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春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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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合同條款術語之理解
丁春燕*
在排除合同條款作為格式條款后,對于一方起草或者提供的合同文本格式,經過協商后簽訂的,作為有效合同雙方應當信守。合同當事人對于合同條款中的內容發生的不同理解,直接涉及到案件的勝敗。按照合同所使用的詞句、合同的有關條款、合同之目的、交易習慣以及誠實信用原則,確定該條款的真實意思,才能準確地作出裁判。
合同 合同條款 合同內容 真實意思表示
合同作為當事人行使權利、履行義務的書面依據,其條款設置以及具體的文字表達,顯得尤為重要。客觀上,合同當事人在合同履行中會對相同的一個合同條款產生不同的理解,由此而發生紛爭。當事人對合同條款的內容有各自的理解,而裁判機構應當依據什么原則和標準予以確定,往往成為解決紛爭的關鍵問題。
(一)案發背景
A公司與B建設集團公司于2003年簽訂一份《建設工程合同》,合同約定A公司委托B公司建設某一工程項目。合同簽訂后,B公司以依約完成了工程建設工程項目,但工程建設資金仍有1873萬余元尚未支付為由,依據合同約定于2006年向當地××市中級人民法院起訴,要求判決A公司支付拖欠的工程款1873萬元,并承擔違約責任支付違約金414萬元;A公司提起反訴,要求B公司承擔違約金725萬元。本訴與反訴涉訟標的額達到3012萬元。
B公司提起一審訴訟后,A公司與C律師事務所于2006年1月16日簽訂了第一份《委托代理合同》。合同約定:⑴律師事務所指派律師代理A公司與B公司的訴訟案件一審活動(過程代理);⑵律師事務所向A公司收取代理費1萬元(差旅費案結后實報實銷,最后實際支付了9萬元)。2006年11月28日,一審受理的××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2005)×中法民四初字第143號”一審民事判決:A公司向B公司支付拖欠工程款575.8萬元、支付違約金598.1萬元。
一審判決后,A公司不服,提出上訴。上訴前A公司與C律師事務所于2007年12月12日簽訂了第二份《委托代理合同》。合同約定:⑴律師事務所指派律師代理A公司與B公司的訴訟案件二審活動(過程代理);⑵律師事務所向A公司收取代理費1萬元(差旅費案結后實報實銷,最后實際支付了4萬元)。2008年12月6日,二審××省高級人民法院做出“(2008)×高法民一終字第53號”民事判決:撤銷143號一審判決,該案發回重審。
二審裁定后,A公司與C律師事務所于2009年12月19日簽訂了第三份《委托代理合同》。合同約定:⑴律師事務所指派律師代理A公司與B公司的訴訟案件發回重申一審活動(過程代理);⑵律師事務所向A公司收取代理費5萬元定額費用。2010年3月5日,再審一審××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2009)×中法民五重字第1號”民事判決:A公司向B公司支付拖欠工程款及違約金569.5萬元, B公司向A公司支付違約金88.3萬元。
再審一審判決后,B公司不服而提出上訴。A公司與C律師事務所于2010年4月21日簽訂了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合同約定:⑴律師事務所指派律師代理A公司與B公司的訴訟二審活動;⑵律師事務所向A公司收取代理費10萬元。關于律師代理費,另外還特別補充約定了兩點:①如果二審駁回B公司1300萬元進度工程拖欠款的,A公司應當再向C律師事務所支付律師費15萬元;②如果二審做出判決,確定的違約金數額與一審判決的違約金數額存在減差,則依照減差額的20%,由A公司向C律師事務所另行支付風險代理費。2010年12月20日,××省高級人民法院做出“(2010)×高法民一終字第119號”民事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二)合同約定
C律師事務提起仲裁所依據的是其與A公司2010年4月21日簽訂的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
涉及到紛爭的合同主要條款約定為:“代理事項和終止:二審終結”;“根據本案的具體情況,雙方同意二審律師代理費10萬元;本訴只要駁回原告關于拖欠1300萬元工程進度款的結算依據,不管判決或調解結案,甲方應再支付律師代理費15萬元;本案按一審判決甲方應支付給對方的工程款違約金等總額(減差)為準,如二審判決少于該總額,則以減少的數額為基數,按該基數的20%支付律師代理費。”
(三)履約過程
四份《委托代理合同》簽訂后,前三份《委托代理合同》已經履行完畢,雙方無爭議。
關于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雙方一致確認該合同中約定的10萬元、15萬元已經全部支付且無爭議。但對于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中所約定的“以減少的數額為基數,按該基數的20%支付律師代理費”方面存在理解上的不同,從而形成本仲裁案之糾紛。
(四)爭議及訴請
2010年12月20日,××省高級人民法院做出“(2010)×高法民一終字第119號”民事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后,C律師事務所律師要求A公司履行支付義務,但C公司認為不存在另行支付律師費的問題而拒絕,從而引發糾紛。
2011年6月30日,C律師事務所(以下稱申請人)依據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中的仲裁條款,以A公司(以下稱被申請人)未依約履行風險代理費用229萬元的支付義務,向仲裁委員會提出仲裁,要求裁決A公司向C律師事務所支付該款項。
(一)四份《委托代理合同》的相互關系
申請人認為:被申請人因與B公司之間的合同訴訟案件,被申請人與申請人分別簽訂了四分《委托代理合同》。值得注意的是,B公司提起訴訟、被申請人提起反訴,涉訟標的高達3012萬元,而且被申請人與申請人所簽訂的《委托代理合同》,律師費僅收取1萬元,這明顯與收費標準及常理不符;第二、第三份《委托代理合同》所約定的收費也是很低的,也不符合律師代理收費的最低標準,更不符合常理。盡管是分別簽訂了四份《委托代理合同》,但是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明顯是對前三份《委托代理合同》的一個總結或者是在收費上的總計算。因此,不能簡單地看待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中的相關條款約定之表述,應當結合全部案件的過程和全部的《委托代理合同》的約定收費來看待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
被申請人認為:被申請人與申請人分別簽訂了四分《委托代理合同》是事實,但是該四份《委托代理合同》是完全獨立的。理由有三:一是每一份的《委托代理合同》簽訂的時間不同、編號各異、收費有別,且代理事項不同;二是任何前一份《委托代理合同》在尚未履行完畢之時,不可能預計到還有可能發生下一次委托代理關系的發生;三是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并未在字面上明確存在“總計算”或者與前三份《委托代理合同》存在著某種關聯。事實上,前三份《委托代理合同》已經無爭議地履行完畢,其與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是完全無關的。
(二)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中的相關約定條款之定性
申請人認為: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是經過雙方反復協商而約定的,不屬于格式條款。因此,雙方應當嚴格依照合同約定履行義務。
被申請人認為:被申請人是一個建筑企業,其對《委托代理合同》的具體條款和律師收費的規定并不十分了解,而申請人作為一個專業的法律服務機構,四份《委托代理合同》都是申請人提供的格式文本,相關的條款并未經過雙方的充分協商。尤其是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中關于律師收費的約定,屬于格式條款。雙方對于該格式條款的理解存在著理解方面的差異,應當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四十一條規定,作出不利于提供格式條款一方的解釋。
(三)對“一審”的理解
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中,約定了二審與一審之間違約金的減差額作為基數計算20%律師收費的約定。雙方對于“一審”的理解完全不同。
申請人認為: “一審”判決就是特指2006年11月28日,××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2005)×中法民四初字第143號”一審民事判決(被申請人向B公司支付拖欠工程款575.8萬元、支付違約金598.1萬元)。而最終的二審判決維持了再審一審判決的結果(被申請人向B公司支付拖欠工程款569.5萬元,B公司向被申請人支付違約金88.3萬元)。按照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的約定,二審終審與一審結果之間存在著減差數額(“一審判決被申請人應向B公司支付的全部款項”減去“終審確定被申請人向B公司支付的全部款項”加上“終審確定B公司向被申請人支付的違約金”),數學計算公式為:(16286394—5695559 + 880395)×20% = 2294246元。
被申請人認為:“一審”判決就是2010年3月5日,再審一審××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2009)×中法民五重字第1號”民事判決(A公司向B公司支付拖欠工程款及違約金569.5萬元,A公司向B公司支付違約金88.3萬元)。最終的二審維持了該一審判決,所以不存在任何數學上的減差,因此也就不存在所謂的數學計算而需要由被申請人向申請人支付欠付律師費的問題。
(一)民事訴訟審級的界定
1.一審
“一審”, 是指法院對案件的最初一級審判。在民事訴訟程序當中,司法實務界通常將之作為民事訴訟法中的“第一審”訴訟程序之簡稱使用,其對應的有“第二審”程序。在民事訴訟活動中,除“一審”、“二審”外,還有“審判監督程序”、“督促程序”、“執行程序”等。
按照我國民事訴訟法的規定,我國實行兩審終審制,即一個案件經過兩級人民法院審判即告終結的制。對于第二審人民法院作出的終審判決、裁定,當事人等不得再提出上訴,人民檢察院不得按照上訴審程序抗訴。
并非所有的民商事案件都使用“兩審終審”制。針對訴訟程序適用兩審終審制度,而非訴訟民事案件(主要包括人民法院適用特別程序、督促程序、公示催告程序審理的案件)則適用一審終審。
因此,從兩審終審制的角度看,一審與二審的界限是明確的。
2.二審
“二審”,在民事訴訟法中稱“第二審程序”,是指由于民事訴訟的當事人不服地方各級人民法院生效的第一審裁判而在法定期間內向上—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而引起的訴訟程序,是第二審級的人民法院審理上訴案件所適用的程序。
并非所有民商事案件都有二審程序,最高人民法院作為一審的民商事案件即為終審,非訴訟民事案件適用一審終審。
可見,“一審”、“二審”在民事訴訟法的規定中是明確的。在律師代理業務中,如果當事人委托律師事務所指派律師代理案件而簽訂的委托代理合同僅涉及到其中的一個審級,其對“一審”的理解也應當是無歧義的。例如,雙方當事人發生民商事訴訟,在一審階段,一方當事人委托律師代理“一審”,指的僅僅就是“第一審程序”。
盡管當事人經過了初審一審、二審、二審裁決發回重審,在發回重審做出判決后當事人不服而提起上訴,當事人才委托律師代理而簽訂的《委托代理合同》中約定之“二審”,除非該條款約定明確表示為“初審二審”以示與本次委托代理之“二審”相區別,否則不能理解為“初審二審”。同理,對于“一審”亦依照此思維邏輯加以認定。
3.發回重審
發回重審是二審法院經過對一審上訴案件審理認為一審法院的判決存在認定事實錯誤或者認定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或者一審判決違反法定程序,可能影響案件正確判決;或者一審判決遺漏當事人、訴訟請求等四種事由;由二審法院作出撤銷一審判決的裁判,將案件發回一審法院重新審理的審判制度。事實上,在某些中級人民法院,發回重審的比例較大。以某中級人民法院1996年至2005年為例,其共審結一審民事案件10897件,其中發回重審887件,占同期一審結案的8.14%。其中1996年審結852件,發回53件,發回率為6.2,發回率最低;2005年審結1307件,發回153件,發回率達到最高點11.72%。①
在司法實踐中,根據法律規定,某些民商事案件在經歷一審、二審程序之后,有可能再次出現一審(重申一審)、二審(重審后的二審)的訴訟程序。發回重審,在訴訟程序上適用“第一審程序”的相關規定,法院使用的案號不再是原來的案號,而是使用了“重字第××號”以示與原來的“一審”有所區別。
案件經第一審法院重審后,當事人對重審判決不服,可以上訴,上訴以后,還有可能出現發回重審的情形,此時在理論上,法院還可以發回重審,由此可能會出現循環審理的情況。②上訴法院對上訴案件頻繁地發回重審已經受到實務界和理論界的廣泛質疑,甚至不少人認為發回重申已經到了濫用的程度,第一審在不知不覺中被邊緣化了。不少的當事人或者是律師,常常把勝訴的期望寄托在第二審。③針對這一問題,最高人民法院于2002年出臺了《關于人民法院對民事案件發回重審和指令再審有關問題的規定》的司法解釋,該司法解釋第1條規定:“第二審人民法院根據民事訴訟法第153條第1款第(3)項的規定,將案件發回原審人民法院重審的,對同一案件只能發回一次。第一審人民法院重審后,第二審人民法院認為事實仍有錯誤,或原判決認定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應當查清事實后依法改判。”
理論上分析,發回重審應視之為是第二審之后的程序,或者是為補救原第一審存在的錯誤而重開的第一審,而不是簡單地重新回歸到第一審。理由是:發回重審的原因是在二審發現了第一審存在明顯的錯誤,而且這種錯誤一般只有在第一審階段才能得到糾正。因此,重審階段就應當針對這種錯誤而展開,而不是將第一審程序的“重新回爐”。①
準確地說,“一審”與“發回重審的一審”盡管是在同一個審級、同一個法院并適用同樣的訴訟程序,但兩者并非是嚴格意義上完全等同的一個概念。對于律師而言,在同一個當事人涉訟案件的不同階段中,可能只代理其中某一個階段性程序而簽訂一份《委托代理合同》,也可能發回重審一審僅僅是其全程訴訟程序代理中的某一個階段而已。
(二)格式條款
格式條款,又被稱之為標準條款等,是指當事人為了重復使用而預先擬定、并在訂立合同時未與對方協商的條款。如保險合同、拍賣成交確認書等,都是屬于格式合同。
關于格式條款的概念,不同國家、地區的法律規定不同,但大都將其稱為合同,如英國采用標準合同(standard form contract)名稱,而法國法、美國法、日本法稱為附合合同、附意合同(contract of adhesion),葡萄牙法和澳門法使用加人合同的概念,我國臺灣地區稱其為定型化契約。也有的使用條款名稱,如德國法使用的是一般契約(交易)條款,《國際商事合同通則》使用的是標準條款(standard terms)的概念。②
在我國較早對格式條款作出學理定義的是社科院法學所編寫的《法學詞典》,其將格式合同與標準合同、合同范本作為同義詞使用,是“由某商業組織、團體、國際經濟組織或公司就某一特定類型合同制定的、具有固定項日及具體條款的隴議”,“在法律上,格式合同只能作為一方提出的合同條款的建議,對另一方當事人無任何約束力,經雙方協議可以變更其中的任何條款內容。”①1993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使用了“格式合同”的術語,而1995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使用的則是“標準文本”,中國海事仲裁委員會(1994)救助合同范本使用了“標準格式”。1999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中正式使用了“格式條款”的術語。
格式條款具有預先擬定性(未經當事人協商而由一方于訂立合同前擬定)、重復使用性(固定提供某種商品或服務的當事人,將交易條件標準化)、不變性及附合性(沒有商討余地)等特性。有學者根據格式條款的基本特性,明確提出,“格式條款是指在訂立合同時不能與對方協商的條款。”②
《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從維護公平、保護弱者出發,對格式條款從三個方面予以限制:第一,提供格式條款一方有提示、說明的義務,應當提請對方注意免除或者限制其責任的條款,并按照對方的要求予以說明;第二,免除提供格式條款一方當事人主要義務、排除對方當事人主要權利的格式條款無效;第三,對格式條款的理解發生爭議的,應當做出不利于提供格式條款一方的解釋。
法諺上有所謂“用語有疑義時,就對使用者為不利益的解釋”。羅馬法上早就有“有疑義就為表意者不利益之解釋。”英國普通法歷來認為在條款不明確時,應對條款制作人作不利的解釋。德國《一般契約條款法》第8條規定:“一般契約條款之內容有疑義時,條款利用者承受不利益。”奧地利民法典第915條規定:“單務契約內容有疑義時,推定負有義務的一方就負較輕的義務,雙方契約內容有疑義時,使用不明確語句的一方就承受不利益的效果。”《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41條的規定與上述國家的規定在本質上并沒有差別。
值得指出的是,格式條款與合同示范文本是完全不同的。合同示范文本,又稱為標準合同文本,是指當事人針對交易事項而事先擬定的合同文本。合同示范文本,通常由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或國務院有關業務主管部門制定,或者地方工商行政管理部門會同地方政府有關行業主管部門制定。合同示范文本對于訂約當事人并無當然之拘束力,其僅作為當事人訂約時參照使用,當事人可就相關的條款內容進行協商、修改后確定。
(三)對合同條款的解釋
正常情況下,如果合同條款的用語被發現是清楚的、不模糊的、無須(提供)新的證據,①就不需要再作進一步的解釋。盡管合同是當事人自己經過協商確定的,但是對于合同條款的具體內容,在合同履行中往往會產生不同的理解,其中包括了合同所使用的詞句、術語的不同理解。“合同解釋的根本目的在于,使不明確、不具體的合同內容歸于明確、具體,使當事人間的糾紛得以合理解決。因此,在合同解釋實踐中,當事人間在不發生合同爭議或雖有爭議但已協商解決的情況下所進行的一般意義上的合同解釋,是沒有法律價值的;在案件審理過程中,依賴于當事人及其代理人等訴訟參與人的解釋,也無法實現合同解釋的目的。真正具有法律意義的合同解釋,只能是在處理合同糾紛過程中,對作為裁判依據的事實所做的權威性說明”。②糾紛發生后當事人對合同的理解不一,“確定當事人雙方的共同意思”,③對合同及相關資料的含義所作的分析和說明之合同解釋就顯得十分必要。
“由此多義性,使合同所使用的文字、詞句、條款可能有不同的含義,不經解釋不能判明其真實意思。當事人因文化水平的限制及法律知識的欠缺,也往往在合同中用詞不當,使雙方真實意思難以明確表達。也可能有當事人出于規避法律或其他不正當目的,故意使用不恰當的文字詞句,掩蓋當事人的真實意思。因此,法院在審理案件時,往往需要先對合同的內容進行解釋。”④
本案中,申請人與被申請人對于“一審”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申請人認為“一審”就是指案件最初提起時的一審;被申請人則認為“一審”就是指發回重申后的重審一審。其實,需要解釋的不僅僅是“合同條文或所用文句的正確含義”,而是“全面考慮與交易有關的環境因素,包括書面文據、口頭陳述、雙方表現其意思的行為,以及雙方締約前的談判活動和交易過程、履行過程或者慣例”。⑤
對合同的解釋,通常需要考慮采用相應的原則,如“以合同文義為出發點,客觀主義與主觀主義相結合的原則”;“體系解釋原則”;“歷史解釋原則”;“符合合同目的原則”;“參照習慣與慣例原則”等等。①
在具體的合同解釋規則中,應當采取統一性規則對相關術語進行統一邏輯結構之理解,而當發生異議時應作出不利于草擬者之解釋。盡管整份合同不是格式合同,但由于提供合同文本者最能夠清楚無誤地表達交易條款之術語和內容,一旦條款之術語、內容不確定或者不含混不清,而這又是本應能夠避免的話,那么,草擬條款的當事人將承受不利之后果。②所謂當事人雙方的意思表示一致,并非一致在明知者(明知對方當事人對合同用語的含義有另外的理解者)對合同用語的含義的理解上,而是一致在誤解者(對合同用語有另外的理解者)對合同用語的含義的理解上。既然如此,只有按誤解者對合同用語的理解來選定合同用語的含義,才符合合同的本質要求。③其實,對當事人意思一致的理解與作出不利于草擬者的解釋、遵循誠實信用原則三者之間是不謀而合的。
盡管關于合同的解釋存在著文義解釋、整體解釋、習慣解釋、誠信解釋、目的解釋等多種解釋規則和方法,似乎各類不同的規則和方法均可適用,但必須注意到各類規則和方法適用之假定條件是不一樣的。在具體的個案中對于合同的解釋,可根據案件之實際情況,確認一種主要的解釋規則,再以其他的解釋方法為輔。④
解釋合同時,對文字必須按它通常具有的、普通說話者理解的平白樸實的意義去理解。對于“一審”這樣的一個法學專業術語,相對于“二審”是明確的。但是,重審的一審,以及重審的二審,對于案件當事人而言,則未必能夠將之與初審一審、初審二審加以明確的區分;其通常是在相對應將已經出現或者將要參加進去的一個審級作為參照對象來界定。可見,專業語言在普通的習慣用法中無法查找時,則理性人自然也就不可能知悉該專業語言。⑤
(一)裁決結果及依據
1.裁決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一百零七條之規定,對申請人的仲裁請求部分予以支持,裁決被申請人向申請人支付律師費138.54萬元;仲裁費依照勝訴比例分擔。
2.理由
仲裁庭認為:申請人與被申請人簽訂的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明確約定了二審終審確定被申請人應向B公司支付的款項,與一審判決確定應向B公司支付的款項之間的差額為基數,按20%支付律師費。該合同約定為有效約定。
“一審”判決指的就是2006年11月28日,一審受理的××市中級人民法院所做出“(2005)×中法民四初字第143號”一審民事判決(被申請人向B公司支付拖欠工程款575.8萬元、支付違約金598.1萬元)。而終審2010年12月20日,××省高級人民法院做出“(2010)×高法民一終字第119號”民事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2010年3月5日,再審一審××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2009)×中法民五重字第1號”民事判決(被申請人向B公司支付拖欠工程款及違約金569.5萬元,B公司向被申請人支付違約金88.3萬元)。
一審確定被申請人應向B公司支付的全部款項為1173.9萬元;二審終審確定被申請人應向B公司支付的全部款項為481.2萬元。兩者差額為692.7萬元。根據合同約定,以減差為基數(692.7)乘以20%得出138.54萬元,應當是被申請人向申請人支付的律師風險代理費用。
(二)相關法律規定
1.關于格式條款及合同示范文本的規定
《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三十九條第2款規定:“采用格式條款訂立合同的,提供格式條款的一方應當遵循公平原則確定當事人之間的權利和義務,并采取合理的方式提請對方注意免除或者限制其責任的條款,按照對方的要求,對該條款予以說明。格式條款是當事人為了重復使用而預先擬定,并在訂立合同時未與對方協商的條款。”
《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四十條規定:“格式條款具有本法第五十二條和第五十三條規定情形的,或者提供格式條款一方免除其責任、加重對方責任、排除對方主要權利的,該條款無效。”
《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四十一條規定:“對格式條款的理解發生爭議的,應當按照通常理解予以解釋。對格式條款有兩種以上解釋的,應當作出不利于提供格式條款一方的解釋。格式條款和非格式條款不一致的,應當采用非格式條款。”
《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十二條第二款所規定:“當事人可以參照各類合同的示范文本訂立合同”。
根據國辦發(1990)13號文件、國家工商局(1990)133號文件及各地方政府的相關文件精神,合同示范文本制度已于1990年10月1日起在全國逐步推行。示范文本制度的推行,作為貫徹執行《合同法》、提高合同履約率,強化合同管理,整頓流通秩序的一項重要措施,對規范合同當事人的簽約行為和經營行為、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健全社會主義法制,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
2.關于合同約定不明的規定
《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六十一條規定:“合同生效后,當事人就質量、價款或者報酬、履行地點等內容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的,可以協議補充;不能達成補充協議的,按照合同有關條款或者交易習慣確定。”
《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六十二條規定:“當事人就有關合同內容約定不明確,依照本法第六十一條的規定仍不能確定的,適用下列規定:(一)質量要求不明確的,按照國家標準、行業標準履行;沒有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的,按照通常標準或者符合合同目的的特定標準履行。(二)價款或者報酬不明確的,按照訂立合同時履行地的市場價格履行;依法應當執行政府定價或者政府指導價的,按照規定履行。(三)履行地點不明確,給付貨幣的,在接受貨幣一方所在地履行;交付不動產的,在不動產所在地履行;其他標的,在履行義務一方所在地履行。(四)履行期限不明確的,債務人可以隨時履行,債權人也可以隨時要求履行,但應當給對方必要的準備時間。(五)履行方式不明確的,按照有利于實現合同目的的方式履行。(六)履行費用的負擔不明確的,由履行義務一方負擔。”
3.關于合同條款理解的規定
《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一百二十五條規定:“當事人對合同條款的理解有爭議的,應當按照合同所使用的詞句、合同的有關條款、合同的目的、交易習慣以及誠實信用原則,確定該條款的真實意思。”關于合同解釋必須符合合同目的和習慣而進行,《法國民法典》第1158條也有類似的規定:“文字可能作兩種解釋時,應采取最適合于契約目的之解釋。”在其第1159條中還規定了“有歧義的文字依契約訂立地的習慣解釋之。”
(三)裁決評析
仲裁庭基于對“一審”的理解所做出的裁決結果值得商榷。
1.四份合同不存在必然的關聯性
申請人與被申請人分別簽訂了四分《委托代理合同》,盡管目前回過頭來來看,貌似為全程的訴訟代理。其實,從每一份《委托代理合同》簽訂時的客觀情況和背景來看,不難發現都是在發生了一個訴訟行為之后經過雙方當事人協商之后簽訂的針對已經出現的訴訟行為而約定某一個特定審級的訴訟代理協議。如第二份代理合同,是在一審判決、二審上訴之后就二審代理所簽訂的《委托代理合同》,其約定的代理范圍亦限于二審;第三份《委托代理合同》是在二審裁定發回重申后簽訂的,雙方約定的代理范圍限于一審;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是在重審一審判決、提起上訴后簽訂,代理范圍為二審。
盡管案件提起的訴訟請求加上反訴請求,涉案金額高達3000萬元,依照司法部和該省律師事務所的訴訟過程代理之收費標準,一審代理律師費收取1萬元顯然是較低的。該低收費是否構成同行業的不正當競爭,沒有人就此問題提出,而且屬于行政管理問題,因此并非本案審理的范圍。必須明確的一點,先后的四分《委托代理合同》均有明確的合同約定收費,是一個獨立的合同關系。因此,申請人所謂的四份合同存在必然的關聯關系,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的計價和收取費用應當綜合全案全過程予以綜合考量之觀點,缺乏事實根據。事實上,前三份合同已經履行完畢,雙方當事人并無異議;爭議的僅為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
2.涉案合同不屬于格式合同
盡管在律師代理業務中有關的律師協會或者律師事務所會擬定出一些合同師范文本,但是關于代理審級、授權范圍、律師收費等相關事項,都經過了當事人與律師事務所的協商。因此,從這個角度來分析,涉案的《委托代理合同》并非是格式合同,合同中的條款亦不屬于格式條款。被申請人要求依照合同法關于格式條款的規定,做出對提供格式條款的申請人不利之解釋之抗辯不能成立。
3. 涉案合同中的約定明確
第四份涉案《委托代理合同》中主要條款約定為:“代理事項和終止:二審終結”;“根據本案的具體情況,雙方同意二審律師代理費10萬元;本訴只要駁回原告關于拖欠1300萬元工程進度款的結算依據,不管判決或調節結案,甲方應再支付律師代理費15萬元;本案按一審判決甲方應支付給對方的工程款違約金等總額(減差)為準,如二審判決少于該總額,則以減少的數額為基數,按該基數的20%支付律師代理費。”該約定是明確的,不屬于合同約定不明確需要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六十一條、第六十二條規定的問題。
4. 對“一審”應作正確的解釋
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中“二審終結”以及“根據本案的具體情況,雙方同意二審律師代理費10萬元”;“本案按一審判決甲方應支付給對方的工程款違約金等總額(減差)為準,如二審判決少于該總額,則以減少的數額為基數,按該基數的20%支付律師代理費。”關于審級,出現了“一審”、“二審”兩個名詞術語。雙方當事人對于“二審”一致理解為針對經過重審后“(2009)×中法民五重字第1號”民事判決不服上訴將要發生的二審程序。顯然,此處的“二審”,并非指 “(2005)×中法民四初字第143號” 一審判決后上訴所引發的“(2008)×高法民一終字第53號”二審,而是專指今后將會出現的“(2010)×高法民一終字第119號”民事判決之審級。可見,雙方當事人對于“二審”的理解,不會發生理解上的偏差,指的就是“重審后的二審”。
受利益驅動,每一方當事人都希望并堅持應按其所期待的含義去解釋合同用語。①“一審”到底是指最初的一審,還是指發回重申的一審?這就是本案雙方當事人的爭議所在。如果律師事務所與當事人簽訂的是全程訴訟代理的話,則可能存在著今后難以預料而出現的程序性審級問題,如一審、二審、發回再審一審、再審二審等。顯然,無論是律師還是當事人,都無法準確地預料到今后有可能出現的程序性問題所有引發的審級。而本案紛爭的當事人是針對不同審理階段分別簽訂了四份《委托代理合同》,代理范圍各有所指。如果說嚴格意義上的“一審”與“重審一審”是有區別的話,那么“二審”與“重審后二審”也會產生對應的嚴格意義上之區別。對于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中出現的“二審”,雙方無爭議地理解為“重審后的二審”。 如果在合同中發現,某些事物或者當事人使用某一詞語具有某種共性,他們是用某種特定的詞語描述時,構成了同類。這些詞語在以后的解釋將被限制在該類別之中。①依照邏輯同一性的要求來解釋,“一審”當然就是指“重申的一審”。
從律師代理業務的慣例來分析,《委托代理合同》是在發生訴訟行為之后,其對于此后所產生的訴訟審級是可預知并明確之基礎上,來約定審級代理范圍的。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簽訂于重審一審判決并提出上訴后、重審二審之前,對于“一審”,依照合同之目的、律師行業慣例、案件當事人追求的勝訴需求,其比較值當然是“重審一審”。從被申請人作為案件當事人的角度而言,“重審一審”的結果,顯然相對于“初審一審”的結果要好,代理律師應當盡最大努力來維護自己當事人的權益,當事人委托律師代理“重審二審”其根本目的也就是要維護“重審一審”的好結果。因此,《委托代理合同》的雙方當事人不可能以“初審一審”作為參照系數(該初審一審已被依法撤銷),其只能是立足于“重審一審”為基礎并將之初步訴訟成果鞏固下來,以求二審予以維持獲得最終之勝利。
根據合同之目的、交易習慣以及誠實信用原則,對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中“一審”,應作“重審一審”的理解,具體理由有四:(1)“初審一審”已經被撤銷;(2)《委托代理合同》簽訂在“重審一審”出現之后;(3)雙方對“二審”均理解為“重審二審”,“二審”所對應的“一審”即為“重審一審”;(4)第四份《委托代理合同》之根本目的在于鞏固“重審一審”之成果。
重審二審維持了重審一審的判決結果,兩者之間不存在數額上的差額,因此也就不發生依差額的20%計算后補律師費的問題。申請人的仲裁請求應當駁回。
在民商事仲裁活動中需要對合同條款進行解釋之情形時有發生,而在民商事審判活動中對合同條款之解釋也經常會出現。②對合同的解釋“絕不是一個形式的或技術性的任務。相反的,它是法院必然要遇到的最難對付的任務之一。”③
合同履行中當事人對于合同條款的理解不一致,表面上是一個術語的理解問題,實質上是利益歸屬的認同感或價值觀產生矛盾的表現。當事人已是或正是經濟人(Economic man) ,趨利避害,精于計算,追求效益最大化,為其天生本性。①對于爭論問題做出對自己有利的解釋和引導,出于爭取對自己最大利益之“理性”本能。但是作為居中的裁判者,應當探究合同簽訂前合同形成之基礎,探究當事人簽訂合同之初衷及合同之目的,結合社會現實,依照誠實信用的原則,對雙方認識一致的問題采取同一邏輯性思維來綜合判斷,以求得出正確的結論。
(責任編輯:謝俊杰)
The Explanation of Terminology of Contractual Clause
By Ding Chunyan
After excluding the contractual clause as the standard clause, the contract concluded through negotiating should be bound for both parties. The different explanation on contents of contractual clauses involves to the outcome of litigation. Only can it be judged accurately according to words, phrases, relevant clauses and orientation of contract, transaction practices and principle of good faith to determine the true intention.
Contract Contractual clause Contractual content Expression of true intention
*武漢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澳大利亞麥考瑞大學商務與經濟學院博士研究生(a cotutelle PhD candidate of School of Law of Wuhan University in China and of Faculty of Business and Economics of Macquarie University in Australia)。
① 厚得順:“論我國民事發回重審制度的理性重構——以德州中院十年發回重審案件的實證分析為依據”,載《山東審判》2009年第1期。
② 劉敏:“民事訴訟發回重審制度之探討”,載《法律科學》2011年第2期。
③ 趙旭東:“民事訴訟第一審的功能審視與價值體現”,載《中國法學》2011年第3期。
① 趙旭東:“民事訴訟第一審的功能審視與價值體現”,載《中國法學》2011年第3期。
② 王利明:“對〈合同法〉格式條款規定的評析”,載《政法論壇》1999年第6期。
① 《法學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4年增訂版,第751頁。
② 王利明:“對〈合同法〉格式條款規定的評析”,載《政法論壇》1999年第6期。
① Frischhertz Elec.Co.,Inc.v.Housing Auth.Of New Orleans,534 So.2d 1310,1312(La.App.4thCir.1998),Writ denied,536 So.2d 1236(La.1989).
② 蘇慧祥主編:《中國當代合同法論》,吉林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47頁。
③ La.Civ.Code art.2045.
④ 梁慧星:“合同的解釋規則”,載《自由心證與自由裁量》,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年版,第102頁。
⑤ E.Allan Famsworth,, Little,Brown and Company Limited,255(1990).
① 崔建遠主編:《合同法》,法律出版社2003年第三版,第300-312頁。
② 崔建遠主編:《合同法》,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315頁。
③ 崔建遠、楊明剛:“如何選定合同用語的含義——合同解釋問題研究”,載《法學》1996年第12期。
④ 谷愛平:“合同解釋規則的適用次序初探——兼析〈合同法〉第125條”,載《內蒙古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3期。
⑤ 崔建遠主編:《合同法》,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322頁。
① 崔建遠、楊明剛:“如何選定合同用語的含義——合同解釋問題研究”,載《法學》1996年第12期。
① Kin Lew ison , Q.C.The 1nterpretation of Contracts. London Sweet & axw ell 2004,224.
② 張豪:“合同解釋的規則與方法”,載《山東審判》2011年第1期。
③ [英]P.S.阿蒂亞:《合同法概論》,程正康、周忠海、劉振民譯,法律出版社1982年版,第162頁。
① 崔建遠、楊明剛:“如何選定合同用語的含義——合同解釋問題研究”,載《法學》199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