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覺中樞360°”展(Sensorium 360°)雖成功地將觀眾帶入感官刺激中,然而離開展覽后,觀眾留下的恐怕只是一次體驗、對新聞的一次關注、對城中藝術事件的一次體驗,一旦離開展覽便很快忘卻。或許這正是感官本身的局限性,它是一瞬間的刺激、一刻的回味,難以成為恒久記憶。
7月31日,來自東南亞國家以及中國內地、臺灣地區(qū)的藝術家們以裝置藝術、攝影、錄像、行為等形式匯聚于新加坡藝術美術館(Singapore Art Museum)舉辦“感覺中樞360°”展,橫跨藝術、現(xiàn)象學、哲學與認知心理學范疇,帶領觀眾走出視覺限制,用藝術帶動那些被忽略、被埋藏的感官,用無限感觀探知世界。
觸感與聽覺:
感知無光的世界
我們的手指具有強大的魔力。當世界失去光亮與色彩,永恒黑暗時,手指卻繼續(xù)引領你我追尋彩色的夢境、心靈的家園。走進黑暗無光的暗室,在安靜而蕭肅的音樂聲中,觸摸圍繞空間一周的鋼板,每個鋼板上印有凹凸雕刻的地貌裝置作品。黑暗中人們無法用眼睛觀看,只能依靠指尖的觸覺與對聲音的聽覺慢慢移動,感知觸摸到的為何物。新加坡藝術家Alecia Neo在鋼板上根據(jù)人體觸覺雕刻的《看不見的觸覺地帶》(Unseen: Touch Field),與臺灣伊甸園福利基金會的盲人及視覺障礙者合作,刻畫了臺北都市景觀。當視覺無法運行,人體的觸覺與聽覺就變得異常敏感,自動彌補了視覺空白,幫助人類在艱難條件下適應與生存。人類對環(huán)境的適應力大得驚人,超出想象,藝術家意在讓觀眾了解在視覺崩潰的時候,我們會如何解讀空間與發(fā)揮想象力。
動覺與方向感:
人體與空間的關系
這個世界上可否存在另一個我?他/她在哪里?有了鏡頭與錄音機,在這個偌大的世界中,只要尋找方位與動靜,便能看到另一個時空中的自己。菲律賓藝術家Tad Ermita?o的《制造雙胞胎的機器》(Twinning Machine 4.0)與新加坡藝術家Eugene Toh的《閉路電視監(jiān)控器》(The Overview Installation)采用錄影機,以互動形式,讓觀眾探索空間與人體的關系。你在一個空間內不同方位移動,屏幕監(jiān)控器上你的影像也同時在平面的屏幕上移動著。仿佛是三棱鏡的折射,你始終無法找到鏡頭在哪里,唯有不斷移動,依靠方向感、動覺、體覺,大腦與人體共同作用,來試圖探索人與方向、角度、空間的關系。偵探小說、犯罪電影中的中央閉路電視監(jiān)控器覆蓋了整個空間,其位置卻隱蔽無法察覺,然而你的一動一行皆在其監(jiān)視下。不妨看看電視屏幕中的自己,想象即將發(fā)生一場事故或災難,被錄入監(jiān)控器錄像中的你將成為調查對象。在不同方位不斷移動并觀看電視屏幕中的自我形象,引導我們思考著人與自我、與事件、與集權的關系。
觸覺與時間感應:
肉體、性別、歲月
作為國際知名度最高的泰國當代藝術家之一,Pinaree Sanpitak在裝置作品noon-nom中采用舒適松軟的面料制作成上百個淺灰、乳白、淡粉和黑色的坐墊,堆滿整個房間,觀眾們成群地脫鞋跳進這個滿是軟綿綿的沙發(fā)、抱枕、床的房間,任意躺、坐、趴、彈跳、閑聊、讀書。這些舒服的坐墊,其形狀和色彩為女性的乳房的隱喻,一個被社會過分夸張的性器官,實則溫暖、舒適、充滿偉大的母愛。觀眾們隨意摟抱著這些“乳房”,在其間休息娛樂、放松自在,仿佛重新回到嬰兒時期,通過對母親乳房的吮吸、親吻、撫摸來獲得安全感以及對世界的最初認知。Pinaree Sanpitak喚起觀者對女性乳房的觸覺,以改變將女性作為性符號的錯誤社會價值,意圖重置女性地位。在新加坡接受藝術教育的臺灣藝術家張時薰(Lavender Chang)的《無意識:意識》(Unconsciousness: Consciousness)和《超越》(Transcendence)是兩組概念攝影作品,展示的是人對時間的感應,時間在身體上留下的痕跡。鏡頭拍攝的是一個個不同的臥室,每個白日,我們從床上坐起;每個夜晚,在床上躺下。這無數(shù)個起身與躺下的動作,承載的是日日夜夜、歲歲年年。攝影師將裸體在床上的身影重疊在一起,每張照片的臥室都有床和窗,可以看得到窗外的光影與風景,而這些房間,也恰恰折射著新加坡這座城市國家的幾種類型化的建筑與住宅空間:政府租屋、騎樓、南洋式小洋樓、高級公寓、酒店、購物中心,張時薰的作品記錄了城市與人體的共同變遷。
細嗅,聆聽,咀嚼:
氣味平均律與身份焦慮
像音樂12平均律一樣,香水可否擁有味覺的進階和韻律?菲律賓藝術家Goldie Poblador用30個承載香水的香水瓶作為“鋼琴鍵盤”,每一個味道的濃淡度對應一個樂理中的12平均律音程。通過味覺對不同味道濃淡的辨識,香水仿佛亦可以演奏配有樂譜的音樂。我們的記憶,常常來自一個聲音、一段味道,因為它們會觸及大腦的杏仁核與海馬組織,這兩者正是管理情緒與學習力的部位。
食物是中國人的心理基礎,“吃”已經(jīng)深深印入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它維護了家庭觀念和家族延續(xù),它是幾乎所有傳統(tǒng)節(jié)日的主題,它也是婚喪嫁娶、紅白喜事的主要儀式。倘若與其他民族、文化的食物相比,華人的飲食是如此與眾不同、不可替代,恐怕也再沒有人像華人這樣對“吃”這般挑剔,對習以為常的味道戀戀終不能忘,走到哪里都不忘嘗嘗家鄉(xiāng)菜那些熟悉的口味。挖掘餐廳、點評美食、拿著手機拍食物照片發(fā)到社交網(wǎng)站上的中國人,或許很難體會漂移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海外華人對食物的眷戀,對他們而言,食物已經(jīng)不僅僅是填充饑飽、養(yǎng)家糊口的手段,而是代表華人、移民、背井離鄉(xiāng)又與接納地高度融合的模糊不清的身份。在2014年中國與越南南海領土爭端惡化升級的此時此刻,越南華人藝術家Bui Cong Khanh的裝置作品《邊境上的雞飯》(Chicken Rice in the Border)意義尤為重大。Bui Cong Khanh來自越南中部會安,是越南華人最多的省份。在繪畫、攝影、食物裝置品、畫冊、手工陶瓷等作品中,藝術家展示了脫形于海南雞飯而又融合了越南味道的“會安雞飯”的制作過程,包括田地里的耕種、肉雞養(yǎng)殖、騎樓傳統(tǒng)飯館等。藝術家還描繪了關帝廟、華人的同鄉(xiāng)會館等建筑,并用中文在墻上寫下對中國文化的認同。之所以命名為“邊境”,是因為藝術家本人游走于越南人與華人的雙重身份之間,中越關系的變遷點點滴滴影響著這些華人的命運,即使他們已經(jīng)世代移民至此,甚至從未踏上過中國土地,將越南當成自己的家。然而越南當今與歷史上的數(shù)次排華事件,依然讓他對自己的身份感到模棱兩可、困惑焦慮。
愛與痛的邊緣
恐懼深藏于人類的潛意識,來自人的直覺甚至幻覺,也來自慣性。痛覺是感官中最強烈的知覺,它不斷提醒著我們肉身、脊髓、骨骼與神經(jīng)的極限。印尼藝術家Melati Suryodarmo將身體靠在一根長4米的棍仗的一端,對準自己胃部的太陽神經(jīng)叢。在武術理論中,這是一個致命穴位,對此部位的重擊將瞬間導致亡命。Melati卻鎮(zhèn)靜地站立在此,做爪哇傳統(tǒng)的冥想沉思,身心和諧,內外均衡。行為藝術作品的題目Alé Lino來自武吉士語,意為“中間的世界”,與代表上世界的天空與下世界的大地相連接,與中國儒家思想的中庸之道頗有類似之處。人位于天地之間,頂天立地,平衡堅定,不為恐懼所迫,不為外界干擾。Melati用行為藝術告訴觀者,疼痛本身并不存在,而是來自人類由常識和慣性造成的痛覺,戰(zhàn)勝痛苦的唯一方法就是戰(zhàn)勝自己。
與Alé Lino相似,中國藝術家李暉使用綠碘激光燈和煙機制作的裝置作品《牢籠》把一間暗室用呈平行幾何狀分布的綠色激光燈照明,看上去仿佛是被帶電的鐵絲分割而成的牢籠。當觀者走進這間屋子,本能的自我保護欲使得觀者不敢前進,只怕有鐵絲阻礙,怕會發(fā)電的囚籠將人電擊致傷。然而真實情況是,那不過是光線和一團虛無的空氣罷了。走入暗室,人們用腿邁過、身體鉆過、手臂躲過那些綠色的“欄桿”,小心翼翼。當危險障礙完全不存在時,視覺與痛覺會將人類自我囚禁。倘若克服心理障礙向外大膽邁進,才會發(fā)現(xiàn)世界本是任人馳騁、自由漫步的。在這間裝置暗室中的一次行走,是與自我的一次對話,當我們戰(zhàn)勝習慣與思維定式,大膽探索未知時,才會發(fā)現(xiàn)世界比你想象的要簡單美好的多,最恐懼的是恐懼本身。
裝置作品已成為東南亞當代藝術的重要形式,藝術家不再滿足于傳統(tǒng)繪畫與雕塑的局限,渴望通過新媒體、建筑空間、互動等更多形式表達自我。作為探索感官的藝術展,策展人選取裝置與行為藝術呼應主題無疑是成功的,特別是互動式的幾組作品,觀眾很容易被帶入情景。相比繪畫、雕塑,裝置藝術對空間的充分利用和跨學科性可迅速制造現(xiàn)場感與親身經(jīng)歷感,觀眾很容易得獲得體驗并理解藝術家傳達的信息,其多樣性與開放性,降低了準入門檻,包容了更多靈感。
目前,東南亞藝術家對時代、社會以及身份的敏感讓他們迫切需要一種直接的方式表達,裝置藝術無疑可以最快捷的方式滿足需求。“感覺中樞360°”展覽雖成功地將觀眾帶入感官刺激中,然而離開展覽后,觀眾留下的恐怕只是一次體驗、對新聞的一次關注、對城中藝術事件的一次體驗,一旦離開展覽便很快忘卻。或許這正是感官本身的局限性,它是一瞬間的刺激、一刻的回味,難以成為恒久記憶。或許這正是感官本身的局限性,它是一瞬間的刺激、一刻的回味,難以成為恒久記憶。這也是東南亞當代藝術需要思索的問題,裝置藝術的即時性、低門檻、抽象性卻也降低了其收藏價值,這種為獲取國際關注與媒體青睞的前衛(wèi)性或難以成就經(jīng)典,如何在藝術史中獲得一席之地,還需藝術家的長期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