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小海
內容摘要:通過對33個“酒托”詐騙案裁判文書的分析,可以得出以詐騙罪定性“酒托”案件是我國司法實踐的通行做法。但是一方面,這一認定的法理依據并未明晰,學界對該類案件的定性也存在一定爭議。另一方面,對于主從犯的劃分特別是對于“酒托女”主從犯的認定,司法實踐并未統一。將“酒托”行為認定為詐騙罪的法理依據在于對被害人承諾效力判斷標準的擴大化立場以及對于財產損失的實質化理解,其更深層次的刑事政策考量則是“酒托”詐騙行為具有以預防為目的的處罰必要性。對于“酒托”詐騙案中主從犯之認定,應考慮各行為人在犯罪前、犯罪中、犯罪后等整個共同犯罪所處的地位、參與程度、犯罪情節以及對危害結果所產生作用的大小等各方面因素予以確定。
關鍵詞:“酒托”;詐騙;法理基礎;主犯;從犯
近年來,消費領域出現了多起以“戀愛”、“交友”、“一夜情”等名義將男性網友帶至指定酒吧、餐廳等場所高消費的“酒托”類案件。 從北大法意和中國裁判文書網中收集到的“酒托”案件裁判文書來看,司法實踐對于“酒托”類案件均以詐騙罪論處。從裁判文書中記載的關于公安機關刑事拘留罪名和檢察機關指控罪名來看,也均為詐騙罪。這說明,詐騙罪之定性已經成為“酒托”案件司法認定的通說。但是,一方面,“酒托”類案件中的行為與傳統意義上的詐騙行為并不完全吻合。被害人出于種種緣由對于支付高額消費行為存在默認,或者是在其有所懷疑時支付高額費用,被害人對支付財產及其可能存在的風險具有預見性,這種情況下,被害人是否陷入認識錯誤以及是否存在財產損失,不無疑問。另一方面,“酒托”案件形態各異,既有以低檔酒、劣質酒冒充高檔酒供男性網友消費,也有單純將男性網友帶至相應餐廳、酒吧高消費(無低檔酒、劣質酒冒充高檔酒),對于這兩種行為能否一概以詐騙罪論處,也需要進一步分析。此外,由于“酒托”案件往往系多人共同實施,對于其中主從犯的劃分特別是對于“酒托女”主從犯的認定,司法實踐中做法并未統一??傮w而言,“酒托”詐騙案定罪的法理基礎與量刑規則,均有進一步探究的必要與價值。對“酒托”詐騙案定罪的法理基礎與量刑規則優化之研究,無疑有助于提高“酒托”詐騙案刑法評價的科學性與準確性。
一、“酒托”詐騙案的司法實踐與理論研究情況
在北大法意和中國裁判文書網中,筆者以“酒托”為全文關鍵詞,以2014年3月為時間截點,檢索該時間之前的所有包含“酒托”二字的刑事裁判文書,經進一步梳理,共得出33個“酒托”類刑事案件。這33個案件中,從將男性網友帶至指定地點消費的理由上看,以戀愛交友為名的有14件,以交友、一夜情為名義的有9件,以慶祝生日、洽談業務為名的有2件,以低消費并有艷舞表演為名的有1件,還有7件系編造各種其他理由。從消費地點上看,33個案件涉及酒吧(廊)、咖啡吧(廳、館)、茶樓(館、室)、餐廳、KTV包廂(會所)、(娛)迪吧、音樂吧、飲品店等8種場所,上述8種場所共出現44次,其中酒吧(廊)18次、咖啡吧(廳、館)13次、茶樓(館、室)4次、餐廳2次、KTV包廂(會所)2次、(娛)迪吧3次、音樂吧1次、飲品店1次。 對上述33個裁判文書逐一分析,可以得出如下幾點初步結論:
第一,對于“酒托”案件以詐騙罪定性的說理較為欠缺。絕大多數裁判文書都是直接援引了我國《刑法》第260條關于詐騙罪構成要件的表述。關于為什么認定為詐騙罪而不是其他罪,并無進一步的說理。有個別裁判文書針對該類犯罪定性予以專門說明,但理由也相對比較簡單,比如,有裁判文書在提及“酒托”案件定性時指出,“本案中各原審被告人結伙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由‘鍵盤冒充女性在網上搭識陌生男性,以‘一夜情、‘交朋友、‘談戀愛等幌子約被害人見面,再將獲取的被害人聯系方式等信息經‘傳號手提供給‘酒托女,由‘酒托女假冒‘鍵盤在網絡上虛構的身份誘騙被害人到‘哈尼尼咖啡酒廊消費,期間采用以不合格酒或廉價酒冒充高檔酒等方法,騙取被害人錢款,其行為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構成詐騙罪?!?還有的裁判文書針對辯護人提出的定性爭議回應指出,“被告人在犯罪過程中,出于騙取財物目的,采用了冒充女性網聊、假冒女網友身份見面、誘騙被害人點單消費、以飲料冒充高檔洋酒等一系列手段,以欺騙的方式取得被害人信任從而‘自愿交付錢財,具有虛構事實及隱瞞真相的特點,其行為特征符合詐騙罪的構成要件?!?如果仔細深究司法機關的表述,其實是將“酒托”詐騙行為方式、過程進行了說明,而未更進一步針對“酒托”類案件的特殊性予以針對性論證。實際上,“酒托”類詐騙與一般的詐騙行為存在較大不同。一是被害人多抱著戀愛、交友、一夜情等目的與“酒托女”見面、喝酒,被害人對于見面、喝酒的目的存在認識錯誤,但是這一認識錯誤能否等同于處分財產的錯誤,是否當然導致其處分財產,二者之間是否存在刑法上的因果關系,需要進一步論證。因為在一般的詐騙行為中,“錯誤必須以處分財產為內容。詳言之,并非導致受騙者陷入任何性質的認識錯誤的行為,都是詐騙罪中的欺騙行為;只有當欺騙行為導致受騙者陷入處分財產的認識錯誤時,該欺騙行為才是詐騙罪中的欺騙行為,進而可能成立詐騙罪?!?二是被害人對于談戀愛、交友能否成功并無把握,其前往酒吧等場所赴約,對于高消費所帶來的財產處分是有預見性和承諾性的,在有些案件中,被告人在點單或結賬付款時已經有所懷疑,但往往礙于面子而自愿付款,被害人對于財產處分及其后果有較為明確的意識。這種情況下,被害人是否存在財產損失,不無疑問。正是由于“酒托”類詐騙與一般的詐騙行為存在上述不同,將其解釋為我國《刑法》第260條之詐騙罪行為需要更為堅實的法理依據。
第二,對于將假冒偽劣酒冒充高檔酒供男性網友消費和并無假冒偽劣酒冒充高檔酒而僅僅引誘男性網友高消費之行為,均認定為詐騙罪。從裁判文書關于“酒托”案件行為方式的表述來看,主要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單一“虛構事實、隱瞞真相”,另一種是雙重“虛構事實、隱瞞真相”。前者是指假借戀愛、交友、一夜情等名義引誘男性網友至特定場所高消費,這里面僅僅存在約會目的、見面名義上的“虛構事實、隱瞞真相”,而在消費環節上,并無以次充好、以假冒偽劣酒水冒充高檔酒。該種行為中,既有與餐廳合作約定分成,將男性網友帶至指定餐廳進行消費, 又有將男性網友帶至酒吧消費, 或者誘使男性網友同意點紅酒、果盤、飲料等高價商品。 后者是指既在約會目的、見面名義上予以虛構,又在消費環節上予以虛構。在消費環節上的虛構,手法多樣,總體上均是冒充高檔酒予以銷售。在冒充程度上,既有假酒、不合格酒冒充真酒、合格酒,廉價紅酒調制(兌飲料)冒充高檔紅酒,可樂兌白開水冒充高檔雞尾酒等“以假冒真”,又有以低檔酒、低價酒、劣質酒冒充高檔酒的“以次充好”。33個“酒托”詐騙案件中,除了上述提及的三個系單一“虛構事實、隱瞞真相”,其余30個均為雙重“虛構事實、隱瞞真相”之情形。從司法實踐情況來看,無論是對于單一“虛構事實、隱瞞真相”,還是雙重“虛構事實、隱瞞真相”,均以詐騙罪論處。這一認定是否合理,以及如果合理,其依據是什么,存在進一步研究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