗教外衣,且這是一則真實的故事。菲洛梅娜·李生下孩子的時候還未成年,她因“墮胎”的罪名被關押進修道院,孩子則被修女強行抱走,后來被修道院賣給美國人,漂洋過海從此音訊杳無。菲洛梅娜用50多年去尋找被迫分離的孩子,后來她向一位曾任職于BBC的記者馬丁袒露了這段往事,馬丁利用報社的關系協助菲洛梅娜找到了菲洛梅娜的孩子,可惜孩子早已過世。
影片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細節,菲洛梅娜總是和馬丁嘮叨著她看過的小說,最后都會用這樣一句話做總結:“這個結局太精彩了,我一百萬年也想象不到這個結局”……然而真正料不到結局的,是人生。菲洛梅娜與馬丁費盡周折從英國飛到美國,費盡周折拜訪了兒子的故友,卻不知,她的兒子最終選擇回歸故里,將自己葬在他出生的修道院——和《內布拉斯加》異曲同工。金錢、事業與榮耀并不是人生的本質,它們只是很好的基礎與點綴,唯有親情與愛才是生命存在的意義。
《菲洛梅娜》較《內布拉斯加》更為嚴肅的一點在于涉及宗教界丑聞,所以前者更為沉重,然而沉重之時也更具有韌性。當真相大白那一刻,菲洛梅娜卻對一直隱瞞真相的老修女說:“我原諒你了”;而那邊想知曉真相的馬丁卻惱羞成怒,當他質疑菲洛梅娜的態度時,菲洛梅娜只是淡淡說了一句:“你看你,因為仇恨變成這樣,一定很累吧?”然后她對著身邊的另一位修女說:“請帶我去看看我兒子的墓地”就離開了——也許影片在這里的處理或許有一些道德說教的基調,然而就像老修女面對馬丁指責時的回應:“我是否有罪只有上帝才能審判我,而不是你!”——溝通宣布無效,這里無需你我的評判。
人生遠比戲劇、小說等各種情節來得即精彩又荒誕,我們唯有直面人生的各種荒誕,唯有寬容,才能擁有屬于我們的真正的尊嚴與愛——無需贅述的語言,只需一種行動。而那句“出發了很久之后,我們又回到了起點,然后重新認識了這個地方”,你可以理解成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那句著名的詩句“無論你走的多遠,都走不出童年的小村莊”,而我更傾向于理解成羅曼·羅蘭那句更有名的哲言:“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在知曉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 因此,當我們回過頭來再看這兩部電影時,年輕如我們,或許就更容易理解伍迪和菲洛海娜的某些執著和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