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在中國建立一個名副其實的藝術市場,其努力的范圍涉及政治體制改革、調整意識形態的權利范圍、建立完善的藝術立法、改變舊有的稅收制度、建立藝術保險制度、調整畫廊管理制度等,這一切的困難程度和艱巨性都是當時參與‘廣州雙年展’的批評家知道但沒有充分認識到的。
——呂澎
中國最早的雙年展對大多數人來說或許是陌生的,因為它只舉辦了一屆就夭折了,那就是1992年在10月23日,在廣州中央酒店國際會議廳舉辦的“廣州·首屆90年代藝術雙年展(油畫部分)”,官方簡稱它為“廣州雙年展”。無論從展品內容,還是展會本身所提出的問題都無法和今天的雙年展相提并論,整個展會只展出了9天就于10月31日落幕了。
今天,我們再提到“廣州雙年展”往往會將注意力放在其推動中國藝術市場建立所起到的作用方面,而非它作為在國內首次提出“雙年展”這一概念的展會來看待。但不可否認的是“廣州雙年展”在學習西方操作規則方面所做出的努力,在將這種游戲規則中國化改造過程中進行的嘗試。最起碼在策展人的心中懷有在中國市場經濟允許的條件下,建立像“威尼斯雙年展”那樣國際藝術交流平臺的理想,同時通過藝術市場使得前衛藝術可以以高昂的價格達到文化生效的目的。不管結果如何。
1991年夏天,呂澎的兩位在西蜀藝術公司工作的大學同學找到他,希望他能到西蜀擔任藝術顧問,呂澎對藝術市場的介紹,以及對西蜀發展方向的展望讓公司總經理羅海全非常興奮。這位曾經嘗試以國畫取代煙酒作為禮品贈送給領導而嘗到甜頭的總經理對呂澎信任有加,原本有投資開畫廊的意向,但這個念頭馬上被呂澎的展覽計劃所取代。呂澎給羅海全算過一筆賬,如果舉辦展覽可以有諸如報名費、贊助、賣畫等收入,總之一定會贏利,也因此羅經理決定投資舉辦一個“雙年展”。
1991年10月份,關于“廣州·首屆90年代藝術雙年展”的策劃方案就完成了,但在當時就連呂澎自己也不是非常清楚何為雙年展,據呂澎回憶當年只是知道有“威尼斯雙年展”,但也是模模糊糊的概念,此外還對“卡塞爾文獻展”有一定的了解,這主要得益于當時剛從德國回來的藝術家周春芽帶回了一些信息,至于“圣保羅雙年展”尚處于未知狀態。之所以定為“雙年展”,是潛意識對西方的模仿,只是看中兩年舉辦一次這樣一個形式,至于是否真的能夠持續舉辦下去,根本不在他們當時的考慮范圍。呂澎說,“就當時的目的而言,主要是想給年輕藝術家提供一次展覽、發表、賣畫的機會。”至于能不能賣,他并沒有太大把握。
也正是因為對雙年展這一展覽形式的概念的認知缺失,廣州雙年展申報的審批非常順暢。作為分管、審批文化事業的成都市武侯區文化廣播電視局并未對“雙年展”提出任何質疑,習慣性的把它理解為一般意義上的展覽,并在申報批復中提出如下期許:“希望你們精心組織,勤勉團結,為武侯區爭光”。至于為什么組織方要強調藝術市場這一概念,除了主觀因素,也有許多客觀原因,在當時如果說要舉辦一個現代藝術的展覽,審批是不可能通過的,但如果說展出的作品是商品,是為了出售,廣電局就會同意。另一方面,企業是不可能“贊助”文化的,只有有了“投資”文化可以賺錢的前提,企業才會真正感興趣。在“廣州雙年展”的《認定書》中“利益保證”一項中,我們可以看到如下字樣:“兩年內收藏作品未能增值3倍,主辦單位將原投資(除廣告、宣傳費用外)奉還。按國家正規貸款利息補償。作品收回。”在這樣的保障下,在主辦單位的名單中除了西蜀藝術公司外,還有多家企業在列。
1992年2月15日,呂澎正式開始了“廣州雙年展”在全國范圍內造訪藝術家的旅程,同行的肖全后來回憶當時的情景說道,那時藝術家們對“雙年展”的熱切關注令人感動,他們大多數都期盼著能夠展示自己的作品,表達自己的觀點,當然也希望自己能夠盡快走上“致富”的道路。面對這樣的期盼,主辦方將展覽的地點選在了廣州——緊鄰“國際中轉樞紐”香港,這個地點對于一個將中國現代藝術推向世界的希望來說尤為重要。同時,廣州的藝術市場并非一片空白,在這些沿海城市,伴隨著改革開放的步伐逐步加大,市民的收入也大幅提升,在購買需求上也不再滿足于風格單一的古典繪畫,現代藝術也成為購買的選擇。
1992年3月1日,已經投入展覽籌備工作的呂澎正式收到組委會發來的聘書,此時整個展覽已經進入全國征集收稿階段,與之相結合的是大手筆的宣傳,從3月份開始直到展覽開幕,“雙年展”除了以往展覽慣用的新聞報道模式,還在各大媒體花重金進行了展覽奉告、大型廣告的投放,僅這一項就花掉了近15萬元人民幣。資金緊張在上世紀90年代是大多數自籌資金的藝術展所必須面對的,以1989年舉辦的“89現代藝術大展”為例,策展人高名潞曾兩次在巨大的資金壓力下放出豪言,表明決心。一次是在籌委會上,他說“以前是政治上不可抗拒的原因辦不了展覽,那實在是無奈。但如果這次是因為經濟原因使展覽不能開展,我將宣布永遠退出美術界。”另一次是在高名潞獲知哈爾濱市政府建委有可能提供贊助的消息,臨行前所說,“哈爾濱之行如不能成功,我就變成冰雕,立在哈爾濱街頭為中國現代藝術募捐”。雖然不至于變成“冰雕”,但呂澎也同樣遭遇資金問題,缺錢是“廣州雙年展”的常態,自始至終。所有企業的投資合計45萬元,1992年7月,距離開展還有3個月左右的時間,呂澎可支配的資金為零,自己借了7000塊,很快就花得只剩3000元。眼看就要進入評審階段,批評家們的差旅費、住宿費還沒有著落,好在呂澎及時與東輝公司關于27件獲獎作品的收藏達成協議,共計100萬,東輝公司立即支付了第一筆收藏金40萬,解了燃眉之急。
“廣州雙年展”之所以重要還體現在它影響了后來的藝術操作和體制建設,像如今已經走過20年的“上海雙年展”雖不能說直接受其影響,但或多或少還是有某些關聯。“廣州雙年展”首次聘請了法律顧問,對作評審進行了現場公證,與藝術家簽訂了參展合同,明確了雙方的權利和義務,且留下了可供分析和研究的出版物。在雙年展的整個運作過程中,一系列看上去“死板”、口號似的的原則為年展各項工作的順利開展打下了基礎,諸如“以學術標準為主,以商業標準為輔”、“依法原則”、“平等原則”等。在“規則在先,評審在后”的總原則下,以學術主持(呂澎)為中心,資格鑒定委員會和評審委員會共同評審,這兩個委員會的陣容可謂豪華,當年的委員在今天都是頗具影響力的批評家。
“廣州雙年展”共設立文獻獎2名,學術獎5名,優秀獎20名,獎金分別為5萬、3萬、1萬。其中王廣義和李路明獲得文獻獎,毛焰、周春芽、尚揚、舒群和魏光慶獲得了學術獎。從展覽上也可以看出一些創作傾向,展覽推出了湖北的“波普”和湖南的“新圖示”,以及新生代的新寫實繪畫,一些作品還有表現、抽象和重視綜合材料的傾向。參展藝術家主要集中在西南地區,還有湖北、湖南、江蘇、上海、廣東這幾個省市,北京的藝術家缺席了此次展覽,這一方面和呂澎1989年曾經走訪西北去藝術家有關,另一方面,北京的藝術家,尤其是那些具有學院背景的油畫家在市場上比較風光,也沒有必要再去參與這樣一個商業操作的展覽。
當時許多藝術家已經欣然接受市場給自己帶來的金錢,獲得文獻獎的王廣義拿到獎金后便住進了四星級酒店,1300元一天,一住就是十幾天,這讓許多未獲獎的藝術家內心不滿。甚至有“落榜”的藝術家在事后一邊打自己嘴巴子,一邊自怨“誰讓你不會操作,誰讓你不會操作”。雖然藝術市場的形成已是大勢所趨,但對藝術而言,商業性總是備受詬病的。在雙年展外圍,“新歷史小組”和藝術家孫平分別實施了“消毒”和“發行股票”行為,直指“廣州雙年展”的商業性問題。
按計劃第二屆“廣州雙年展”應于1994年如期舉辦,在展覽資委會公開發出的奉告中可看出,第二屆基于首屆展會的總結出現了一些變化:確立了“文化理想主義”為展覽主題;將年展的展品范圍擴大至油畫、水墨、綜合材料,以及裝置;精簡組織結構為組委會和評委會;有意識地將經濟活動和學術評審分開,實行“購畫在先,評審在后”等。可惜的是第二屆雙年展未能實施,中國第一個雙年展也就此畫上了句號。
呂澎在其撰寫的《中國當代藝術史》(2000)一書中對“廣州雙年展”做了如下總結,“藝術市場已不再是一個物物交換的空間,而是涉及由政治、經濟、法律以及新聞傳媒體系所構成的一種新的制度的建立。當然,要在中國建立一個名副其實的藝術市場,其努力的范圍涉及政治體制改革、調整意識形態的權利范圍、建立完善的藝術立法、改變舊有的稅收制度、建立藝術保險制度、調整畫廊管理制度等,這一切的困難程度和艱巨性都是當時參與‘廣州雙年展’的批評家知道但沒有充分認識到的。”直到今天也不能說這一切都已經實現,想讓藝術家們認識并接納市場容易,但要想真正建立起一個良性的藝術生態并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