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了解新媒體,了解新媒體藝術,不是單純追尋“前衛的”視覺享受,而是將媒介手段收為己用。利己主義是人們交往的前提,承認這一點并不可恥。
成都當代美術館2014年的展覽全都與新媒體有關。4月開幕的“合——邁克爾·頻斯基個展”展出英國藝術家邁克爾·頻斯基(Michael Pinsky)與社會觀察有關的影像和裝置,5月的兩個展覽分別是20位法國新媒體藝術家20年以來近作的群展“時空之間,藝術家作為敘事者”和獨件大型裝置的“流光溢彩——娜塔麗·于諾·蓬薩燈光裝置展”。7月又有美籍韓裔藝術家CYJO的影像個展“混血”,這種長期以新媒體藝術展為主的做法在公共美術館中并不多見,尤其在成都——這座西南城市容納的當代藝術家數量和知名度僅次于北京和上海,多數藝術機構的主打項目依然是架上繪畫和行為藝術——本地行為藝術的普及主要歸功于前幾年的川音美文化藝術學校,這幾年也不甚熱鬧了。
在這些來自英美法等各個國家的影像、新媒體藝術展之后,8月16日到9月28日,成都當代美術館順勢推出了中國藝術家群展“轉譯的腦震蕩——2000年以來中國新媒體藝術的方法與實踐”,邀請14位年齡層從“50后”跨越到“80后”的中國新媒體藝術家,展出他們15年內的錄像、動畫、攝影近作。這次展覽并不是中國新媒體藝術發展的全面展出,但相當有代表性。
根據我們今天的認知,影像藝術——包含攝影、實景錄像和虛擬設計等——已經是新媒體藝術中比較傳統的門類,紅外互動也已經有20多年的歷史,現在藝術手段已經涉及腦電波、生物科技和航空航天科技等領域?,F在還很難像架上繪畫那樣以風格學來定義新媒體藝術作品,但藝術家個人氣質是無法復制的。比如張培力的作品始終帶有旁觀者的冷靜和戲謔,他的參展作品《喜悅》手段簡潔,用老電影中采集出來的片段對應播放,在無休止的重復中滋生令人感到荒謬和刺激的沖擊力。楊振中的早期作品《922顆米》沿襲了張培力在上世紀90年代慣用的單頻道長鏡頭定點錄像手法,但明顯帶了幾許“表演無聊”的氣質,用同期畫外音的介入來增加作品的劇場感。
“劇場”更充分地體現于汪建偉的《飛鳥不動》,按照藝術家的解釋:“‘飛鳥不動 (Flying bird is motionless)’這一概念來自于古希臘哲學家芝諾(Zenon)的假定,如果時間只是由瞬間碎片組成的話,那么飛著的鳥就是靜止的?!闭軐W觀點既是推論也是猜想,而藝術家將觀點可視化,構建一個自我的新世界。
同樣以“構建世界”為依據來進行創作的還有張小濤的《三千世界》。這次展覽的名稱“轉譯的腦震蕩”也來自張小濤的提示,用醫學定義來雙關指代“腦電波”或“思維激蕩”,有虛有實,生物物理與抽象概念彼此依存,恰到好處地寓意新媒體藝術中“技術”與“觀念”相輔相生的關系。張小濤是一位致力于從宏觀上構建“和諧社會”的藝術家,而具體做法則是從微觀上對現有世界進行解剖。他的影像作品常常用幾個看似不相關的意象來平行敘述,最后歸結為一種相類的元素——聽起來很像是做化學實驗,最終析出的結晶很可能是我們的世界與異世界關聯的基本元素。王功新的三屏錄像作品《房子》同樣采用不同意象平行敘述的手段來創作和演示,但得到的效果完全不同,他強調對象本身的樣貌和節奏,忠實地展示他們,在展示中完成觀察、對比,以看起來毫無意義的組合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場”,這種手法顯然更偏向于物理實驗。
藝術史研究往往以“過去的環境”和“現在的環境”來定位一個藝術家的藝術風格,就像占星學以行星運轉時彼此之間作用力的變化規則來定位一個人的性格。參展藝術家馬秋莎和王維思都生于上世紀80年代,但她們的作品氣質就完全不同。馬秋莎的作品以錄像為主,線索簡潔,注重“留白”,完成于2004年的早期作品《從平淵里4號到天橋北里4號》與后來的作品相比顯得比較粗糙,但氣質一如既往。而王維思的動畫作品《神秘地球和年輕人》有鬧中取靜的意味,將原本的彩色作品以黑白格式播出,畫面細節繁多,有許多刻意切碎的構圖,令人想起日本漫畫中描述大場面常用的破格分鏡。與六七十年代的宣傳畫和樣板戲、90年代的商業廣告相比,動漫化的審美傾向并不是問題,一個時代總有一個時代的閱讀風俗,文明正是在各種風俗的替代輪換中逐漸成長。
正如我們所說的“新媒體藝術”,這個概念本身并不準確,它表達了一種以媒介來限定藝術的意圖,但被限定的是藝術的創作手法?還是表現形式?還是風格?一個詞域狹窄的概念并不能定義一個比本身的涵義更廣泛的現象,反過來則能夠成立,比如德國的“自由藝術”聽起來過于寬泛,事實上卻能站得住腳,唯一令人質疑的是其指示對象往往無法填滿概念的范圍。
當然,概念的滯后并不能阻止作品和理論的自由生長。成都當代美術館在展覽期間舉辦了一系列講座、論壇和工作坊,包括從9月7日到28日每周一次的“暢想新媒體”系列工作坊,由川美研究生易雨瀟主持。在四川大學舉辦的梁紹基跨媒體實踐講座《臨界》也是活動之一。
9月21日,展覽講座在成都當代美術館頂樓的學術報告廳舉行,開場講座是藝術家繆曉春的主題演講《無中生有》,演講名稱契合了他一件闡述藝術風格進化史的近作,也是他從攝影轉向動畫尤其3D數字動畫的契機。講座內容與他此次參展的兩部動畫作品《灰飛煙滅》和《從頭再來》相映成趣——這兩部動畫作品一個討論人類文明中的沖突和毀滅,一個討論生死幻滅,加上《無中生有》對人類文明演變的演繹,剛好構建了一個見微知著的人類世界??姇源菏菄鴥茸钤缬萌S動畫模式來創作的藝術家之一,形式前衛,令人很難想象他本人是一個偏愛江南小景和傳統情懷的藝術家。正如他在討論“新媒體藝術家”身份概念時所說“我是一個藝術家,跟新媒體還是舊媒體沒有關系”。在當天的另外三場演講中,非參展藝術家胡介鳴是最為資深的中國新媒體藝術家,他以個人的創作實踐系統概括梳理了互動和機械裝置方面的發展史。作為四川美術學院新媒體系主任的張小濤則側重以教學經驗來說明新媒體藝術在今天的問題。策展人李振華的演講有一個奪人眼球的題目《和新媒體說再見》,當然內容并不聳動,是介紹其他國家的藝術家和創作小組十幾年來超越傳統“新媒體”概念的創作實踐。
和“新媒體”說再見,告別的是一個概念的束縛,而實踐始終在繼續。
所謂新媒體,不過是人類生活媒介發展到“當下”的現實,比起竹簡,紙張是新的媒介,比起紙張,電子顯像管是新的媒介,比起顯像管,數字屏幕是新的媒介……所有的媒介最終回到人類在社交方面的需求,不同的只是人與人之間對話的途徑,所謂的人機對話,背后依然是模擬人的思維和行為。去擬人化作為一種實驗,往往難以成立。我們了解新媒體,了解新媒體藝術,不是單純追尋“前衛的”視覺享受,而是將媒介手段收為己用。利己主義是人們交往的前提,承認這一點并不可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