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黑色旅游的愉悅性：一種體驗視角下的死亡觀照

[摘要]黑色旅游是一種獨特的旅游形式，其開發(fā)實踐和理論發(fā)展一直存在著諸多爭議。盡管相關學術研究已開展20多年，但這一領域所存在的一些根本性理論問題至今仍未解決，許多理論觀點尚未形成共識。文章針對黑色旅游研究中的若干理論問題，以動機和內驅力為出發(fā)點，試圖系統(tǒng)地探討黑色旅游的本質規(guī)定性，厘定黑色旅游與死亡主題之間所具有的特殊而復雜的關系，并借助審美和審丑、悲劇和喜劇、優(yōu)美和壯美等范疇，在美學框架下拓展了Stone的黑色旅游譜模型，從更廣泛和深入的意義上論證了“黑色旅游是一種既符合一般意義上的旅游愉悅體驗又屬于具有獨特的死亡觀照特性的旅游類型”這一核心命題，從而將死亡觀照這一美學范疇納入黑色旅游愉悅體驗的理論分析視野。在此基礎上，重新界定了黑色旅游這一概念，探討了其類型，梳理了黑色旅游的完整譜系，試圖在體驗視角下對黑色旅游的概念框架及核心命題作出系統(tǒng)闡釋，對國內外黑色旅游研究中的諸多爭議給出全面的回應，以期為黑色旅游的開發(fā)實踐奠定相應的理論基礎。

[關鍵詞]黑色旅游；死亡主題；死亡觀照；愉悅性；旅游體驗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15）03-0086-09

Doi：10.3969/j.issn.1002-5006.2015.03.009

引言

在旅游理論界，時當“旅游是愉悅性體驗”這一觀點日漸被主流研究認可的背景下，卻不時地出現(xiàn)一些以黑色旅游為論據(jù)而對旅游所具有的愉悅性本質的質疑。由此，在旅游基礎理論研究層面，展現(xiàn)出一方面人們因存在黑色旅游這一亞類而質疑旅游的愉悅體驗的一般性質，另一方面，試圖捍衛(wèi)旅游的愉悅體驗性質的學者，也一直未能清晰而令人信服地回應質疑者所發(fā)出的聲音。本文擬在梳理國內外有關黑色旅游的學術文獻的基礎上，系統(tǒng)探討黑色旅游及相關概念的本質內涵，提出相關命題，試圖對上述不同觀點予以系統(tǒng)的回應。

1.黑色旅游：游客的凝視與學界的關注

黑色旅游作為一種與死亡主題密切相關的旅游類型，盡管其概念出現(xiàn)較晚，但相關現(xiàn)象卻早已存在。伴隨著現(xiàn)、當代大眾旅游的興起，黑色旅游更是成為一種重要的旅游選擇。然而，直到20世紀末，學術界才開始對黑色旅游給予理論上的關注。1996年，Lennon、Foley等人提出了“黑色旅游”這一范疇，并于2000年發(fā)表了具有影響力的有關黑色旅游的著作。此后，國外旅游學術界在這一領域逐漸積累起數(shù)量可觀的研究成果。

在中國，黑色旅游景觀的建設在1949年后便已經(jīng)開始，但學界的關注直到最近10年才開始出現(xiàn)——如果不考慮一些以災害或災難景觀為旅游對象但卻未采用黑色旅游這一術語的學術研究的話。李經(jīng)龍、鄭淑婧發(fā)表于2006年的《黑色旅游研究初探》一文據(jù)信是最早直接以黑色旅游為題的研究成果。該文不僅初步討論了黑色旅游的類型、動機以及開發(fā)問題，同時還提到，此前雖曾有兩篇文獻涉及“黑色旅游”這一術語，但其含義均非后來所指的“黑色旅游”。劉丹萍、保繼剛在綜述西方學界有關旅游者攝影行為的研究時所介紹的北美學者對黑色旅游的研究，則是國內學界真正對黑色旅游這一概念的涉及。

2008年汶川地震后，有關黑色旅游的研究出現(xiàn)了一個高峰，但大多是為政府和企業(yè)提供開發(fā)對策和建議，而對相關領域的基礎理論問題則鮮有人問津。筆者整理了中國知網(wǎng)中有關黑色旅游的研究成果，對其題目進行了詞頻統(tǒng)計后發(fā)現(xiàn)：頻次最高的為完全對策性的“開發(fā)”類詞匯；其次是震后、重建和汶川等與地震災區(qū)緊密相關的局部性、對策性詞匯。與此相反，從心理學等角度所展開的基礎理論性質的研究，如涉及態(tài)度、動機、體驗、行為、感知、認知、心理、意愿等范疇的研究，卻屈指可數(shù)。這種一邊倒式的對策導向的研究引起了一些學者的不滿和擔憂。比如，黃月俠就提出“四川震后‘黑色旅游’不宜早”，而郭松民則有“‘黑色旅游’的創(chuàng)意讓我不安”的呼吁。這些呼吁不僅在對策層面擲地有聲，其實也是在叩問“黑色旅游”這一現(xiàn)象的本質規(guī)定性。所有這些由實踐層面所彰顯的困惑以及在旅游理論界存在的“黑色旅游是愉悅嗎”的質疑，事實上都可以歸結為一點：在旅游理論界，需要對黑色旅游的本質及其與一般旅游的關系加以闡釋和澄清，才有利于旅游產業(yè)發(fā)展實踐中黑色旅游的恰當定位與適當發(fā)展。

2.動機和內驅力：理解黑色旅游本質的基點

那么，黑色旅游究竟何以可能？黑色旅游者的出行動機可以納入“愉悅體驗”范疇嗎？由于黑色旅游現(xiàn)象呈現(xiàn)出與一般旅游動機不完全相同甚至表面上相悖的特征，因此，學術界在歸納其定義和確定其類屬劃分時不免會陷入困境。

國內學界對黑色旅游者出行動機的研究，呈現(xiàn)出期刊論文與學位論文之間取向上和成果質量上的細微的差別。眾多期刊文章停留在綜述國外觀點或個人簡單思辨的層面（李經(jīng)龍；朱儉和何海群；熊欣；申健健和喻學才；孫攀和王義民）；而一些學位論文則采用了實證的方法。比如，向丹陽對侵華日軍部隊遺址的旅游者動機進行了研究，提煉出體驗與社交、教育與歷史、好奇動機與放松和紀念這4個因子。與國內相比，近年來國外有關黑色旅游動機的研究文獻更多是對Lennon、Stone和Seaton等人已有理論成果的實證性研究。如Dunkley等人發(fā)現(xiàn)，對戰(zhàn)爭的興趣是戰(zhàn)爭遺址旅游的關鍵影響因素；Kang等發(fā)現(xiàn)了3種動機，即個人學習和責任、社會原因和好奇，以及公共教育項目；Podoshen認為，黑色旅游動機來自與情緒感染相關的模仿動力；Kidron認為，大屠殺幸存者后代以家庭方式參觀屠殺紀念地強化了對祖先的同情和身份認同，促進了家庭成員的關系，有利于打破平凡/超凡、世俗/神圣、歸家/離家之間的界限。顯而易見，這些研究所形成的結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局部性的結論，有的甚至帶有個案的性質。

縱觀國內外研究，黑色旅游者的出游動機均離不開死亡主題。例如，Biran等人認為，黑色旅游的體驗過程是一個游客與對象物雙向交流的交互過程，其效果不僅在于死亡本身，也在于旅游者對死亡的感知。此外，還有學者直接將死亡體驗作為黑色旅游的動機，并直陳為一種“死亡心理”。然而黑色旅游者的動機真的是直接地“體驗死亡”嗎？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據(jù)媒體公布的馬來西亞官方消息，2014年馬航M370飛機失聯(lián)后，預計前往馬來西亞的游客人數(shù)將減少40萬至80萬。這一事實足以說明，黑色旅游作為旅游的一種形式，即使與死亡主題有關，但絕非體驗死亡，絕非直蹈死亡的真實境域。黑色旅游所面對的是他者的死亡，而非自身的死亡；是叩問死亡的意義，而非親歷死亡。Stone強調“他者之死”這一概念，認為黑色旅游能夠讓當代人在死亡被掩藏起來的今天通過觀看“有意義的他者的死亡”來體會生命和死亡的意義。這便是黑色旅游與死亡主題若即若離的根本理由。

在人類漫長的生活史當中，人們對死亡不欲而又不可避，以至逐漸衍生出了對死亡的諒解甚至禮贊，養(yǎng)成了人類某種向死而生的生命態(tài)度。例如王文斌所著的《無畏的歌贊——死亡崇拜之解剖》與Franz Boekle所著的《向死而生》等著作都是這種態(tài)度的證明。借助藝術或宗教，人類的集體意識逐漸對死亡主題融入了悲美情懷，從而得以劃清生物死亡與悲劇死亡的界限。所以，在死亡這個看似“丑”的范疇下面，事實上埋藏著“美”的可能性，稍加發(fā)掘，這“美”就會出露于表面。在人類一切為生而死的搏斗歷史中，往往可以看到由丑陋所烘托的悲壯。于是，與“死亡”的象征形式或“死亡主題”的某種表達的近距離接觸，已經(jīng)成為生者觸摸死亡脈搏的途徑，也是生者激發(fā)其內在壯美激情的一個管道。同時，當審美也開始令人厭倦或疲勞時，與“死亡”的形式性接觸就以審美的對立身份存在，并成為審美的條件或前提。借助黑色旅游的途徑去觸碰“死亡主題”，與宗教或藝術在形式上雖有所不同，卻在本質上有相通之處。黑色旅游在對他者的死亡所做的主題化裝飾和重新包裝中，允許個體在社會可接受和允許的范圍內滿足自己對死亡主題的好奇和迷戀。這種時間和空間上所存在的恰當?shù)木嚯x感，使得死亡在觀者眼中淡化了它的慘烈，甚至滋生出某種程度的浪漫。在黑色旅游的體驗過程中，旅游者的身份具有旁觀性特征，這意味著，在一個短暫的時間流中，旅游者采取的是對死亡的一種俯瞰、仰視、透視甚至漠視，雖然有所親近，但并非直接的死亡體驗。在這種觸碰過程中，審美對象所引起的恐怖不同于行為主體面臨實際危險時所產生的恐怖，也正是由于這種距離以及距離感的存在，危險和苦痛也可以變成愉快。Stone認為，黑色旅游對死亡的再概念化激發(fā)出的是除了恐怖和可怕之物以外的別的東西。它提供了一種了解死亡功能價值的機制，死亡的危險之感得以被欣賞，其確保本體幸福感和安全感的努力成為嬉戲、幽默、娛樂以及教育和紀念之情的來源。Bauman也指出，黑色旅游中的死亡所帶來的更多是安慰之情而非威脅之感，因為它是將人們放置于一種幸存的感受之中，而非讓人們體會到在死亡面前生命的徒勞無力。

總之，無論是已有研究中所得出的追求身份認同、滿足對戰(zhàn)爭的興趣、履行責任、獲得新知、抒發(fā)懷念，還是此處從心理機制所分析的——對生與死之意義的深層感知，對悲美、壯美的追求，對自身現(xiàn)世幸福的安慰，以及對好奇和迷戀的滿足等，其結果均指向了一個終極的、具有豐富內涵的范疇——愉悅。

3.黑色旅游的愉悅性：體驗的視角

與一般旅游者所追求的更易理解的愉悅體驗不同，黑色旅游由于關聯(lián)到死亡這一“丑”或“惡”的現(xiàn)象而令人懷疑其動機上的愉悅訴求。這一質疑一方面涉及黑色旅游自身的本質規(guī)定性，另一方面也涉及我們如何解釋“愉悅”這個范疇的內涵以及它在黑色旅游中的產生機制。因此，本文擬憑借對已有的“黑色旅游譜”的拓展和完善，揭示黑色旅游所具有的愉悅性，定義其本質，從而確切地將黑色旅游體驗納入愉悅體驗的理論框架之下。

根據(jù)Stone的觀點，黑色旅游是一個可用顏色深淺加以表示的譜狀結構。該譜的一端顏色最淺，另一端的顏色最深，中間則由較淺、淺、深、較深幾個波段構成。盡管該黑色旅游譜解釋了黑色旅游現(xiàn)象與死亡的相關性及其程度，并足以啟發(fā)人們去洞察黑色旅游的本質，包括黑色旅游與審美的關系，但是，Stone本人并沒有完全做到這一點。此外，在該譜的最黑端，Stone并沒有將黑色旅游與真實死亡體驗相區(qū)別。也正是這一缺憾，致使人們直接將黑色旅游的動機與死亡體驗相等價，從而否定了黑色旅游體驗的愉悅性。

事實上，在Stone黑色旅游譜的各個波段上，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愉悅的可能性。換言之，不管其顏色何等深淺，不管與死亡主題關聯(lián)得何等緊密，即使是最黑端，只要是旅游，就不是真黑、純黑，就不是與個人有著完全真實利害關系的死亡，只是“可體驗的虛假黑白事件”而已。“可體驗”，呼應著旅游的本質；“虛假”是旅游體驗的特點；“黑白事件”則是旅游與死亡的距離。實際上，正是“虛假”才拉開了黑色旅游與真實死亡的距離，從而構建了“愉悅”的可能性。可見，黑色旅游是借助旅游這種形式，為人們提供了窺視死亡現(xiàn)象的一個通道，是一種可以在悲劇美學框架下予以分析的獨特主題，例如朱光潛的《悲劇心理學》、潘道正的《丑的象征：從古典到現(xiàn)代》以及劉東的《西方的丑學：感性的多元化取向》等著作都做了這方面的嘗試。在這一框架下，借助于“審美”和“審丑”這兩個美學范疇，便能夠把Stone的黑色旅游譜提升至足以囊括一切與死亡主題相關聯(lián)的旅游現(xiàn)象，同時又符合愉悅旅游體驗命題的理論范式的高度。

為此，將Stone的黑色旅游譜加以拓展，以求賦予其更大的解釋力。首先，將該譜作為橫軸，納入一個平面直角坐標系，從左至右由深至淺的色調差異依然保留Stone原意中所指代的個人與死亡事實的切近程度；其次，將美學范疇的“審美”與“審丑”納入坐標縱軸，其間的連續(xù)性也同樣表達在美學上美丑之間相互交匯、相互聯(lián)系、互為消長的關系——換言之，除非處于縱坐標的兩極，否則，在該坐標軸上的任一點，都存在著審美和審丑、壯美與優(yōu)美相互交融的情況，差別僅僅在于程度和傾向而已。根據(jù)此坐標不難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當中與死亡主題相關的現(xiàn)象，可以歸納為兩大類：一種是真實發(fā)生的死亡事件，另一種是藝術領域與死亡主題相關的虛擬作品。由于藝術與現(xiàn)實的依存關系，因此，在美學框架下的藝術審美實踐也為以審美體驗來審視真實死亡事件提供了可能性。

從圖l中可以概括出兩個關鍵性結論：（1）黑色旅游作為與死亡主題相關的旅游，依其與旅游者之利害關系的密切程度，呈現(xiàn)由深至淺的顏色變化，由此構成了Stone所提出的“黑色旅游譜”（圖1的橫坐標）。但這一變化并沒有因其“黑色”而否定本質上的愉悅規(guī)定性，反映的是黑色旅游體驗從喜劇向悲劇、由優(yōu)美到壯美這兩對美學范疇的逐漸過渡。整個連續(xù)譜既通過黑色程度的深淺，還通過悲劇與喜劇、優(yōu)美與壯美類型的差異和過渡，統(tǒng)一于愉悅體驗這一終極命題之下。（2）在圖1的4個象限中，Ⅰ象限和Ⅲ象限分別匯聚了遙遠的和切近的死亡現(xiàn)象，此即Stone的黑色旅游譜的內涵，圖中灰色帶歸納了歷史上真實發(fā)生過的死亡或災難事件；在Ⅱ象限和Ⅳ象限中分別匯聚了以藝術形態(tài)表現(xiàn)的虛擬的死亡和丑陋現(xiàn)象，由此構成了藝術欣賞、藝術體驗的對象；在Ⅰ象限和Ⅱ象限中分別為遙遠的死亡與虛擬的死亡，二者均由于利害關系的疏遠而可以輕松進入審美框架；Ⅲ和Ⅳ象限由于匯聚了切近的、丑惡的死亡現(xiàn)象和虛擬的丑陋現(xiàn)象，因此被納入審丑的框架。不過需要提醒的是，整個坐標系的上半部和下半部并非截然分別由審美和審丑兩個范疇單獨地予以解釋。前文已經(jīng)提到，這兩部分是互相交融、彼此互為消長和前提的。從總體上看，不管是黑色旅游還是藝術欣賞，不管是審美還是審丑，由整個坐標圖所概括的事實，是統(tǒng)一于愉悅體驗這一終極目的之下的各類近似現(xiàn)象，其間的差異僅僅在于實踐者借以獲得愉悅體驗的途徑和方式不同，依賴的對象不同，表達的形式不同而已。

之所以要引入藝術欣賞中的審美和審丑兩個范疇，原因在于黑色旅游的在場體驗具有藝術體驗中那種追逐愉悅的內在屬性。19世紀的Santyanna認為：“我們覺得一件事恐怖，但這事物不能控制或傷害我們時，這些印象就會變成快感”。朱光潛在《悲劇心理學》一書中論述到，“悲劇毫無疑問帶有悲觀和憂郁的色彩，然而它又以深刻的真理、壯麗的詩情和英雄的格調使我們深受鼓舞。”㈣同時，他列舉了R.W.Livingstone在《論希臘文學》中的觀點，即偉大的悲劇忠實地表現(xiàn)生活中最陰暗的東西，同時又不會在最后讓人感到壓抑沮喪。可以推斷，因其所依賴的歷史事件本就是真實發(fā)生的，所以黑色旅游往往更具有悲劇體驗的性質。人們對發(fā)生于“他者”身上的悲劇和痛苦的觀照會給作為主體的“此在”帶來某種刺激和快感。在這個意義上，東西方文化中有關地獄的描寫，對魔鬼丑惡形象和殘忍行為的刻畫，血腥的斗牛表演，文學作品中關于恐怖刑罰的詳細描述，以及閱讀謀殺和暴力新聞等，所有這些“文明的”行為所滿足的，都是那種隱秘的、卑瑣的而又無法抑制的快感。正如《丑的歷史》一書中所列舉的F.Schiller在《論悲劇藝術》中的觀點：我們的天性中有個普遍的現(xiàn)象，就是憂傷、可怕甚至恐怖的事物對我們有難以抵擋的吸引力；苦難和恐怖的場面，我們既排斥，又被其吸引。人們對恐怖事物的偏好是天生的。西方黑色旅游研究文獻中也多次出現(xiàn)窺私癖（voyeurism）一詞。此外，在黑色旅游中，在對苦難主體施以同情的同時人們會感受到自身的高尚和優(yōu)越，并且可能使旅游者在面對他者的苦難時感受到自我當下的幸福。同樣在《悲劇心理學》一書中，朱光潛列舉了法國批評家Saint Marc Girardin在《戲劇文學論》中寫道的，“并不是人喜歡別人受苦，而是他喜歡由此產生的憐憫”，并對這一論述給出了一種生物學的解釋：在最需要同情的地方，快感也最大。在黑色旅游體驗過程中，人們展現(xiàn)出對受難者的同情，一方面彌補了自身得以幸免的不安，另一方面獲得了道德上的滿足。Stone所說的在黑色旅游中感受到的“本體的幸福和安全”便印證了這一觀點。在國內黑色旅游研究中，李麗也曾指出，部分旅游者在看到各種與死亡、災難等事件相關的遺存以及恢復的情況會產生一種自身的優(yōu)越感。所有這些描述，都指向一個共同的結論：人類歷史上對死亡主題歷久不衰的眷顧，除了具有某種宗教或哲學的意義之外，還是一種美學觀照。借助于這一觀照形式或途徑，人們獲得了某種心理壓力的釋放，并從而展現(xiàn)為一種愉悅體驗的性質。

4.黑色旅游：“什么是”與“是什么”？

上文從內驅力或動機的角度，借助于體驗這一核心范疇，闡明了黑色旅游借助于死亡觀照的途徑而獲得愉悅體驗這一基本觀點，其最終目的也在于回答“黑色旅游是什么”這一終極問題并劃分其類型，進而提供一個可以涵容諸多相關范疇和命題的基礎性概念框架。這一目標所依據(jù)的原則，將是邏輯地辨識旅游世界復雜的相關現(xiàn)象及其本質聯(lián)系和根本差異。

4.1黑色旅游的本質與特征

從邏輯上講，黑色旅游作為旅游的一種，其本質規(guī)定性和特征必然要統(tǒng)一于“旅游”這一上位概念，同時具有自身的獨特性，符合“屬加種差”的邏輯規(guī)則。

一方面，如果“旅游是出自愉悅的目的而進行的異地性休閑體驗”這一命題成立的話，黑色旅游必然也符合這一根本性界定，它一定也是一種異地性的行為，也是發(fā)生在余暇當中的休閑行為，同時，也是一種體驗式的行為。上文已得出了黑色旅游與死亡既相關聯(lián)又非親身踐行的結論，并用“死亡觀照”這一概念作為討論黑色旅游本質的切入點。在黑色旅游體驗過程中，旅游者借助于死亡觀照所能獲得的愉悅的深度和廣度與觀照主體和死亡事件之間的心理距離有關，該心理距離則取決于主體個人在其社會經(jīng)濟背景上的歷史實在性，并由此而在相關的理論空間上稟賦了多種詮釋性愉悅變量。

另一方面，黑色旅游除了在實現(xiàn)途徑上的“死亡觀照”這一既統(tǒng)一于愉悅體驗又有別于一般旅游的特征之外，還存在著其他層面的特征。對此，國內學者雖多有論及，但由于觀察角度、研究方法和依據(jù)材料的不同而導致結論的差異很大，有的觀點還存在明顯的謬誤或偏頗之處。比如，有人將黑色旅游的特征概括為“真實性、知識性、主題公園性、情感的特殊體驗性”；有人則將這一表述略作調整，以“科考教育性”代替了“主題公園性”；甚至有人將“教育性、旅游倫理性、邊緣化和組合式開發(fā)”與“歷史記載性、邊緣化、教育性、情感性、主觀性和旅游倫理性”作為黑色旅游的特征，顯然，這些特征表述既缺乏邏輯方面的嚴謹性，在事實層面亦不夠周延。在國外的文獻中，有關黑色旅游特征的表述則往往淹沒于整體性的論證過程當中，缺少明確歸納，結論亦各不相同。在筆者看來，上述觀點的差異其實是認識論和方法論上的差異，而非本體論上的差異。實質上，這些討論尚未上升到本體論的層面。在可見的文獻當中，對黑色旅游與死亡主題的依存關系基本不存在異議，這也是學者在本體論意義上所形成的不自覺的一致性的體現(xiàn)，說明在認識黑色旅游的本質與特征方面，“死亡觀照”這一認識已經(jīng)獲得了本體論上的認同或默許。至于立足于認識論和方法論的各種探討，盡管可能有助于研究黑色旅游的類型，但對于歸納其本質和特征，顯然已經(jīng)無能為力。國內外學界在總結黑色旅游特征時所展現(xiàn)的含糊與莫衷一是，其根源也在于此。

4.2黑色旅游的類型

分類作為一種分析哲學的典型方法，由于標準或依據(jù)多種多樣，因此，會導致差異甚大乃至于截然不同的分類結果，這在類型學上并不違背其根本原則。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分類實踐是屈從于目的指向的，凡是合乎目的要求的分類，只要滿足于邏輯上的周延和互斥兩個基本原則，就具有其自身的合法性。因此，本文主要討論學術界已有的典型分類，目的是謀求對黑色旅游本質規(guī)定性和特征的擴展性理解。

Seaton對黑色旅游的分類較早，他以列舉的方式將旅游者的出行目的與景點特性結合起來，形成了以下分類體系：（1）前往觀看公共死刑的執(zhí)行；（2）前往參觀個體或集體曾經(jīng)死亡之地；（3）前往紀念地；（4）前往參觀與事件實際發(fā)生地無關的證據(jù)或紀念展覽；（5）前往參觀事件的重演或模擬。相比此后的一些研究（Blom；Miles；Wight和Lennon），Seaton的類型劃分更加全面而妥當，盡管明顯地還存在著簡單化或基于行為主義范式的傾向。Dann也簡潔地概括了黑色旅游的類型，其依據(jù)也是黑色旅游目的地所呈現(xiàn)的獨特性，只是該分類的表述形式與Seaton有所差異——他將黑色旅游類型概括為“危險之地、恐怖之室、死亡之場、折磨之旅、死亡主題”。他的這一分類，因存在邏輯上的不周延和不互斥的問題而降低了解釋能力。

國內研究中對黑色旅游類型的劃分則更加多樣，主要體現(xiàn)為分類標準上的差異。歸納起來，分類標準主要包括功能、要素和開發(fā)程度（胡傳東和羅仕偉；薛萌），區(qū)位屬性、出游目的、災難屬性、“黑色”程度（席宇斌等；張群）等。其中，比較具有共性的分類是將黑色旅游分為自然災害類和人為災害類（孔令娜和梁旺兵；黃文）。然而，這些分類不是過于簡單，就是存在著邏輯或類型學上的缺陷，因此，很難確立其理論上的一般性價值。馬彥在其學位論文中針對黑色旅游類型的歸納和梳理，可以說是一個比較全面和協(xié)調的分類方案。

4.3黑色旅游的定義

國外有關黑色旅游的研究從初期開始就對黑色旅游的本質和概念給予了充分的關注。早在1993年Roiek就提出了“黑色景點”（black spot）這一概念，并就此展開了關于“墓地以及名人或多人經(jīng)歷突然的和暴力的死亡之地的商業(yè)化發(fā)展”的研究。Dann則首提“發(fā)死亡之財”（milking the macabre）的觀點，之后的Foley和Lennon則在1996年首次提出“dark tourism”一詞。

國外學者對黑色旅游的定義大多將旅游作為隱含前提進而直指其本質規(guī)定。Foley和Lennon認為，黑色旅游是“對真實的和商業(yè)化的死亡和災難的呈現(xiàn)與消費”；Seaton則認為，黑色旅游是“死亡觀的旅行維度”，即“在部分地，或者完全地與死亡（尤其是但不僅限于暴力死亡）邂逅的動機的驅動下前往某地的旅行”；Blom在提出“病態(tài)旅游”（morbidmurism）這一概念的同時，指出這是一種“以事故和突然的暴力死亡為主題的旅游”；其他一些人對黑色旅游的界定，主要表現(xiàn)為列舉式的描述，比如“前往那些悲慘事件或者歷史上著名的死亡的發(fā)生地進行的參觀，并且這些事件和死亡在今天依舊對我們的生活存在著影響”，“前往與死亡、苦難和看似恐怖的事物相關的地方進行旅游的行為”等。這種列舉式定義在國內旅游學術界更為盛行，并且在外延上均沒有超出國外定義的范圍（宣東紅；杜文霞；王金偉和王士君；唐歡；朱娜和宋玉潔；石英）。只有方葉林等人在界定了廣義和狹義黑色旅游之后，試圖從綜合的角度將戰(zhàn)場旅游、遺產旅游、病態(tài)旅游等統(tǒng)統(tǒng)納入黑色旅游框架，并對其差異做了區(qū)分。在某種意義上，方葉林等人的這一嘗試，與筆者對Stone的黑色旅游譜的拓展具有類似的指向，只是彼此采用的理論模型有所不同罷了。

最后，從整體理解的角度出發(fā)，筆者嘗試給出黑色旅游的一個體現(xiàn)邏輯學上的“屬加種差”思想而不是簡單枚舉式的定義：

黑色旅游是個人在自由時間里通過死亡觀照的途徑在異地所獲得的獨特愉悅體驗。

這一定義體現(xiàn)了以下幾個核心觀點：

首先，黑色旅游作為旅游的一種，也是一種愉悅性體驗，但它又不完全等同于其他的旅游類型——它自有其獨特之處。

其次，黑色旅游的實現(xiàn)途徑是借助于死亡觀照，即脫離了利害關系而對與死亡主題相關的景觀進行近距離的觸碰與欣賞。需要注意的是，這種距離是心理上的，決定該心理距離的因素來自社會、文化、經(jīng)濟背景等多個方面，其中，時空距離是其最直觀的表現(xiàn)。

再次，黑色旅游是旅游者個體自覺的、自決的行為，利用的是余暇，行走于異地，這一點與一般旅游相同。

此外，通過黑色旅游所體驗到的愉悅，可以體現(xiàn)在認知、情感、意志等各方面。因此，它不僅能帶來情感方面的愉悅，也發(fā)揮著突出的個人建構和社會建構功能。這也正是黑色旅游最為突出的教育功能所依賴的基礎。

致謝：感謝以下各位老師在2014“旅游學刊”年會及旅游科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批評意見：朱竑、保繼剛、孫九霞、徐紅罡、宋海巖、Geoffrey Wall，F(xiàn)allon Fleur Edith。感謝匿名審稿人多次富有建設性的修改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