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正賀先生是故宮里專職寫字的書家,她的主要工作就是“寫字”。
當代研習書法的人很多,但是以寫字為工作的人卻很少,故宮有這樣的崗位,我在認識董先生之后才知道。著名書法家劉炳森先生生前是董正賀先生的同事,他們曾經一起為故宮里的展陳藏品寫說明,在使用電腦字體之前,直接用毛筆寫就,就像是印刷術出現之前的抄經工作。文革后故宮中新設的“鐘表館”、“石鼓館”專館,館名匾額也是出于董正賀先生之手,書風追摩文革前郭沫若書寫的專館匾額,幾無二致。故宮之外,著名的“國家圖書館”的匾額也是董正賀先生的作品。
在當代書家中,董正賀先生可算是個另類。在我看來,她的書法作品更偏向于深入傳統,植根于學習書法的基礎書體“楷書”,林散之曾說“先寫楷書,次寫行書,最后才能寫草書。從唐碑入手,推向魏漢,再回到唐”。董正賀先生在書寫經歷中一直專注于“歐體楷書”,對于北齊泰山石峪金剛經書體也有20年之久的研習,兼習李北海等行草書體,但她的書法作品以楷書和泰山金剛經書體為主,她工作中的書寫內容多為當代簡化字,為此,我將她的作品稱為“新古典”書法。
這種“新古典”書法的創作源自董正賀先生對于“為故宮書寫”的敬畏和珍視。故宮一年的觀眾流量高達1500萬人次,觀眾來自世界各地,當然人數眾多的是中國觀眾。毋庸置疑,故宮無形中成為大眾審美的教育場域,數量眾多的楹聯、牌匾、藏品的說明都是靜默的“法帖”,在潛移默化中悄然陶冶著大眾審美的眼睛。尤其是那些珍貴的傳統藝術精品、制作精良的器物等展品的說明文字,很多就是董正賀先生用端莊齊整的小楷書就,初看之下,陪伴在珍貴文物身邊的說明文字似乎本該如此,稍加留意,就會發現這些說明居然不是打印出來的,而是用毛筆寫在宣紙上!當然,這也是故宮的一種“皇家范兒”。
董正賀先生長期潛心琢磨,才創造出承繼傳統而又兼備時代氣息的新書體。有些簡體字的間架結構,是從草書中借鑒書寫的筆勢走向,更多的需要憑籍個人書法造詣和修養自創結體。看似簡單,實在花費了相當的精力。董正賀先生的簡體字楷書讓觀眾在欣賞珍貴文物的同時,不經意間結識了中國書法。她這種自覺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熏陶環境營造的有心之為令人感佩。
董正賀先生書法作品的特質是雍容典雅,她書寫的內容大多是意味美好的文字,她本人的氣質與書寫內容高度契合,也可說她和她的書法作品相互涵養。她曾多次書寫“時雍道泰”橫幅,詞句源出于唐代名相魏征一首樂府詩句:“眇眇方輿,蒼蒼圜蓋。至哉樞紐,宅中圖大。氣調四序,風和萬籟。祚我明德,時雍道泰”。作品充盈著一種盛世的廟堂之氣。朝夕浸淫在故宮的皇家氣象,氣度自然流溢筆端。
董正賀先生不簡單刻意地求新求變,她的書法生涯可作康有為先生關于“書法之妙”名句的注解。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寫道“書法之妙,全在運筆。該舉其要,盡于方圓。操縱極熟,自有巧妙”。
溯及董正賀先生的身世,方知其父董石良為著名書法家,京城注冊老字號“張一元茶莊”便是出自其父之手,此外,還有杭州西湖蘇堤的“仁風亭”。董正賀先生由其父開蒙,年歲稍長追隨徐之謙,康雍等先生蒙受筆法。家學淵源和自小練就“把筆弄翰”的童子功給了董正賀豐厚的滋養。書法學習在于學習老師的執筆方式和運筆技巧。觀察老師寫字時筆勢走向,獨特的運筆方法,轉折之處的用筆軌跡,如何以肩帶肘,以肘帶腕。行筆的習慣直接影響著字體的間架結構,留白布局。這些珍貴的經驗也是老師傳授技藝的重點。
董正賀先生非常勤奮。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曾經多次記錄臨摹某貼達到五百遍之多,而董正賀先生的臨摹遍數不止于此。她的日常工作即是寫字,在休息時間還是用來寫字。我印象很深的有兩次,一次是在2013年春節期間,某日凌晨兩點多,董正賀先生在微信中發布圖片“將紫禁城八百聯用小楷抄一遍,數了數用八行信箋居然九十五頁。”另一次是在2014年春節期間,某日凌晨一點多,還是在微信中發布圖片“用小楷抄了遍《道德經》,八行信箋用了四十四張”。用功之深,由此可以管窺,可說是“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董正賀先生也因此方能做到在楠木板上直接用廣告粉書寫。最精彩的一次,是在12公分寬,25公分長的楠木板上寫下400字的內容。故宮里的一些抱柱,有段時間是由董正賀先生在板材上直接用油漆書就。書家聞此可知董正賀先生的功力。
即將舉辦的“知·行——董正賀書法作品展”是對董正賀先生書法特質的一次呈現。知,是一種基于知識所形成的判斷。多年的書法實踐帶來的體驗,親身的經驗所形成的對于書法的感知。行,是長期的身體實踐所養成的運筆書寫習慣。董正賀先生書寫速度較緩慢,多為中鋒用筆,力透紙背,筆鋒深入到紙張的纖維里,行筆過程中遇到橫折筆劃轉折處,則用手腕之力轉為側鋒,緩慢轉動筆鋒,在下行的筆勢中增加逆向的筆意,使文字顯現筆劃之間結體架構的張力。
此次展出的書法作品內容多為頤和園中楹聯,這些美好的詞句與董正賀先生的書體相得益彰,將給我們帶來富有新意的“新古典”審美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