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輯老鄭
老鄭今年四十又八,高而瘦,白皙且清癯。發少許但極黑,一絲不亂,光光亮亮地向后梳著,一副學者風度。他在縣電視臺當編輯,職稱副高,既編稿也寫稿,是全縣有名的“鄭鐵筆”。
老鄭這人極干凈,每每西褲筆挺,衫衣雪白,皮鞋锃亮。辦公室里書本、稿件擺放錯落有致,一塵不染。兩盆君子蘭,葉片濃郁,擦拭得泛著翠綠的光。
凡縣里有重大活動,均由老鄭采訪報道。老鄭獲得第一手材料后,便把自己關進辦公室里,攤開稿紙。他食指、中指夾煙,時而深抽一口,慢慢吐出,有煙灰寸許,爾后用拇指與中指夾煙,食指輕輕一彈,煙灰落于煙缸正中。老鄭凝神靜思,很少吸煙,憑煙自燃。稿寫畢,屋子里已是煙霧繚繞。再看煙灰缸,煙灰滿滿,周圍擺著煙頭,呈扇形,密密麻麻形成一圈,不長不短,規規矩矩,似制作的一件工藝品。難怪同事羨慕地說:“鄭老師寫稿是雙管齊下,一塊兒創作了兩件作品,一件是新聞稿,一件是工藝品?!?/p>
老鄭干編輯工作二十余年,業務精熟卻與官無緣,哪怕是一名小組長呢,也從來沒有當過。
其實,老鄭是有機會走入政界的。以他的名氣和能力,縣里一位分管宣傳的副書記非常賞識他,極力推薦他擔任縣電視臺的副臺長,也是實職副科呢??僧斶@事兒有了七成八落的關鍵時刻,老鄭卻捅了個大簍子。
縣里的支柱企業賢帝紡織公司排放污水嚴重,省、市環保部門幾次現場辦公,卻解決不了問題,原因是縣里暗中有話:“治理污水,要停產,要投資,影響縣里的財政收入,能拖則拖。”后來有老百姓上訪,老鄭一時心血來潮,調查清楚后,文章一蹴而就,直接寄給了省電臺。省電臺很快在新聞聯播頭條播出,并加了短評。這在全省反響極大。省、市大小新聞單位聯合組成立了新聞調查組,浩浩蕩蕩開進縣里。一時間,縣里大小領導談水色變。
此次風波過后,縣里主要領導指示有關部門:一定要追查責任,究竟是誰把這件事抖落出去的!
結論很快水落石出。
那位發現老鄭這匹“千里馬”的“伯樂”先生、縣委副書記直接找老鄭談話。
副書記說:“俗話講,家丑不可外揚嘛,這樣敏感的事情,你不應該涉獵。”
老鄭說:“我認為事實俱在,沒什么不可以報道的。況且,對全縣老百姓也有好處哇。”
副書記就笑了,告訴老鄭:“你呀,叫我咋說好呢?年輕??!以后寫東西,千萬注意點!”
這件事很快又被縣里幾百人上訪的更重要的事兒替代了。
后來,縣委的幾位書記在研究全縣人事安排的碰頭會上,分管宣傳的副書記依然很看重老鄭。他認為先前那次新聞事件早已被人淡忘了,事過境遷,已經無所謂,就提出了讓老鄭擔任縣電視臺副臺長的建議。豈料,縣委書記聽罷,猛然拍案而起,厲聲質問:“去年把咱們推上尷尬境地的人,是不是他?像這種不顧大局,毫無政治覺悟的同志,必須打入冷宮,永不使用!”
縣委書記一錘定音,別人還能說什么?別人還敢說什么?
不久,那位對老鄭不錯的縣委副書記便調往他縣任縣長了。
老鄭便還是原來的老鄭。
老鄭雖無“官”命,卻有“錢”命。那篇有關污水排放的新聞稿,竟角逐全國好新聞而獲一等獎!這樣高的獎項,甭說縣里,就是市里、省里也屬鳳毛麟角哇!由此,老鄭取得了申報副高職稱最起碼的“通行證”。第二年,全市新聞單位申報副高職稱,破格晉升的,唯老鄭一人耳!當然,工資連升了四級。
那時縣電臺、電視臺經常聯合舉辦全縣的通訊員培訓班。老鄭是大手筆,寫稿改稿有經驗,年年被省臺評為優秀通訊員。因此,他是主講老師,很得通訊員仰慕。
有一次,通訊員們住在縣招待所,白天老鄭講完課,晚上還要到招待所去看望他們,解答一些寫稿中的問題。本來他是一個房間一個房間轉過來的,偏不巧最后一間是女宿舍,只有一位漂亮的女通訊員在整理白天的筆記。女通訊員說啥也要讓他在這多坐一會兒。女通訊員說:“鄭老師,您先別忙著走,我有好多問題要問,您要細心為我解答?!彼呎f邊靠上來,嬌滴滴地說:“鄭老師,您多幫幫我嘛,我特別崇拜您的文筆?!?/p>
她說完還有意無意地把手搭在了老鄭的肩膀上。
老鄭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好,滿臉通紅,一邊用手拿掉搭在肩上的女通訊員的手,一邊有些惱怒地說:“你不能這個樣子呢,我哪還敢再指導你呀。你要自重的?!?/p>
老鄭說罷便走出去。時間不長,里面傳出了女人嚶嚶的哭聲。
前些年,有一段時間國家提倡帶工資上大學,縣里分一指標“戴帽兒”給老鄭。因為老鄭是自學成材的,文字功底已經十分了得,“鄭鐵筆”的外號便是那時候所得,縣里有意培養培養他。
當時,有一年輕編輯,是從鄉鎮調上來的,基礎尚不扎實,更應該學習培訓。老鄭說服臺里領導,領著這位年輕人直接找縣領導說情。說實話,老鄭從心眼里喜歡這個小伙子,就努力為他爭得上大學的名額。小伙子在大學學了三年的新聞,回來后果然不負老鄭的期望,很快成為了“臺柱子”,又很快地被縣里提拔到了鄉鎮任職,先鄉長,后書記,再后來便調回臺里當了臺長。
臺長雖然年齡和老鄭相差無幾,且官階是正科,收入卻比老鄭少而又少。但臺長和老鄭私交極好,以兄弟相處,兩人經常于酒桌之上你敬我往。
每當酒酣之際,臺長說話便有些許醉意:“老兄啊,這錢你掙那么多,我掙這么少,不公允吧?”
老鄭答話時,也有一點點醉意迷離。他說:“老弟此言差矣。我工資雖高,含金量卻低。你呢,工資雖低,含金量卻高,不能同日而語的?!?/p>
臺長便親自點煙,送于老鄭,微笑著問:“何以見得?”
老鄭雙手接煙深吸,輕吐幾個煙圈點點頭說:“比如,這桌酒席,你可以大筆一揮:報銷!再比如,這煙,你可以大筆一揮:報銷!可我呢?倒是也能簽字,但只能回家找老婆報銷嘍?!?/p>
臺長聽到這里便顯出很快樂的樣子,對桌上的酒友說:“今天,說啥也得讓鄭兄結賬,否則,對不起他的高工資呀?!?/p>
大家也起哄:“鄭兄弟結賬!鄭兄弟結賬!”
老鄭則一拍胸脯:“好的,沒問題。服務員,結賬!”
說歸說,臺長是不會讓老鄭破費的。
近年來,老鄭愈加喜歡杯中之物了,但量小。偶爾過量,卻從不出丑。三盅酒下肚后,他便要為酒友訓話,通常的開場白是這樣說的:“人嘛,早晚必去。追名逐利一生,何用?名大,累人,要去;利多,不但累人,且害人,也得去。結果都是一樣的,何必?平平常常心,清清淡淡活,快樂一生,今世足矣!”
說完這些話,老鄭便開口唱出一句:“我本是臥龍崗一散淡之人啊……”
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老鄭是真醉了呢,還是說的醉話……
博士老吳
在這個彈丸小城,說起文保所所長吳修文,可能有許多人不知其是何許人也。
但要提起“博士老吳”來,人們通常都會豎起大拇指:“好人!能人!”
老吳今年五十歲,戴一副大眼鏡,頭發少,大都“地方支援中央”了。走路常背著手,慢悠悠的。騎自行車時,腰板挺得筆直。叫他博士,是因為他有學問,知識淵博。他的名氣,是靠刻苦、實干、正直得來的。
老吳年輕時在鄉下當小學教師,吃住在校,日子清苦。他迷上了寫作,廢寢忘食。有一次,他燒火做飯時,腦袋瓜里忽然來了靈感,便拿個小板凳,就著鍋臺寫起來。寫完后,掀開鍋蓋想吃干糧了,那干糧面還在盆里沒和呢。到了上課時間,他只好餓著肚子給學生上課。
那時寫稿,都有一定的格式和語言。比如開頭一般都這樣寫:“目前,全國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我什么什么也和全國一樣,形勢越來越好……”你想寫點新的東西,不行,容易犯錯誤。老吳剛開始寫的時候,積極性挺高。今天寫“我?!?,明天寫“我小隊”,后天寫“我大隊”,再往后,就寫“我公社”。這樣寫了九十九篇,報紙沒字,廣播沒聲。他很氣憤,就寫了一篇質問編輯為啥不發他寫的東西的稿。沒幾天,報紙還真的給登出來了。雖然是一篇讀者來信,但老吳心里卻激動得想蹦高。那可是白紙鉛字??!他大清早拿上報紙,登上學校南面的山上,敞開喉嚨,大聲朗誦著他的“處女作”,引得許多小鳥圍著他喳喳叫。念畢,他又放聲高喊:“百不登一啊,我成功了!成功了!”
老吳成為全公社第一個在報紙上留下名字的人。
后來,他一發而不可收,寫新聞、寫小說、寫詩、寫劇本。鄉親們一提起吳修文的名字都覺得自豪和驕傲。
老吳是高中畢業。后來他考上了電視大學的本科班,同班共有四十人,他年齡最大。大家誰也沒把這位沉默寡語、土里土氣的農村“老大哥”放在眼里。最后一科考的是英語,大家都覺得最沒底氣的是老吳。可成績通知單一下來,全班數老吳成績最高,及格的僅三人。而且,老吳的成績,位居全省第八名。這下,老吳把大家給震住了。有小青年向他討經驗,老吳往上推推眼鏡,紅了臉說:“要說經驗嘛,還真的沒有。我知道我底子薄,不行,就多下力氣。人家學一小時,我學三小時。學習這東西,笨鳥先飛,絕不能偷懶?!?/p>
電視大學畢業后,老吳調到縣里,先在單位當秘書,寫寫總結、報告什么的。他總喜歡按自己的思路寫,可單位領導的思路誰來寫?領導不高興了,不久便把他給下放到所屬單位的文保所去當了所長。這倒好,成全了他當文物考古專家的心愿。
老吳一到文保所,看見博物館里那些石器、青銅器、獸角、瓶瓶罐罐,他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迷上了考古。
那天,他從一處古遺址里找到了一塊陶片,一看那粗糙的紋理,他就知道這是一個無價之寶?;氐郊依铮阉旁趯懽峙_上,準備研究一番,寫一篇東西。
正巧,值班人員打電話說,市文物局領導來了,他只好去單位接待。
妻子回來收拾屋子,看見桌子上那破陶片,就順手扔進垃圾道里。
老吳送走領導回來,發現桌上的陶片沒了,心里一沉問妻子:“我桌上的東西呢?”
妻子問:“就是那個破瓦片?”
老吳說:“是。放哪了?”
妻子答:“我扔垃圾道了?!?/p>
老吳急:“哎呀,你可真是,我說過多少回了,我的東西,你盡量不要動。那是寶貝呀?!?/p>
老吳一跺腳,噔噔噔,跑下樓梯。他從鄰居家借了一把锨,開始從垃圾道里往外掏東西。
有熟人問:“老吳,掏寶貝吶?”
老吳答:“是啊?!?/p>
熟人又問:“啥寶貝跑到垃圾道里啦?”
老吳答:“一塊陶片。”
熟人笑著說:“那有啥可珍貴的?”
老吳答:“了不得了。距今五千年的東西,很有研究價值?!?/p>
老吳整整掏了一個下午。當他從那臟兮兮的垃圾堆里揀出那塊陶片時,眼睛放出了驚喜的光來。后來,老吳把這塊陶片的發現始末,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北方文物》上,引來許多專家進行考古挖掘,使這個貧困小縣一下子出了大名。
新來的縣委書記聽說這件事,正月初八,便親自登門給老吳拜年,使老吳的家里立即顯得狹窄了許多。
書記:“老吳啊,你為咱縣爭了光,我代表全縣人民感謝你!”
老吳:“謝謝書記。這是我應該做的,應該做的。”
書記:“老吳,有啥事,提出來,今天我現場辦公。”
老吳:“書記,我個人沒事。就是咱縣博物館缺一套防盜報警裝置,得四千多元呢?!?/p>
書記:“好,明天就開會研究,解決此事?!?/p>
書記又問:“老吳,你個人有什么事嗎?”
老吳:“謝謝書記關心,我個人啥事都沒有。”
縣委書記說話算數。第三天,一套全新的防盜報警裝置便裝在博物館的大鐵門上。
文物局的領導對老吳說:“你咋沒多報點?報個三萬五萬的也批了,機會難得呀?!?/p>
老吳答:“我到市里看過好幾次了,就四千零點。想了好幾年了,咋也不能騙書記呀!”
文物局領導說:“那你自己家的事,你咋也不提提呢?”
老吳說:“那多不好意思呀?!?/p>
其實,老吳的困難多著呢。妻子下崗,閨女沒工作,貸款開了個小賣部,也不景氣,快要關門了。
老吳這些年迎來送往的,也學會了喝酒。量不大,但喝得很仗義。前些天朋友請他,朋友自知不是老吳的對手,便請了四個親戚來陪。
老吳一看這陣式,便自己先滿一大杯,端起:“我敬各位一杯?!毖粤T,一揚脖,干杯。
朋友的四個親戚面面相覷,也一飲而盡。
老吳又給每人滿一杯,端起:“哥們,人生難得幾回醉,來,再干一杯!”說罷,一揚脖子,又干。幾位陪客也只好都干了。朋友沒醉,四位親戚都躺在炕上酣聲大起。老吳則談笑風聲,吃菜、喝水。
老吳對朋友說:“在你這喝酒,都是陪客的先醉。”
朋友忙擺手:“你喝酒太猛,誰也受不了?!?/p>
老吳嘿嘿笑著說:“喝酒也是工作,實在點,沒壞處?!?/p>
(插圖/陳永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