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品潔 (山東大學<威海> 264209)
雖然關于美學的定義各哲學家都有其不同的看法,但其中具體、實在的內容我們應該有所把握,比如對審美活動、審美對象、審美心理、審美經驗等的理解。對于美學與政治這樣廣泛的關系命題,抽取其中一個方面來談,應更為具體有力。伊格爾頓于具體審美話語上并沒有系統的歸納,但他在意識形態與文化理論的論述中,我們可以梳理出他所思考的審美話語與政治實踐的關系,這里面也隱含了他是怎樣認識美學和政治的關系問題。
伊格爾頓將意識形態的產生歸于18世紀的啟蒙運動中,那個時候,這個名詞還沒有我們今人所賦予的有些貶義的味道,它是“屬于18世紀啟蒙運動的一個偉大夢想,企圖像描繪身體的運動那樣以一種非常細密的精確性描繪人的心靈。”這個詞是由法國大革命里一個革命貴族德特雷西造出來的,他認為只有人對自己心靈進行理性控制與守護,才能避開暴力而解決社會與政治的問題,這里面強調理性作用:人在理性中獲得自我,解決問題矛盾。但這個概念同時也激怒了一些反對者,這些人認為把人類繁雜直覺的事務交給理性批判是一種褻瀆,是一種庸俗的還原與解剖,這也是弗洛伊德把心靈當作心臟來解刨從而備受攻擊的原因之一。伊格爾頓認為這種反對聲音有其一定的合理性,并特別挑出了拿破侖的反對聲音:“他抱怨德特雷西和他的同仁們是‘空想家’和‘空談家’,企圖毀滅男人女人們賴以生活的給人以撫慰的幻象。”這里有一個值得注意的方面:“撫慰的幻象”,這也是獨裁政治存在的一個條件,超常理性的意識形態瓦解了人們對社會生活的感性知覺,抽出了平衡、維護利益關系的審美感受,于是拿破侖認為這種理性會使統治的內化力量(“撫慰的幻象”)逐漸瓦解消散。于是這種高高在上,不近人煙的空想,于此后落入了空洞的唯心主義,而《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文便是對這種意識形態的內容(而非概念)展開的批評。
伊格爾頓通過對意識形態的歷史梳理,看到了它產生的政治背景——資產階級革命中的理性理論,其中解放自我的審美話語是為這個光明偉大的政治夢想吶喊助威的,但在后來的發展中,它卻陷入了唯心主義的空想與空談,僅僅成為了一個高深高遠,不近人情的理論,同時也潛伏著瓦解統治內部審美力量的危險。馬克思主義理論就其漂浮不定的唯心特性展開了批評,而伊格爾頓在此基礎之上,又補充發展了自己的意識形態理論。
葛蘭西對文化領導權有一番系統的論述,伊格爾頓在對其分析的基礎上闡發了自己的美學意識形態理論:他認為美學并不是完全自由的、非功利的、自律的,它是一定政治意識形態的表現。
在葛蘭西的理論中,領導權不僅僅指對人們的強制,葛蘭西的闡釋更深刻:領導權旨在贏得它所統治的人們對它的贊同與認可。霸權的意味不僅僅是強制力,更有聚合力,這有點類似新殖民主義在當代世界的表現。
伊格爾頓在葛蘭西的理論中挖掘到了潛在的美學意味:領導權中有一部分是美學意識形態,它的根本任務在于通過審美話語塑造社會成員的順從意識,手段很隱蔽,是通過教會、學校、報刊等公共機構來塑造的,這是一種有彈性有空間的手段,在倫理道德、行為習慣中潛移默化了順從與服從。關于具體的潛移默化方案,伊格爾頓認為首要在于“從內部改造人類主體的進程,以及傳達主題的細膩感情的過程和傳達肉體對不是法律的法律的最微妙反應的過程。”這里“最微妙的反應”在于審美話語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政治實踐,使在統治領導下的主體出于本能地去習慣去順從,也常常是我們所講的道德、責任、對他人認可的期待、對自我價值的期許,具體實例數不勝數:陸秀夫背著少帝于崖山的自盡、吝嗇鬼葛朗臺死抱著財富想當“選民”的夙愿、撒切爾政府統治下對勤儉節約美德的推崇等等。這些日常的、生活的、倫理的、道德的觀念,用伊格爾頓的意識形態理論細加分析,便能體會出深藏于政治實踐中審美話語的力量,讓人有些不寒而栗。既然意識形態中含有令人不寒而栗的制約性質,那么它就與自由的概念有著微妙的關系。伊格爾頓的意識形態理論明晰地對其進行了解讀:“意識形態的對立面與其說是‘科學’或‘總體性’,不如說是解放知識。”
伊格爾頓對審美話語于政治實踐上作用的解讀還有其深刻的當代性,他的“潮流”理論集中于對后現代主義的審視與批判。在意識形態上,后現代主義大聲宣揚著“意識形態的終結”,將意識形態的整體性解構支離,只留下消費主義與娛樂精神。但這種“終結”本身就是個反諷,具有級強烈的意識形態味道:我們在電視、網絡、名牌、標簽中一門心思地想認真成為大娛樂家與“會生活的人”,這看似與意識形態無關,個體自由了,解放了,實則這種消費文化與娛樂精神正是西方資產階級精神的一個組成部分。在歌舞升平的一片祥和中,斗爭與叛逆看起來不可思議,思考也被規規矩矩地包入書中,統治者對這種“正當統治”無比滿意。此時,權力與我們的主體性合而為一,于是我們的叛逆就不僅是對某個階級的背叛,更是一種對自我的僭越。
伊格爾頓雖然在審美話語的意識形態屬性方面有著精彩的論述,但當他把這套論述具體到文學批評上時,就顯露出了一點瑕疵。
后殖民理論的奠基人賽義德認為,“批評的本質就是反抗各種形式的暴政、統治和濫用權力。”美國批評家詹姆遜也宣稱,一切事物都是政治的。這些宣言雖然富有激進的美學鋒芒,但邏輯上似乎有所損傷,而伊格爾頓認為“一切批評都是政治的”,這樣的理論同樣也需要深思。
審美話語具有自身的復雜性,它不僅包含著政治性的意識形態屬性,還包含著許多非意識形態的屬性,比如情感、價值、心理等諸多方面的感性問題。因此,在文學批評中,“正當的統治”問題需要注意,而統治之外的美學問題也需要注意,有力的批評要置于具體的感性話語中才能更好發揮其深刻的批判力。
雖然伊格爾頓對審美話語作用的闡釋略有瑕疵,但他畢竟深刻地指出了它對政治的作用,并由此推廣至文學領域:提倡把文學放于政治、歷史、文化、社會的大背景下考量,提醒著意識形態有會“無意地滑入唯心主義信念的危險”。在伊格爾頓的提示下,我們看到了審美話語是帶有利益關系的,帶有政治色彩的,并與政權的奪取與推廣有著深刻的聯系,這也是伊格爾頓在美學與政治關系上的偉大探索。
[1](英)伊格爾頓著,馬海良譯.《歷史中的政治、哲學、愛欲》.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98.
[2]徐賁.《走向后現代與后殖民》.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