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傳江 朱霞
【摘要】本文通過分析四川藏族作家洼西彭錯的《雪崩》等作品,歸納出其文學創作的一種傾向:回歸。這種回歸,體現在敘述上,是向故事回歸;體現在修辭上,則是以互文的手法回歸世界豐饒的本相;在精神指向上,則體現為其向“家園”回歸的努力。
【關鍵詞】回歸;故事;互文性;家園
“講故事的藝術行將消亡”,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里不無留戀地哀嘆。在網絡不斷滲入生活,面對面的交流經驗被日益剝奪的當下,我們聽到好故事的機會越來越少。那些故事總是長著相似的面孔,以難以辨認的模樣佇立在我們的閱讀經驗中。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四川藏族作家洼西彭錯的作品顯得別有意義。
一敘述:回歸故事
《鄉城》是洼西彭錯近幾年發表的小說,散文等作品的結集,我們重點說小說。洼西彭錯的小說,重新將關注的焦點投射向故事本體。花樣翻新的敘述手段,相較于故事本身的跌宕起伏而言,他選擇后者。如此一來,他的小說敘事便體現出以下幾個特征:
1、底本時間的長度增加。底本時間與述本時問,是四川大學著名學者趙毅衡先生提出來的概念吲。大略相當于我們平時所說的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在當代中短篇小說中,由于寫作者對于生活片段的愈加重視,小說對于生活橫截面的書寫愈來愈多,相應地,就導致小說底本時間在不斷縮減,在極致之處,幾秒鐘發生的故事也可能構成一部中篇小說的描述對象,西方意識流小說可以推為代表。
而洼西的小說就呈現了一種回歸。一種重新回歸故事的講述,回歸故事本身的波瀾起伏,而不是敘述手段的花樣翻新。這種講述的一個首要特征,即在于底本時間的長度增加。《雪崩》講述了澤仁頓巴從一個17歲的小僧人到成長為鄉城上游頭人的驚心動魄的故事。底本時間從1919年開始,1930年澤仁頓巴死亡截止,長達11年。在這11年間,幾乎每一個重要的關節點都進行了濃墨重彩的講述——如澤仁頓巴母親卓嘎的尋仇者的到來,這直接導致了澤仁頓巴命運軌跡的改變:從此刻開始,他舍棄掉一個小僧人的身份,向一個鄉城頭人的目標進發。
2、情節的鏈狀形態。講一個有“空缺”的故事,自從格非開始,似乎成了一種時尚。在格非的小說《青黃》中,青黃到底是什么,文本沒有回答。而“空缺”的設置,就讓人物的行動鏈自行散開,難以為繼。洼西小說回歸故事的另一個標志即是這種鏈狀情節的設置:一個序列的結尾,同時是下一個序列的開頭。仍以《雪崩》為例,澤仁頓巴的身世之謎,在小說開篇就被提了出來,這不僅是卓嘎的困惑,亦是我們的困惑。有了困惑,便要解開。隨后布根隨從的尋仇,卓嘎的自盡,澤仁頓巴的還俗以及隨后成為鄉城上游頭人的繼位者,到重修桑披嶺寺,以及桑珠來信身世之謎揭開,澤仁頓巴死亡。情節鏈環環相扣,次第展開。
3、編年史的手法。以時間為經、以事件為緯的歷史敘事手法,有利于讀者按照事件發展的先后順序了解歷史事件,便于了解歷史事件間的互相聯系。這種編年史的手法,在當代小說中被大多數人舍棄的原因之一,恐怕在于,這樣一來講好一個故事的難度頗大。再加上人們的閱讀經驗日趨復雜,順敘的時間安排可能很難調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而洼西重新拾起了古老的手藝,將中國人寫史的手法運用在了小說之中,以編年史的形式講起了故事,并講得有聲有色。如《1901年的三個冬天》,這篇小說以人的欲望為敘述核心,展現了1901年冬天由“鄉城民兵統領”布根登真之死所引起的喧嘩與騷動。小說的第一部分標題為“1901年11月27日,夜”,第二部分“1901年11月28日,晴”,第三部分“1901年11月29日,晴”,第四部分“1901年11月29日之后,陰晴不定”。
而在《雪崩》中,章節的小標題“1919年,折曲寨小僧人澤仁頓巴”,“1920—1924年,鄉城上游地區頭人的繼位者”,“1925年,甲日煙道借道求和親之旅”,“1930年夏,亞丁神山腳下的約瑟夫·洛克”,依年份排列,脈絡清晰。
二修辭:通過“互文”回歸世界的豐饒本相
“互文性”理論自確立至今,尚不足五十年,但已成為當今文學研究與批評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術語之一。它通常指兩個或兩個以上文本間發生的互文關系。當代法國文學理論家克里斯蒂娃指出,“任何文本都是引語的鑲嵌品構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編”。而這另一文本,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互文本。這個互文本,可以是歷時層面上的前人或后人的文學作品,也可指共時層面上的社會歷史文本。
如果我們將“互文”作為一種修辭手段——當然,這里的修辭,并不是指語言的措辭、用法等問題,而是韋恩·布斯所說的,作者的敘述技巧、文學的閱讀效果等問題——那么,幾乎可以說,互文是洼西小說的一個重要修辭手段,在小說文本對歷史文本的吸收與改編之中,洼西揭示了色彩斑斕蘊涵豐富的虛構世界如何成為可能。
在小說《1901年的三個冬日》和《雪崩》中,作者都提到了《鄉城縣志》、《鄉城大事記》等地方史志,盡管由于資料所限,我們無法判定小說中的這些史志是否真實存在,而其引文又是否與地方史志完全一致,不過莫言已經用《紅高粱》中的縣志告訴我們,小說家言,豈可盡信?好在這些問題對我們來說,并非至為重要。
重要之處在于:歷史,只是洼西小說的憑借,借由歷史或者虛構的歷史——它們無一例外地顯得色彩單調——作者試圖復活一個曾經存在的人物或者世界,一個曾經存在于歷史,或者存在于作者頭腦的人物或者世界。而這個世界,業已展現出遠比歷史敘述更為斑斕的色彩,并作為一個豐饒而廣闊的地帶存在。以澤仁頓巴來說,那些地方史志的簡略敘述所勾勒的是一個扁平的,甚至是模糊不清的人物形象:鄉城土匪頭子。而小說則不然,它以長達三萬字的篇幅使得澤仁頓巴立體可感:他天資聰穎,體形彪悍,富有政治頭腦,他兒女情長,又胸懷壯志,他心狠手辣搶掠財務又修葺寺廟廣種善緣,這樣的一種圓型人物,才是作者欣賞的人物,而這種互文的手法,便體現出了作者努力的方向:讓世界回歸其豐饒的本相。
洼西小說中還存在另一種互文的情況,即,此一小說和彼一小說的相關性。如《雪崩》和《1901年的三個冬日》的互文。兩個文本的相互指涉,幾乎可以將《雪崩》看做是《1901年的三個冬日》的接續。《雪崩》中澤仁頓巴報仇的因由正是《1901年的三個冬日》中卓嘎受沙雅指使對布根登真的殺害。如此以來,我們或許可以推測,作者試圖以一部長篇小說,建構一長段時期的歷史,使這一段時期回歸其豐富本相的雄心隱隱可見。
三精神指向:回歸“家園”
“家園”,在某種程度上,和“故鄉”、“家鄉”等詞同義,但除了一種親切、依戀、舒適的情感蘊涵之外,相較于“故鄉”等詞,“家園”又多了一種形而上的意味。這種意味是由海德格爾賦予的——他在解讀荷爾德林的詩作《返鄉——致親人》時,認為“家園”“意指這樣一個空間,它賦予人一個處所,人唯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運的本己要素中存在”。并在隨后的詩學論文里進行了更為詳盡的闡釋,使之上升到存在主義的哲學高度。
海德格爾的詩學傳人中國后,“家園”的形而上內涵得到普遍認同,它的使用也相應由經驗層面上升到精神層面。《雪崩》中澤仁頓巴為母親報仇,可以解讀為一種回歸以母親為代表的家園的努力,而其自殺,則是在得知其錯認父親、錯殺兄弟之后,精神家園的瞬間崩塌所致。至于《祖父之死》中“我”念茲在茲的對于祖父故事的還原,無外乎是一種對于精神家園回歸的努力。
而在洼西的詩作中,我們發現其家園的精神指向的表達是通過對自然的編碼來實現的。
生活在遠離家園的城市/我像一柱炊煙/輕輕散在風里——《家園》(見《民族文學》,2003年第2期,39頁)在這首題為《家園》的詩里,洼西表達了一種無家的窘境:“煙”的意像,意味著無根,漂泊,意味著對城市文化的不認同。而“風”則是漫無邊際、不可觸摸、無可歸依的心理狀態的象征。這樣的時刻,他只能在回憶中,通過對自然的編碼復活關于故鄉,關于家園的記憶:蕎麥花流成了海/一段當年的情歌/隱隱約約在耳邊喚歸
而那些在故鄉的老朋友也隨之一一鮮活起來:那時在鄉下/陽光很溫暖/老朋友們一起/說說笑笑唱唱——《陽光下的老朋友》(見《民族文學》2006年6期,87頁)
那個懸掛在空中的月亮,也同時被重新編碼,攜帶了精神意涵:月亮不在天上/在我的家園/白發的娘親和孤燈下的愛人/把滿月熬成新月/又把新月守成滿月/家園的方向/從來月光如水——《月亮不在天上》(見《民族文學》2006年6期,88頁)
“現代人已經處于無家可歸狀態”,這是海德格爾以深刻的歷史感,深入到人類特別是現代人類生存的歷史中思考之后所得出的結論。正因如此,現代人對“家園”的找尋在情理之中。具體到洼西,我們看到,在家園的聲聲召喚之下,他已經在詩中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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