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穎玲,王飛
(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流散視角下的歷史再現
——《上海孤兒》對英、日帝國主義侵華行徑的雙重批判
鄧穎玲,王飛
(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南長沙,410081)
當代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的代表作《上海孤兒》選取英、日帝國主義相遇的上海租界作為歷史背景,透過流散視角再現了20世紀30年代遭受英國鴉片貿易、日本侵華戰爭雙重侵略的中國歷史。小說中的人物既是為歷史洪流所夾裹的個體,同時也具有歷史象征意義。在細讀小說歷史語境的基礎上,通過分析小說主人公班克斯、戴安娜及山下哲的個人遭遇,認為小說從人物既是中心又是邊緣的相對位置出發,審視了那段被西方學者壓抑的中國殖民歷史,批判了英、日帝國主義罪惡的侵華行徑。
石黑一雄;《上海孤兒》;流散視角;鴉片貿易;侵華戰爭;歷史再現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自20世紀80年代起在英國文壇走紅,并成為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生于日本、長在英國的他與拉什迪、奈保爾并稱為當代英國文壇“移民三雄”。石黑一雄擅長從流散視角出發,以優雅細膩的語言敘述回憶歷史、個人與社會的交互關系,被譽為“尋覓舊事”的圣手。[1](34)他的小說以反思英、日歷史為主題,繼承了英語文學的隱忍節制和日本文化的“物哀”“幽玄”[2](92),充滿了對歷史問題的深切思考。石黑一雄的大部分小說都是關于日本或英國歷史的,尤其是兩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歷史?!陡∈喇嫾摇贩此剂硕饡r期日本所犯的罪行及戰后日本普通民眾經歷的傷痛;榮獲布克獎的《長日留痕》批判了二戰前英國針對德國法西斯主義的綏靖政策;而《上海孤兒》則綜合發展了前兩部小說的主題,把故事背景設定在上海租界這樣一個英、日帝國主義侵華歷史的時空交點,從流散的視角對英、日帝國主義侵華行徑做了雙重批判。
在這個“英國文學國際化”的時代[3](1),石黑一雄的日裔英籍雙重身份尤為引人注目。石黑一雄于1954年生于日本長崎,5歲時隨父母遷居英國,在家接受日本文化的熏陶,在學校受著純正的、典型的英式教育。東西方雙重教育背景使得他對兩種文化既有部分認同,又有一定程度的疏離。正如石黑一雄本人所說:“我認為我是一個無根的作家。我既不是真正的英國人,也不是真正的日本人。在我身上沒有明顯的文化身份?!边@也是他堅稱自己是“國際主義作家”的原因。[4](58)正是這種既認同又疏離、既居于其內又處于外部的流散身份使他“擁有不同的思維方式,以及看待事物稍顯不同的視角”[5](35)。獨特的雙重身份讓他看待歷史、反思過去更加全面、客觀、公正,因為他“沒有要為之代言、抑或作為寫作對象的社會或國家”[4](58)。
流散,英文diaspora,源自希臘語,意指植物通過花粉的傳播而繁衍生長?!妒ソ洝分杏脕碇干系塾幸鈱ⅹq太民族散布于世界各地的狀態。20世紀80年代之后,經過文學文化研究派的語義重構,流散一詞的內涵從流離失所的凄苦擴展至跨越文化的喜悅,其外延也隨之從散居的猶太民族推至任何離開故土的民族和個人。童明教授據此認為,“任何跨民族的”“跨界的、旅行的”“翻譯的、混合的形式”都具有“飛散性”。①[6](89?91)《上海孤兒》從多方面體現了石黑一雄看待事物的流散視角,反映了他流散的歷史觀。小說的背景上海租界,是多文化雜存、英日勢力沖突的典型流散空間。小說人物班克斯、戴安娜以及山下哲都是旅居國外的流散人物。特別是通過生于上海租界、長于英國的主人公班克斯追尋民族“原罪”、解構“母親”形象以及親歷日本侵華戰爭,石黑一雄表明了自己流散的歷史觀。流散的歷史觀,不以單一民族的意志來篡改、美化歷史,而是透過人道主義精神,通過客觀的敘述,為被壓迫、被侵略民族的歷史提供復現的途徑。在《上海孤兒》中,作者表現了罕見的正視歷史的勇氣,不僅向人們揭示了英國向中國運送鴉片牟取暴利的歷史, 而且對日本的武力侵華行徑進行了無情批判。
在西方及日本學者普遍遺忘甚至歪曲歷史的背景下,石黑一雄的《上海孤兒》對英、日帝國主義侵略歷史的反思和批判顯得彌足珍貴?!渡虾9聝骸分v述了偵探克里斯托夫·班克斯在“有可能吞噬整個文明世界的大漩渦中心”,試圖解開歷史迷案的離奇經歷。[7](147)男主人公班克斯的父親是英國一家鴉片貿易公司的職員。9歲那年,他的父親從家中消失。后來,他母親也失蹤。他被送回英國撫養,最終成了著名的大偵探。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為了揭開父母失蹤之謎,班克斯回到了正遭受日本侵略的上海租界。上海這一流散空間重疊了他的記憶與現實,也成為他醒悟自己民族“原罪”的起點。
動身去上海之前的班克斯對鴉片貿易不明就里,他一直認為父母是反對英國在華鴉片貿易的斗士,所以一直以父母為“榜樣”,“與罪惡作斗爭”。下面是班克斯記憶中母親因鴉片貿易而責罵公司衛生檢查官的描述:
接下去母親便開始滔滔不絕、語氣激烈但又不失克制地指責起來。[……]正是因為整個英國[……]向中國大量進口印度鴉片,才給整個中華民族帶來了極度痛苦和墮落。[……]
“先生,你難道不覺得羞恥嗎?身為一名基督教徒,身為一名大英帝國的臣民,一個做錯事還能感到良心不安的人,為這樣一個公司服務你不覺得羞愧嗎?告訴我,靠這種充滿罪惡的財富生存,你不覺得良心不安嗎?”[7](56?57)
在接下來的回憶中,班克斯卻“不再有十分把握她是不是真的一字不差地對檢察官說了那些話”[7](63)。他認為可能自己“把她說那些話的時間、地點、人物整個記錯了。換句話說,那些言辭針對的根本不是衛生檢查官,而是父親,并且是在另外一個早上”[7](64)。顯然,班克斯母親激烈言辭所針對的對象不同,意義就會截然不同:若是針對衛生檢查官,那么她則是在公開場合批判鴉片貿易;若是針對父親,那么不過只是私下的反對罷了。根據班克斯的敘述,針對衛生檢查官的可能性可以排除,因為“在我看來,就算她情緒再激動,也該能想到這些話多么不合時宜,多么容易招來恥笑。我不相信媽媽會糊涂到這種地步”[7](64)。我們甚至可以認為,班克斯的模糊敘述正說明他批判鴉片貿易的觀點不過是內心想法的投射,因為他們家“‘賴以生存’的公司竟專門經營十惡不赦的行當”,對他的心靈“是個十足的折磨”[7](64)。
事實上,直到小說結尾處了解到事實真相之前,班克斯一直都是個主觀性極強的人。從兒時開始便堅信父母是反對鴉片貿易的英雄,長大后重返戰火頻仍的上海依舊“刻舟求劍”般地堅信父母多年來一直被關押在以前的一所房子里,甚至將自己視為能夠解決眼前這場世界大戰危機的不二人選。透過自己模糊的主觀敘述,班克斯將服役于英國對華鴉片貿易公司服役的父母擺在正義的一邊。這樣模棱兩可、甚至時而顛倒是非的敘述,一方面為班克斯對故事(或者說歷史)的主觀性論斷找到了開脫的理由,另一方面,這種似是而非的模糊敘述使文本產生了強烈的反諷意蘊,向讀者表明了對鴉片貿易的尖銳批判。
小說中班克斯母親對檢查官或父親的質問,“身為一名大英帝國的臣民,一個做錯事還能感到良心不安的人,為這樣一個公司服務你不覺得羞愧嗎”[7](57),不禁讓人聯想起班克斯在戰場上對那位日本上校的質問。在小說結尾處,我們同班克斯一起從菲利普叔叔那里得知,班克斯在倫敦的地位和優裕生活源于鴉片貿易所得的“骯臟財富”[7](321)。因此,班克斯母親的質問“告訴我,靠這種充滿罪惡的財富生存,你不覺得良心不安嗎”[7](57)同樣也適用于班克斯自身,同樣是對班克斯自己的辛辣反諷。班克斯在對往事模糊回憶的過程中,一直站在母親一邊。所以,正如上文論及的,母親的話其實是班克斯自己的心聲。在小說結尾處得知自己的“原罪”時,他批判的矛頭最終指向了自己。其實,從隱喻意義上來講,班克斯象征了整個大英帝國。正如班克斯受益于英國在華鴉片貿易,英國經濟的飛速發展靠的也是對中國等眾多國家的殖民、侵略以及鴉片貿易。透過班克斯探尋自己“原罪”的心路歷程,讀者領會了隱含作者的反諷用意,跟隨作者一起重訪了那段帝國主義罪惡的侵略歷史。
但西方人卻往往沒有班克斯(或石黑一雄)的這種“原罪”意識,他們通常刻意遺忘甚至美化自己的侵略歷史,正如小說中的大多數西方人一樣。羅蘭?巴爾特就曾指出,西方人習慣將中國人與吸食鴉片相聯系[8](84),將中國人視作“東亞病夫”。但他們卻從不曾捫心自問,不曾追責自己。千萬中國人成為“病夫”的根源不正是英國在華的鴉片貿易嗎?歷史表明,中國也正是由于深受鴉片的毒害,才讓野心勃勃的日本侵略軍有了可乘之機。正是英國在華的鴉片貿易及其對日本侵華所實施的綏靖政策,將整個中華民族置于日軍的鐵蹄之下。小說中班克斯對自己罪惡的反省,實際上是對整個英國民族的批判。在上海租界這一流散空間內,結合日本侵華戰爭的親身經歷,班克斯追問了自己(象征意義上則是自己的民族)的歷史“原罪”。從小說開始時表現出的主觀模糊、不可靠的狹隘民族主義視角,到結尾處漸變為流散的國際主義視角,班克斯最終醒悟到了自己民族的“原罪”,從而實現了精神上的成長。
從敘事空間來講,《上海孤兒》故事發生的背景是在英國的倫敦和日本侵華戰爭期間的上海,但小說主要的故事空間卻是上海。這里的“上?!敝饕袃蓪雍x:一是班克斯通過回憶描述的兒時生活的“國中之國”上海租界,二是班克斯成年后為了尋母而重返的“孤島”上海②[9](27)。從某種程度上講,我們可以將《上海孤兒》看作是一部上海租界的興衰史。同時,班克斯對上海租界的回憶與對母親的回憶相互交織。上海是他的出生地、“母”國,母親失蹤后班克斯便不得不被迫離開上海,多年后為了尋找母親他又只身重返上海。可以說,對母親的回憶就是對上海的回憶。母親的人生際遇隨著上海外國租界的興衰或沉或浮,或風光無限或流離失所。鑒于此,母親戴安娜的遭遇與上海外國租界的興衰之間存在著不可分割的關聯,因此也帶有了象征色彩。
正如班克斯象征著英國對帝國主義“原罪”的主觀歪曲和美化,我們也可以說,戴安娜的遭遇影射了英租界及英國勢力由盛而衰的過程。最初,戴安娜隨同丈夫來到上海租界,代表英國在華經營鴉片,英國在華勢力盛極一時;之后她因丈夫失蹤而被迫做了中國軍閥的姨太太,此時英國只能借助軍閥之手進行鴉片貿易;而日本侵華戰爭爆發后,她又跟隨國民黨流落重慶、轉而被遣送香港,最終導致精神崩潰,此時英國勢力完全退出中國。
從戴安娜的生命歷程與地理位置的轉變,可以反觀上海租界英國勢力的衰落與日本勢力的興盛。縱觀她的生命歷程:從販賣鴉片到反對鴉片,再到重新做了販賣鴉片的同謀(軍閥的姨太太);縱觀她的地理位移軌跡:從上海租界到戰時陪都,最終回歸到英國殖民地香港。戴安娜輪回的命運暗示,個人與社會、個人與歷史密不可分。作為英國在華鴉片貿易公司的一員,她始終逃脫不了自己的英國身份與罪惡歷史。同時,她的顛沛流離和精神失常也象征了英國在華勢力的徹底衰落,其中最直接的歷史原因便是日本發動的侵華戰爭。
從小說敘述層面上來講,戴安娜從未成為一個獨立的角色。她一直存在于主人公班克斯的回憶里。小說對她的描述都是透過班克斯的主觀敘述完成的。她的形象由班克斯回憶里的“維多利亞時代”的美最終轉變為扭曲而癡呆的丑。這種美—丑的根本性轉變所具有的象征意義,我們可以從小說首尾兩處班克斯對她的描寫中窺見一斑:
在我整個成長過程中,我一直以一種客觀冷靜的態度認為媽媽很“美”。人們總是這么說她,而在我看來,“美麗”不過是張貼在媽媽身上的標簽[……]。如今每當我凝望她的相片[……] 我總會被她那種傳統的、屬于維多利亞時代的美所震撼。[7](53)
她比我料想中瘦小得多,兩邊肩膀弓得厲害。[……]她的臉皺紋雖不是很多,但眼睛下面卻又深深的兩道眼袋,仿佛刀刻一般。可能因為某種傷病,她的脖子已經深陷入體內[……]。[7](277)
說母親有著“傳統的、屬于維多利亞時代的”美,表明母親是英國的象征,她的美正是班克斯對英國文化的期許。而小說結尾處“她比我料想中瘦小得多”則暗示著她并非班克斯回憶或者想象中那么偉大。班克斯對“母親”形象的解構,也即對英國文化的質疑。他從回憶返回現實,尋到母親的同時也發現了自己“原罪”的真相。母親的“美”原來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而自己能夠獨自解決大戰危機的幻想,也成了對自身的辛辣反諷。連自己的母親都難以保護,何談拯救整個世界?
《上海孤兒》橫跨的時段(除了1958年班克斯在香港與母親最終見面之外)是20世紀初至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爆發。這個時段正上演著日本與英美激烈較量的歷史。上海租界的興起源自于英國為首的歐洲帝國主義的貿易侵略,而它衰落于1937年日本的武力侵略。日本侵華戰爭使得上海租界成為一座“孤島”。因此,可以說,日本的侵華戰爭直接改變了上海租界的命運,也改變了戴安娜的命運,導致二者的衰落。戴安娜后來之所以幾易其主,顛沛流離,是因為作為個人,她勢必與英國的在華勢力、與歷史的洪流一起沉浮。她流離失所的直接原因正是日本對華侵略,而她的大本營——英國在華鴉片貿易公司,以及由英帝國始作俑的上海租界,正是由日本侵華戰爭畫上了一個句號。因此,上海租界成了英、日帝國主義罪惡行徑的交點,也成了批判兩國帝國主義侵略歷史的流散空間。
《上海孤兒》有兩大場景,前半部是靜謐安逸的倫敦,后半部是戰火頻仍的上海。西方評論家們大都把前半部視作現實主義,而把后半部看成與《無可慰藉》相似的超現實主義。筆者認為,小說后半部即使是班克斯的心理超現實主義想象,也是基于小說對日本侵華戰爭(更確切地說是淞滬戰役)的現實主義描寫。不管戰場上的日本士兵是否是班克斯的兒時伙伴山下哲,小說對于他和班克斯一起經歷的戰爭以及他對戰爭的懺悔都讓讀者身臨其境并膽戰心驚。
對于中日淞滬戰役的慘狀,小說通過英國人班克斯中立的流散視角這樣描寫到:
事實上,我常常感覺自己并非走在貧民區里,而是走在某個有無數房間的大廈廢墟里。盡管如此,我還是會時時想到,腳下的碎片中不知埋藏了多少傳家之寶,孩子的玩具,以及雖然簡陋卻備受家人珍愛的生活用品。每當這時, 我內心便會頓然憤慨萬端,越發氣憤那些給無辜民眾帶來如此厄運的罪魁禍首。[7](220)
這一段描述了正遭受戰爭摧殘的上海,讀起來令人震撼, 激起讀者對侵略者罪行的憤慨。被戰火“夷為平地”的貧民窟其實點明了英、日帝國主義的雙重罪惡:先是英國的貿易侵略造就了這些貧民窟;繼而日本的武力侵略毀滅了這些貧民窟以及里面的無數生命。班克斯在這里還只看到了被毀的房屋,接下來的經歷卻讓他更加深刻地認識到戰爭帶給生命的殘酷。在尋找他自認為關押父母的房子的路上,班克斯親歷了中、日兩個士兵的死亡過程:
一陣沉默之后,一個奇怪的聲音穿過重重圍墻傳到我們耳邊。它先是悠長、無力,像荒野中野獸的嘶鳴,最終變成放聲大哭。隨即又轉為尖叫抽泣。接著那位傷者開始喊叫什么,聽起來和起先那位瀕死的日軍士兵一模一樣。由于處在極度疲倦的狀態中,我恍惚覺得肯定是同一個人。正想開口對哲說這個人真是倒霉透頂,卻突然意識到那人說的是中文,而不是日語。 想到這是兩個不同的人令我不寒而栗。[7](235)
“沒有國別民族的差異”的“死前號啕”體現了班克斯(和石黑一雄)的人道主義精神,同時也反映了他居于兩個民族之間流散的雙重視角。在他看來,侵華戰爭給中國和日本帶來了同樣的傷痛。不同的是,中國人民是受害者,而日本士兵卻是咎由自取的侵略者。
親歷了殘酷戰爭并身負重傷的山下哲在戰役間隙和班克斯聊起了“戀舊”的話題。當聽到班克斯說“人千萬不可過于戀舊,老是懷念童年時光”的時候,山下哲反駁道:“能戀舊真好。它對我們非常重要?!薄皯雅f,意味著回憶過去。那個世界比我們長大面對的世界美好得多?;貞洉偈刮覀兿蛲篮檬澜缰鼗厣磉??!盵7](240)他還請班克斯幫忙轉告他遠在日本的兒子:“告訴他,我為國身亡。告訴他,好好對待媽媽。捍衛,創造一個美好的人間?!盵7](239)在這里,山下哲在這里所說的戀舊其實不僅僅是回憶童年,而是要回憶“過去”。從個人角度來講,過去是記憶,而從社會層面來講,過去是歷史,歷史就是通過每個人的記憶得以保存的。讓兒子記住父親是“為國身亡”,或許不是將自己視為民族英雄,而是要兒子記住,侵華戰爭是整個日本民族對中國犯下的罪行。記住慘痛的歷史,目的在于憧憬美好的未來,而這也正是山下哲對兒子“捍衛,創造一個美好人間”的殷切期望。通過同樣是流散人物的山下哲的反思,小說不僅從歷史角度描述了當時的日本侵華戰爭,而且還從現實角度警醒人們不要遺忘已成過去的歷史,只有記住歷史才有美好的未來。正如日本東亞歷史文化學會會長纐纈厚所言,“妨礙[中日]兩國人民自由溝通的最大問題還是歷史問題?!盵10](35)而作為“步入了現代國家的日本,應該對這場戰爭不斷地進行檢討和反思”[10](10?11)。其實,對于帝國主義侵略歷史,我們需要的不僅是作為侵略和被侵略雙方的日本和中國的民族主義反思,更需要《上海孤兒》這樣流散、客觀的人道主義反思。
《上海孤兒》帶我們重訪了1937年正遭受英國鴉片貿易和日本侵華戰爭雙重侵略的中國。作為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透過自己獨特的流散視角,選擇從既是中心又是邊緣的相對位置上對帝國歷史進行審視和批判,揭露了英、日帝國主義相似的侵華罪行。歷史表明,英、日對中國不同方式的侵略,不僅相互抗衡,而且相互糾纏、并形成因果聯系:由英國牽頭霸占的上海外國租界與英國在華的鴉片貿易緊密相關,而上海租界的興衰則體現了英、日帝國主義在華勢力的強弱對比。小說中的人物(班克斯、戴安娜以及山下哲)一方面是歷史潮流中的個體,透過個人視角回溯社會歷史,但另一方面卻都帶有象征色彩:通過漸漸接近鴉片貿易真相,流散人物班克斯揭開了一直被英國學者掩藏的英國對華鴉片貿易的“原罪”;戴安娜的命運則與上海租界這一流散空間密切相關,她的遭遇反映了英、日帝國主義在華勢力的較量以及英國勢力的衰落過程;山下哲對于歷史重要性的強調,從反省日本侵華罪行上升到了流散的人道主義高度。另外,同石黑一雄一樣,班克斯和山下哲都有生在上海、長在各自國度的流散經歷,他們對兩種文化既熟悉又疏離,正是這一有利視角讓他們能夠更加公允客觀地再現、反思被遺忘和歪曲的歷史。
歷史是一面鏡子,它映射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曾經有過的輝煌與苦難、榮耀與恥辱、成功與失敗。反思和批判歷史的目的在于教人以史為鑒。正如西班牙小說家喬治·桑塔亞納所言,忘記過去就注定會重蹈覆轍[11](21);不尊重歷史或歪曲歷史,必將遭到歷史審判和淘汰。
注釋:
① Diaspora一詞有流散、離散、散居等多種譯法。童明教授新譯“飛散”,因為他認為其他譯法只傳達了該詞社會學、人類學范疇中的涵義,而飛散卻能兼顧diaspora一詞社會學派與文學文化學派的雙重涵義,“喚醒詞源的寓意,符合重構的新意,又可借比喻和猶太歷史經驗保持關聯”(2007:91)。本文選擇了“流散”這一更為學界熟知的譯法。
② 陶菊隱認為“孤島”這個名稱很不恰當,因為租界的行政管理權握在包括日本帝國主義在內的列強手中,這個嵌在中國領土上的“國中之國”,在中日戰爭時期成了一個“中立國”,但并不是中國人的“孤島”(2005:27)。
[1] 鐘志清.尋覓舊事的石黑一雄[J].外國文學動態, 1994(3): 34?35.
[2] 邱華棟.石黑一雄: 尋覓舊事的圣手[J].文學月刊, 2009(9): 92?97.
[3] King, Bruce.The internationalization of english literature [M].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7.
[4] Oe, Kenzaburo, Kazuo Ishiguro.The Novelist in Today’s World: A Conversation [C]// Brian W.Shaffer and Cynthia F.Wong (eds).Conversations with Kazuo Ishiguro.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8: 52?65.
[5] Swift, Graham, Kazuo Ishiguro.Shorts: Kazuo Ishiguro [C]// Brian W.Shaffer and Cynthia F.Wong (eds).Conversations with Kazuo Ishiguro.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8: 3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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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陶菊隱.大上海的孤島歲月[M].北京: 中華書局, 2005.
[11] 纐纈厚.何謂中日戰爭[M].申荷麗譯.北京: 商務印書館, 2012.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 through a diasporic perspective: Double exposure of British and Japanese imperialist invasion into China in When We Were Orphans
DENG Yingling, WANG Fei
(Foreign Studies College,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
When We Were Orphans, the representative novel of the contemporary Japanese-born British writer Kazuo Ishiguro, is set in the Shanghai foreign settlements where the imperialist Britain and Japan met.Through a diasporic perspective, the novel reconstructs the 1930s China under the double invasion of British opium trade and Japanese military aggression.Characters in the novel are individuals involved in the historical events with historical significance.Based on a close-reading of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the novel, this essay analyzes the personal stories of Banks, Diana and Akira with the conclusion that, from the characters’ relative positions of being the center as well as the marginal, the novel reproduces the colonization history of China repressed by western scholars and criticizes the UK and Japan’s evil invasion of China.
Kazuo Ishiguro; When We Were Orphans; diasporic perspective; opium trade; invasion of China;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
I106.4
A
1672-3104(2015)06?0141?05
[編輯: 胡興華]
2015?09?10;
2015?10?28
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重點項目“石黑一雄小說的記憶敘事研究”(14A104);湖南省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個人記憶與社會歷史——石黑一雄小說的歷史敘事研究”(CX2014B182)
鄧穎玲(1965?),女,湖南醴陵人,文學博士,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學和敘事學;王飛(1983?),男,河北張北人,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學和敘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