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同
今年是新文化運動興起一百周年,從年初起就有不少學者撰文紀念,并陸續搞了一些對話、座談之類的活動。一開始的紀念文字以及談話什么的,多以正面的介紹和贊揚為主,盡管其中也不乏有益的反思;但漸漸地,反面的批評乃至抨擊和詆毀就越來越多了。有些文章打著“復興傳統文化”的旗號,極力否定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新文化運動,還將當今社會的亂象、道德的淪喪,統統歸罪于中國第一代的啟蒙先行者。此類如同夢囈的濫言,倘若出自某些慣于鉆營投機的專家教授之口倒也罷了,跟他們原本就是“夏蟲不可以語冰”,說了白說。沒想到的是,有些學養深厚、頗具“五四精神”的學者,也發表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言論,筆者忍不住就想說上幾句了。
有論者斷言“新文化運動開啟了‘唯科學’之路”,從此賽先生便有了“至高無上的神圣性,無可取代的權威性”,致使“人文學科在科學面前如同一只丑小鴨”。此話不知從何說起,因為新文化運動伊始,高揚的就是“德先生”和“賽先生”兩面大旗,而且“民主”在前“科學”在后,何來“唯科學主義”?更重要的是,中國古代所謂的“人文”和濫觴于歐洲文藝復興的“人文”,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況且,別說是文藝復興時期,即使追溯到古希臘,“人文”與“科學”也很難分開,哪個科學家不同時是人文學者?同樣,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們,哪一個又不是從人文主義的立場來批判腐朽的傳統文化?他們批判的鋒芒指向的分明是等級森嚴的宗法制度和“吃人”的禮教,目的是讓中國社會從“做奴隸而不得”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循環中徹底走出來,讓每一個國人都爭得“人”的地位。他們何嘗認為傳統文化“都是應該滅亡的”?恰恰是胡適先生率先提出了“整理國故”的主張,無論胡適還是魯迅,中國傳統文化的學養恐怕遠比當今那些“國學大師”高得多!再說了,科學不僅僅是一個知識系統,它首先是一種精神,一種方法。不具備科學的精神和方法,離開了理性與邏輯,是無法求真和證偽的。連真偽都分辨不清,又談何“人文”?新文化運動原本就是以“文學改良”作為突破口的,中國現代文學的成就也明明白白地擺在那兒,以魯迅先生為首的新文學開拓者們,何嘗無視“感悟、直覺、情感、信仰”了?“穆姑娘”(morality)從來就沒缺席過,只不過在場的已是“新道德”而不是“舊道德”了。對這些成就的無視與抹煞,恐怕才是真正的歷史虛無主義吧?
還有論者認為,“新文化運動沒認清真正的敵人”,“不應是‘儒表’而是‘法’里”。這恐怕也是在自說自話,因為在中國數千年的宗法專制社會里,“儒表”和“法里”從來都是一個銅板的兩面,合二而一,無法分開。法家不就是從儒家分化而來的嗎?實際上,在中國傳統的專制社會里,儒家就是皇權的衛道士,法家就是皇權的打手,二者缺一不可。孔子的殺少正卯,且“尸于朝三日”,不僅開了暴政的先河,也成為法家學說的一條“來龍”。“王法”與“憲法”完全相悖,毫不搭界。“霸道”也好,“王道”也好,都與現代法治沒有絲毫的關聯。民眾之所以畏懼朝廷律法,乃是因為他們不懂什么叫法治,不懂得“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些難道不都是拜儒家的愚民所賜?在如何愚弄黎民百姓上,儒家、法家乃至道家有著驚人的一致,而相比之下,儒家學說的欺騙性似乎更大一些。因此,在對民眾思想的鉗制和束縛上,再沒有比儒家更適宜“大一統”的了。既然新文化運動是為了要把蒙昧的民眾喚醒,把儒家認作“真正的敵人”實乃順理成章之事,怎么能說是“沒認清”呢?國民的思想解放了,成為獨立自由的公民了,執政者還敢無法無天么?將新文化運動比作中國的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應該說是頗為恰當的。
至于有學者將啟蒙說成“是一把雙刃劍”,認為啟蒙“存在著很大的危險性”。此話貌似有理,也似乎是從法國大革命中獲得的某種啟示,但這種說法無疑攪渾了“啟蒙”的概念,因為啟蒙絕非灌輸、蠱惑。想想看,倘若啟蒙的結果是“將對方征服,讓他臣服于你”,那么,這種啟蒙還能稱作啟蒙么?或者說,倘若出現這種結果,那只能說明無論啟蒙者還是被啟蒙者都未曾獲得真正的“啟蒙”,不過是打著啟蒙的幌子實施新的愚民罷了。康德說:“啟蒙就是人類擺脫自我招致的不成熟,不成熟就是不經過別人引導就不能運用自己的理智。”可見,真正的啟蒙是讓人擺脫內心的黑暗和蒙昧狀態,敢于運用自己的理智思考問題,在思想自由中尋求個性發展和自我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