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7年,當白庚勝坐著從云南開往北京的火車時,一路上,他說的納西族語言,誰都聽不懂。
他懷著美好的理想考入中央民族學院,離他最近的夢想是,希望扎扎實實學幾年漢語言文學。因為縣里籌建第八中學,急缺語文老師,平時就愛讀書、口才又好的物理老師白庚勝便成為縣教育局指定的“后備軍”。
他自然沒有想到,四年之后,當班主任老師念完所有同學的分配去向,卻唯獨沒有自己的歸宿。
原來,中國社會科學院先行翻閱了學生檔案及其畢業論文。白庚勝以一篇題為《論杜甫詩“三吏”“三別”的人民性》的優秀論文被“挑”去留京工作。他自然不能違背組織的安排,從此扎進剛成立的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并成為該所第一名業務人員。
性格決定命運。來自云南麗江的白庚勝,自青少年時期就勤奮多思。當他坐著搖搖晃晃的火車長驅三天三夜從昆明駛入北京時,未曾想自己將與這座古老而陌生的城市維系一生。
四十年間,白庚勝的工作單位及職務幾經改變,唯一不變的是他“我從頭到腳都屬于中國”的信念。
這不是一句干巴巴的口號。他于十幾年前從日本博士畢業,放棄月薪75萬日元(折合人民幣5萬元)的工作毫不猶豫地回到祖國后,他的工作因組織安排而經常變動,先后調動到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中國文聯、云南省政府及中國作協任職。舊的夢想尚未實現,他又迫不得已轉移戰場。但是,他從未放棄自己最初的人生選擇,他的志向一直在學術。
近日,現任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的白庚勝接受專訪,坦陳了自己幾十年的學術道路及目前所主持的少數民族文學發展工作情況。
舒晉瑜:從一個不懂漢語的少數民族大學生到一個研究者,您在期間都經歷了什么?
白庚勝:我在中央民族學院上的是漢語系,到畢業時,盡管連畢業論文的樣式都沒見過,但已能舞文弄墨,老師還給了我“有創造性發現”的評語。我的同學有二十多個民族,來自祖國四面八方,他們的漢語水平有的比我高,有的比我差,大都與我差不多。我們在漢族老師的耐心指導下,從語言到詞匯、語法嚴加訓練,大量閱讀中外名著,系統學習中外文學史與美學史,加強寫作鍛煉,用較短的時間攻克了語言關、寫作關。
剛入所時,所里沒有學科規劃,沒有老師指導,我只好如饑似渴地去圖書館讀中外作家作品和少數民族文學相關圖書,去民院、北大、北師大找鐘敬文、段寶林、馬學良這些名師聽課;民間文藝家協會孫劍冰和劉超關于納西族民歌的著作對我起到了引領作用;劉再復、何西來等學者的課,充實了我的文學理論知識。更重要的是,我還被賈芝所長與王平凡書記送去旁聽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少數民族作家班的課,不止認識了一大批名師名家,還與八十年代初活躍于全國各地的各民族作家群建立起聯系。由于大學時沒念過外語,我還每天晚上去北京西城區福綏境外語夜校學習日語。要知道,生活在改革開放的年代,開放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對懂外語的開放,而開放才能開拓,開拓才能有事業發展的空間與前途。
舒晉瑜:為什么從日語學起?
白庚勝:我剛到少數民族文學所,科研處負責人就派我到民族研究所去了解有沒有高山族的民間文學資料。結果,我發現那些資料都是日文的,除了夾在中間的漢字,我一點兒也不懂,工作中遇到了攔路虎。這迫使我下決心學日語。那時,我住在中央民族大學地下室招待所,除了拜名師、死背書、聽講座,我每個禮拜天都去故宮、頤和園、天安門廣場,用剛學會的日語詞匯專門找日本人練日語。
學日語給我無窮的樂趣,我不僅逐漸提高了聽說寫作能力,也學習到日本的社會歷史文化知識,還發現其發音的語法,甚至一些詞匯都與我所熟知的納西語、彝語、白語有相似之處,真是越學越有興趣。
舒晉瑜:聽說自學不到一年,您就專為日本民間文學家伊藤清司先生做翻譯?
白庚勝:剛學習日語半年多,我就迎來一個難得的機會。也就是日本學者伊藤清司來北京訪問,急需有人給他做翻譯,但當時這方面的人才缺乏,我們所里就僅有我學過半年日語,便要我承擔這個任務。一次,伊藤先生要作《古典與民間故事》的報告,我便借助《現代日語詞典》先將伊藤先生的講演稿全部譯出,然后再查對《山海經》《史記》《列女傳》《淮南子》等古文獻分段標記,最后將每一段編好號碼把原稿交還伊藤先生,采取他講一段我念一段的方式翻譯,較順利地完成了任務,并增強了學好外語的自信心。
1986年,我有幸考取公派留學資格,并于1987年前去大阪大學留學,專攻日本學,導師是日本學界名噪一時的青年學者小松和彥先生。留學使我的視野一下子打開,在理念、方法、知識、意識上都有很大的收獲,并與國際學術界建立起初步的聯系。
舒晉瑜:1989年您回國后,于第二年考入中央民族大學研究生院,先后獲得碩士、博士學位;1992年考取日本筑波大學歷史人類學系博士研究生,并于1997年獲文學博士學位;此后,又跟隨民俗學大師鐘敬文在北京師范大學從事民俗學專業博士后研究,取得不少成就,為何在二十一世紀初轉入到民間文藝保護工作中?
白庚勝:是的,我雖然兩次留學,拿到了雙博士學位,學過文學、民間文學、語言學、民俗學、日本學、人類學、色彩學,出過一些書,編過一些叢書,翻譯過一些著作,也發表過大量的論文、譯文,但學術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與實際相結合,解決實際與理論的問題嗎?各個時代有各個時代的文化任務,我所生活的時代的文化任務,首先是對包括民間文化在內的傳統文化進行保護、傳承,然后進行對它們的利用、發展。
正好,在我擔任我所副所長后不久,中宣部決定把我調到民間文藝家協會任書記、常務副主席,給了我一個學術報效社會、學術與社會實際相結合、學術為人民服務的一個平臺。我便樂而從之,愉快地接受了任務。當然,我對社科院很依戀,因為我是在其懷抱中成長的。李鐵映、王洛林、江藍生等領導都是難忘的恩人。我所的王平凡、劉魁立、馮志正、張炯都曾撫育我成長。
舒晉瑜:從事組織管理工作與您的學術追求有沒有沖突?您是怎么解決二者矛盾的?
白庚勝:我之所以樂于到中國民協工作,大約有以下幾個原因:一,中國民協隸屬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是中國文聯下屬十一個協會中最有學術性的單位,我所所長賈芝書記、王平凡,我的博士、博士后導師馬學良、鐘敬之都先后擔任這個協會的領導,郭沫若是首任會長,周揚是第二、三任會長。我一直受到這個協會的關照,到那里既可作回報,也能調動那里的學術力量,繼續我的學術活動;二,我以為二十世紀末至二十一世紀初中國出不了大學者、大學術,因為我們的文化與學術被破壞得太久,需要長期的積累,與其去做一些所謂的學術創新、理論構建、模型推演,還不如去扎扎實實做一些為今后的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大發展、大突破奠基與積累性的工作;三是我對從事這項工作充滿信心,因我是農家出身,少數民族出身,又專業對口,還早于一般人在國外十余年學習,并在國際學術界活動,感情加經歷、學歷三個自信,我毫不擔心多年后歸隊會落伍于別人;四是我有獨特的學術思考,認為自己與其他學者在自己的學科知其然,但尚未知其所以然,需要把學術思想還原為形而下的存在,然后再作一次獨特的學術抽象,從中發現中國文化的邏輯、過程,以及可能。正如把一個瓷碗打碎,讓它還原為高嶺土、釉,然后再自己和泥、制胎、上釉、燒制的過程,以建立自己獨特的學術思想、學術方法、學術體系。民間文化門類眾多,具象性強,覆蓋面廣,實用性突出,正好可以滿足我的學術需要;五,最主要的是自五四以來我國在以民間語言、文學、文化為基礎興起新文化革命,但除民間文學、民間藝術之外,我國一系列民俗、民間信仰等民間文化一直受到政治性的壓抑、經濟性的破壞、文化性的壓迫,長期被視為粗俗、低下、封建、迷信的精神垃圾,急需為其正本清源、正名責實,保護好民族文化基因,確立人民文化主體,真正為中華文化復興固基守本。
舒晉瑜:您不認為從事管理工作,尤其是行政工作對您的學術研究是一種浪費嗎?
白庚勝:不,我不這樣認為。當上級調我到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任職時,有一些朋友就說:“中國少了一個學者,卻多了一個官員。”我也知道李方桂曾對傅斯年說過:“一流人才搞研究,二流人才搞教學,三流人才搞行政。”但我認為知識分子的使命是服從社會召喚,社會需要你搞學術時就要搞學術,社會需要你搞行政時就要搞行政,社會需要你上戰場甚至犧牲生命時,就要上戰場為國捐軀。當然,社會不會亂召喚,它一定是根據你的個性與才華提出需求。毛主席曾在1949年7月中國文聯成立大會上的致詞中提出過文聯的構成除了文學藝術工作者,還包括從事文學藝術管理工作的同志。這說明,一個社會既要有生產力、生產者,還要有生產關系、組織管理者。只是有些時候重于前者,有些時候后者更緊迫一些。如此而已。說句實在話,在中國,從古至今,知識人歷來有“學而優則仕”的心結,但多少人有機會實現“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倒是大有人在。入官可滿足謀一己之私欲及虛榮心,但入官更可以實現學術為社會、為人民的宏愿。我沒有理由沾沾自喜,也沒有理由拒仕于千里之外。重要的是做一個正直清白的仕,做一個有學術品質的仕,做一個有益于人民、有益于黨、有益于祖國及人類的仕。這些年,我自己的學術研究成果變少了,但我用另外一種方式開展工作,僅我為中國民間文化遺產主持策劃的叢書就有10余種2000多卷,為社會各界組織的叢書近20種1000多卷,為納西文組織的叢書6種300余卷。我先后主持特別委托項目“中國民間文化遺產保護工程”、中國社科院重大項目“古象雄文化探源”、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東巴經典國際數字共享平臺”、國家重大出版項目“國際納西文譯叢”及“民族大家庭叢書”等組織編寫工程,特別委托項目“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發展工程”,先后就薩滿文化、媽祖文化、象雄教文化、中原神話、唐卡文化、竹王文化、節日文化、服飾文化、東巴文化、花兒歌墟、吹歌文化、飄色文化、梁祝文化、盤古文化、瓷文化、絲綢文化、蠶桑文化進行過大量學術考察,成立了多個學術組織,舉辦了多個會議,出版了多種專學與論著,我還先后赴日本、美國、韓國、馬來西亞、加拿大、肯尼亞及香港傳播中國文化及其民間文化遺產保護成果及經驗,我還就口頭與非物質遺產保護、國家文化安全、國家文化主權、和諧文化發表近百篇內參、文章5部專著,作了近50場學術報告,這是我在研究室無法完成的學術工作。因此說,我的研究空間在民間,我們首先是那些民間文化的傳承人,我的讀者是千千萬萬渴望中華文明基因延續的普通民眾。而且,由于黨和國家的關愛,受到馮驥才等諸多同仁們的支持、感染,自己奮不顧身從事學術服務的結果,至今我國已有一萬兩千五百八十多種文化遺產類專著出版。而我們于世紀之初剛剛呼吁保護這些遺產時是那么舉步維艱,在圖書館中找不到多少可以參考的圖書資料。
白庚勝參加的活動大多貌似和他的學術毫無關聯。比如,兩個新加坡神童舉辦鋼琴演奏會,白庚勝就能看到他們的“神奇”有民間文藝家的心血:一是他倆彈得剛勁有力,這是因為他們跟隨中國篆刻家學習篆刻,而增強了臂力腕力;二之所以將《二泉映月》、《梁祝》表現得如泣如訴,是由于他們聽中國民間文藝家講述有關民間故事,使他們能更好地理解中國民樂的精神所在。這是他在民間文化保護工作中的感悟。
舒晉瑜:您去民協時,我國民間文化處于什么狀態?
白庚勝:我調任中國民協黨組書記、常務副主席曾引起一些反響,有人說“民協是什么,農民工協會都不如。他去那里當啥官?”也有人好心地說:“小白,你到民協干啥?社科院再窮也是個正經單位,那民協只是個人民團體。”但我管不了這些,我已經被所謂盲目的城鎮化、工業化給我國民間傳統文化造成的危機所驚心。我認為如果學術不介入行政、學者不與政府搞合作,中華文化的復興將是一句空話。沒有一些學者犧牲自己的小學術做好組織服務工作,將學術思想滲透進國家的政策之中,就不可能有更多人的大學術,并讓學術與行政更好地相結合,而不是相沖突、大對抗。到民協后,我通過大量走訪與調研最先提出的民間文化對策是:一、搶救,二、保護,三、是傳承,四、轉型,五、發展。這些對策得到馮驥才主席的認可,以及民間文藝界的普遍認可。
鑒于在日本時曾發現近千個博物館都充斥著中國文物,我結合世界遺產申報系統研究國家文化安全論和國家文化主權論,寫了大量的文章及內參,做了幾十場相關報告。接著,我們主席團在馮驥才主席支持下,發起“中國民間文化遺產保護工程”,直接引發了全國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熱潮。就中國民協的工作而言,我們做了以下幾項工作:一、做民間藝術普查;二、恢復《民間文化論壇》雜志;三、命名大量民間文藝之鄉;四、建立眾多民間文化傳承基地;五、規范“中國民間藝術節”,并使之常態化;六、規范“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七、舉辦“中國民間工藝博覽會”;八、參與國家節日體系調整及非遺立法;九、推動中國民間文藝國際交流;十、積極開展中國民間文化學術活動;十、出版數十種民間文藝叢書;十一、發展民協會員。于是,一時之間,中國民協名聲大振,中國民間文化工作成果喜人,我們與政府部門、大專院校、科研機構建立起良好的合作關系;初步建立起民間文化保護發展的良好生態,職工的收入也大幅提高,辦公條件也得到了較大改善。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主要靠文聯支持、馮主席領導,以及劉春香、鄭一民、曹保明、曾楨群、常嗣新等同志的合作。想不到的是,正當中國民協工作風聲水起之時,我于2007年文聯換屆時被提拔為中國文聯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離開了我心愛的民間文化事業。
舒晉瑜:中國民協在努力擴大民間文化增量影響的同時,在存量保護方面是怎樣做的?
白庚勝:主要是在繼續做好“民間文學三套集成”工作的同時,發起了“中國民間文化遺產保護工程”。我們認為,這是一次繼周巍峙前輩主持的“民間文藝十套集成”之后最大的學術積累,目的是要摸清民間文藝家底,進行全方位保護,利用攝影攝像、文字圖片等一切手段將中國民間文化遺產記錄保存下來。至今,我們已經編輯出版了我與向之駒主編的“中國民間口頭與非物質文化藝術推介叢書”、“中國結叢書”等,馮驥才主編的《中國剪紙集成》蔚縣卷,還有我主編的“民間工藝教材叢書”、馮驥才主編“中國木版年畫”叢書、我主編的《中國唐卡集成》與“中國民間故事全書”、劉鐵梁主編的《門頭溝民俗志》、《崇文區民俗志》等,計千余卷。其中,有許多種在國內外圖書獎中獲大獎。對這些工作,馮驥才主席與我都不敢懈怠,做到了精心設計、嚴格審核、認真把關,悍衛民間文化的尊嚴,把最真實的文化信息傳達給后人。話又說回來,開展這個工程幾乎是在赤手空拳的狀態下進行的,不僅缺乏資金,而且起初還被有人誤解為是在保護封建迷信、保護民族主義、保護地方主義。甚至有人稱“馮驥才、白庚勝這兩個小資階級知識分子是在發文化癲狂病”。好在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今天的民間文化保護生態發生了根本變化,誠可謂“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
舒晉瑜:當時有一個事件,就是韓國“江陵端午祭”申報“世界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成功。它對您有什么刺激?
白庚勝:由于歷史的原因,中國、日本、韓國、朝鮮、越南、蒙古存在許多共同的傳統文化,而且它們大多根在中國。這就不可避免地帶來申報世界遺產時往往出現某些交叉或重疊項目。不可否認的是,日本與韓國在這方面走在我們之前,日本于上世紀五十年代、韓國于六十年代開始保護本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韓國于1964年就把源自中國的五大傳統節日作為自己的國家節日。2005年,韓國更是申報“江陵端午祭”為“世界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并獲成功,這對全國人民都是一個刺激。為此,我與馮驥才主席還專門去韓國江陵做了一次考察。我們的看法是,關鍵的問題是我們的民間文化破壞大、行動慢,保護意識差、辦法不多,不僅造成世界遺產申報方面的被動,更重要的是民間文化自身的生存危機。我們必須喚起民間文化保護的自覺性,及早及時把一息尚存的遺產保護好、傳承好,并建立起良好的國際協調機制,與周邊國家共有的遺產中以聯合申報。否則,我們還會有很多的文化悲劇要發生。說不如干,令不如動,抓緊保護行動才是硬道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文化主權理論逐漸形成,那就是堅守中華文化的發明創造權、所有權、享受權、繼承權、發展權,同時維護好我們文化價值觀、文化體系、文化資源、文化人才、文化市場、文化技藝、文化品牌的安全,以免總是亡羊補牢,總是事后諸葛亮,總是“兩岸猿聲啼不住”。
白庚勝對整個世界充滿興趣和關愛,他喜歡天文學、地質學、生物學,他關心地球上每一天發生的大事,對民間文藝、民間文化、少數民族文學,更是全力以赴。他曾先后十余次主持中外重大合作與交往活動,先后十余次參加國際學術會議,先后赴三十余個國內外大學、學術團體進行學術訪問,并擔任國際納西學學會會長、國際薩滿學會副主席,中國民俗學會副理事長,但他對中國少數民族學會理事長一職看得最重。
舒晉瑜:您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就開始從事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十年后又奉調主管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兩者之間有何聯系?
白庚勝:我的一生都聽組織安排,從來沒有主動選擇。我大學畢業后的前二十年,主要從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研究及管理,現在到中國作協主要是為作家服務。前者是有傳統性、基礎性、口頭性,后者是有當代性、前衛性、書面性,乃至數字性。但是,它們都是文學,都是中國文學的組成部分,搞研究,離不開對現實創作的關注,搞創作當然也不能缺少理論關照。它們有區別又有聯系,對于它們是互補互動的關系。學者生活讓我學會獨立思考,不沉迷于某一方法論,總能結合實際去解決問題。如果說早期的研究工作側重民族文學研究讓我具有較扎實的民族文學知識基礎、理論修養,那么近幾年來的創作組織領導工作則讓我更注重民族文學的實際發展問題,從體制、機制到具體組織隊伍、培養人才、實施創作、作品翻譯,理論批評、文學影視轉換、對外推介、開展評獎等等,沒有前者的基礎,就沒有后者的展開。它使我的學術生態更完整,學術生命更燦爛。
舒晉瑜:既有扎根本土,又有國外留學的開闊的視野,您對于少數民族文學的研究和把握,是否更具優勢?
白庚勝:是的。日本的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結合特別密切,其學術往往是“小題大作”,非常精細,他們還用大量的圖像和數字說話,實證與實用性都極強。同時,他們與國際最前沿的學術思想、學術流派都有很好的對接。這都給我印象深刻,受到很大的啟發。令人感動的是,日本很多學者對中華文化充滿興趣,非常關心少數民族文學,幾乎中國每一個民族都有人在研究。除松村一彌早就編輯出版過《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外,島根大學的西脅隆夫創辦了日文期刊《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君島久子翻譯了眾多的中國民間故事,尤其是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伊藤清司專著《日本神話與中國神話》中有納西族、苗族神話故事與日本神話故事的比較,牧田英二著有《中國邊境文學:少數民族作家與作品》。他們對于中國少數民族的熱愛使我非常感動。我常常想,我們自己對周邊文化的關注實在太少,太期待著被他人關注與有些自我了。作為一個學人,除了愛自己的民族還應走出自己的民族,必須對一切民族一切文化充滿興趣!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應試說,我在日本接觸了很多致力于中國少數民族研究傳播的學者,閱讀了許多有關著作,參加了大量中日文化交流的活動,同時還創辦過《留日青年》雜志,先于許多同輩接觸到日本當代學術最新信息與成果、方法,它給我的影響是多方面的。
舒晉瑜:中國文學的版圖中,少數民族文學是非常亮麗的一抹景色。從文學意義上來說,您認為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在中國文學中處于怎樣的地位?
白庚勝: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是中國文學的半壁江山。沒有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的中國文學是不完整的。古典文學是這樣,近現代文學是這樣,當代文學更是這樣;民間文學是這樣,經籍文學是這樣,作家文學也是這樣。在古代,少數民族文學中的神話、史詩、敘事長詩在中國文學園地獨放異彩,少數民族的口頭文學、經籍文學體量龐大、蘊藏極豐,在藏、滿、彝、傣等民族的詩論文論獨具特色;貫云石、關漢卿、蒲松齡、納蘭性德、曹雪芹、阿拜、倉央嘉措、喀什噶理、納瓦依以及《福樂智慧》《真理的入門》《實厥語大辭典》《蒙古秘史》《紅樓夢》《一層樓》《泣紅亭》《青史演義》都是著名的作家作品。在現當代,少數民族文學對中國文學的貢獻更加巨大,老舍、沈從文、瑪拉沁夫、韋楚麟等又續寫了新篇,并在創作、研究、翻譯、教育、出版諸多領域大放異彩,極大地豐富了中國文學寶庫。
舒晉瑜:中國作協擬用五年時間實施少數民族文學發展工程,包括哪些內容?
白庚勝:中國作協一貫重視少數民族文學事業,在黨和國家的領導、關心、支持下,至今已吸收一千多名少數民族作家入會,從八十年代初起創辦《民族文學》雜志,連續多屆召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會議,早已成立少數民族文學委員會,并舉辦了多次魯院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翻譯、理論培訓班及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評獎活動。2012年,還開展少數民族文學年,正式啟動少數民族文學發展工程,包括人才培養、鼓勵原創、推動扶持出版、作品翻譯、加強理論建設幾個部分。其中,人才培養由魯迅文學院承擔,每年至少培養三百名學員到該院深造,鼓勵原創,每年扶持原創作品一百部;推動作品翻譯,由少數民族語文作品與漢語文作品互譯,少數民族語文作品互譯,漢語文作品、少數民族語文作品與外文互譯三項構成;加強理論建設,為每年舉辦一個專題論壇,并資助出版一批有關理論批評著作。為做好這項工作,我們已做到組織落實、任務落實、經費落實,并得到中宣部、財政部、國家民委、文化部的全力支持,受到各民族自治區及有關省市、作協的積極參與,各民族文學工作者的熱烈擁護。
舒晉瑜:互譯或翻譯過程中遇到什么困難?
白庚勝:我們的基本文學國情是各民族都創造有彌足珍貴的文學傳統及文學遺產,而且大多呈跨民族及跨區域、甚至跨國界分布狀態,各種類型、體裁、題材的文學精萃應有盡有。問題在于,由于語言文字障礙,它們之間的交流十分有限,這些資源的利用還非常欠缺,這些價值的活化還有待加強。直到目前,很多少數民族語文文學遺產依然沉睡如故,不少民族基本上只有母語創作,許多漢族文學經典也不為廣大少數民族讀者所知,國際文學界對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歷史現狀的了解更是少之又少,已影響到中國文學的整體性、統一性存在。這就需要加強翻譯工作,既做漢民之間、民民之間的互譯,也做民外之間的互譯。從事這項工作的首要困難是人才,其次是經費,第三是市場。關于人才,假如說民漢互譯還有一定的積累的話,那么民民互譯、民外互譯幾乎一片空白,需要很長的時間孕育它,并通過這個工程助推它。而且,這項工作不僅翻譯人才奇缺,編校的人才同樣缺少,高質量的翻譯編校人才更是鳳毛麟角。經費的困難主要指翻譯編校的費用,投入有限,但市場校稿價格卻不斷高升,很難請到最好的譯者及編校者,嚴重影響到譯編校的水平與質量。市場困難是由少數民族文學閱讀群眾有限、市場不大造成。因而,一些出版社利潤至上,不愿做少數民族文學出版工作,急需國家有關部門采取特殊政策,從政治高度、社會高度、文化高度采取有關措施,進行特殊采購,給予應有的支持。
舒晉瑜: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有多大的讀者市場?另外,除詩歌外,少數民族文學是否在藝術上存在參差不齊的情況?
白庚勝:今天的少數民族作家,擁有強大的創作隊伍,文學報紙雜志有七八十種,內蒙、新疆等少數民族地區成立了文學翻譯家協會,許多民族自治州和區也投入了大量資金強化創作。中國少數民族作家中有一批非常優秀的代表作家,最早有老舍、沈從文、牛漢,八九十年代有烏日爾圖、張承志、艾克拜爾·米吉提、阿來、扎西達娃、霍達等。這幾年,同時代人、同一地區的作家成長互動形成的文學群落,光云南就出現了小涼山詩群、昭通文學現象、另外四川涌現出康巴作家群,甘肅八駿中就有近一半為少數民族作家……過去,少數民族文學的創作帶有很強的體裁特點,如詩歌散文比較繁榮。而現在,小說、報告文學、影視文學甚至文學創作勢頭也很強,很多作品強有力地介入現實生活,比如在打工文學、生態文學創作方面,都有不俗的表現。有不少作家作品已躋入我國當代文學創作的第一方陣,故而在歷年歷次全國文學大獎中都有少數民族重量級作家作品摘金奪銀,甚至出現了蜚聲國際文學界的精品力作。當然,發展不平衡是客觀存在的。這既表現在整體上,也表現在個體上,僅文學與少數民族文學之間、各個民族之間、同一個民族的不同地域之間、不同題材之間、不同體裁之間都有不平衡現象。所以,我們就采取了各種手段,在入會、培訓、評獎、推介、鼓勵母語創作、扶持翻譯、對外交流等方面著力于整體推進,又加大特殊扶持,實現共同進步、共同繁榮。
我國少數民族文學早已存在,但作為一個整體的、基本的概念開始于1949年7月23日,茅盾先生的有關講話以及《人民文學》發刊辭。因此,它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一起成長,是社會主義文藝的一部分。它也與當代中國文學史一道經歷了文革前十七年、文革十年、新時期、新世紀這樣幾個階段。在文革前,它主要表現為事業初創、隊伍初建、本體初成,其中民間文學調查整理成績蜚然,民間歌手故事家異常活躍,少數民族文學史編寫工作開啟山林,一批少數民族作家登上歷史舞臺,老舍、沈從文、牛漢等大師艱難開拓,在作家創作上主要歌頌黨和毛主席,歌頌新生的社會主義制度,表達擁護民族團結、國家統一,追求新生活的美好愿望。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少數民族文學飽受摧殘,幾乎一片荒蕪,僅有中后期出現一些御用文人仿作的偽民歌;文革之后,中國進入改革開放為主要特點的新時期。這個時期,文革前奠基的少數民族文學事業全面恢復,并開始創辦《民族文學》雜志,舉辦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獎與少數民族文學創作會議,成立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學會、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建立中國社科院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許多民族院校紛紛成立有關系、科、研究所、研文中心,形成從本科到博士后的教育體制,還編寫出版了宏觀研究少數民族文學的《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史》等巨著。在創作上,這一時期的創作極為活躍,出現了烏日爾圖、張承志、艾克拜爾·米吉提、扎西達娃等一批新秀,“傷痕文學”、“尋根文學”都有收獲,魔幻現實主義、朦朧詩等領域都有不凡的表現。
舒晉瑜:您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研究,您認為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在不同的時期表現出怎樣不同的特點?在發展少數民族文學方面,如何既吸納有益的藝術元素,又避免消極因素的影響?
白庚勝:我走了全國很多地方,留學十一年,沒有一個政黨像中國共產黨真正給少數民族地區政治上的關懷和文化上的尊重。我經常給少數民族同志說,沒有民族政策,就沒有我們的今天。近年來中國作協采取了鼓勵雙語創作、搭建多語文平臺、重點項目扶持等靈活措施與特殊政策,不僅使各民族當代文學各美其美、少數民族當代文學間美人之美,而且使全中國當代文學美美與共,使一顆顆明星閃耀于中國文學的天宇。
發展少數民族文學,同時也要避免消極因素的影響。在界定少數民族文學時,以人為本,還兼顧以什么語言進行創作,表現了哪個民族的民族氣質。我們的評獎也是鼓勵思想健康、內容豐富,表現民族特色的作品,強調豐富性、多樣性、不排斥統一性,要具備精神的高度,情感的高度,才能夠增強歌頌國家的向心力。在民族團結的時代,在世界視野里實現人類情懷,才能寫出真正的好作品。
舒晉瑜:您認為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目前存在哪些問題?存在哪些有利因素?
白庚勝:目前理論研究滯后于文學創作,為了彌補這一弱項,我們每年舉辦一個主題論壇,增強少數民族文學理性思維能力,今年的論壇主題是“少數民族影視文學的呈現”。現在少數民族文學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但發展很不平衡,在發達城市和沿海地區,作者隊伍強、平臺強,文學品種、樣式多樣,名作家名作品也比較突出。一些弱小的少數民族支持力度不夠。有些地區的作協,編制很少,經費投入只是象征性的,呈現出發展不很平衡的狀態。少數民族文學很重要的特點是作品題材廣泛、視野開闊,但博大的現實主義作品不多,魔幻現實主義的寫法比較適合少數民族文學寫作,革命現實主義,干預生活深入生活的作品不多。
有些少數民族將本民族的文化認識寄托在神的身上,少數民族創作中,有很多描寫土司、巫師的作品,對現實很冷漠。作家有時候成為一個民族的精神領袖,他們的一言一行對國家對民族有重要的影響,要加強對少數民族文學思想政治理論的引導,把握好創作題材;還有一些作家模仿漢語創作的情色描寫,出現了一些低俗、庸俗、媚俗之作;有些作家把民族看得比國家高,把文化看得比政治大。這是需要引導的非常重要的方面,不能用民族利益代替國家利益。
白庚勝幽默地說,自己現在是“四不象”:不像學者。40歲之前在學界風聲水起,一路走下去可能是很好的學者,可是他走上了仕途;不像官員。他在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與馮驥才共發起組織了“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走入民間,尋訪山野,了解民俗這一廣大民眾的生存樣態;不像政治家。他曾在云南省政府擔任副秘書長,名利于他卻皆如浮云,在任期間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古驛道、古戲樓……詳盡地了解歷史文化名村保護和建設;不像理論家。他出版了幾十種專著,著作等身,卻都是“走出來”的著作,在日本讀書時他騎著自行車跑遍周邊民俗盛地,在國內更是無數次在云南麗江、中甸、寧蒗及四川、江蘇、浙江等地進行民間文學及民俗學田野調查。
“我成了萬金油。”白庚勝說,多年來學術的純粹與積累,使他形成嚴謹的工作作風,即使在官場,也保持了高尚純潔、看問題不隨波逐流的個性。他時刻牢記著自己是共產黨員。盡管他有很多理想未能實現,比如曾經希望建立民族大學,希望編寫50卷民間工藝教材,比如他在讀博期間最想完成的《中國色彩學概論》……白庚勝說,工作做了一些,也有失敗的遺憾,活到老、學到老,他的學術不會斷線。“不論安排我在哪里,沒一分鐘懈怠,沒有任何厭倦,時刻保持積極進取的敬業精神,我沒有資格計較得失,只希望在活著的時間段,在有限的領域和崗位上,做一點有用的事情,這是我莫大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