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昕苒
內容摘要:李佩甫在《生命冊》中塑造了由鄉到城的知識分子典型形象——吳志鵬。本文通過對吳志鵬離鄉后的性格中明顯的從“變形”到“還原”軌跡分析,由離開無梁村前受中原風土人情浸染下的樸素、重人情、守底線,變化成為追逐關系、人情淡薄、違規亂紀;又在物質利益極大成功后性格中占主導的因素逐漸淡化,轉化為關注底層、心懷正義、回歸底線,并且最終導向情寄鄉土。這一軌跡背后作者指出離鄉知識分子一方面內心有“精神還鄉”需求,另一方面他們已無法真正回歸鄉村。在城市里處于成功者的離鄉知識分子,經歷著融不進城市、回不到故鄉的雙重無力困境。
關鍵詞:《生命冊》 離鄉知識分子 “變形” “還原” 精神還鄉
一
河南省著名作家李佩甫自創作之初,即將自己的文學世界構建于他的家鄉——豫中平原之上。在這一文學世界中,李佩甫進行創作的《李氏家族第十七代玄孫》《金屋》《羊的門》《賊的燈》等作品不僅將地點設置在潁河流域,而且小說中的人物性格也都帶有深深的潁河風土人情烙印。出版于2012年3月的《生命冊》是李佩甫的又一力作,這部作品也是李佩甫“平原三部曲”的收官之作,另外兩部小說為寫成于1999年的《羊的門》和2003年出版的《城的燈》。李佩甫稱《生命冊》“幾乎籌劃了五十年”。
李佩甫在《生命冊》中重點塑造了一位由鄉村到城市的鄉土知識分子吳志鵬形象,并且突破性地刻畫了主人公這一由鄉到城的知識分子性格軌跡從“變形”到“還原”的過程。此中,“變形”對應的是吳志鵬離開家鄉到省城工作后一步步背離最初家鄉的美好風土人情,為融入城市而性格發生扭曲;“還原”是指吳志鵬在城市站穩腳跟、基本生存條件得到極大滿足之后,性格又發生回歸,家鄉的美好情感反而成為他的內在精神支柱。這一過程也可以看作是一種“精神還鄉”的過程。吳志鵬身上這種由起初的追求城市里的物質、地位、利益,到實現之后,內心空洞,尋求“精神還鄉”,追求自尊與愛護的過程不但在當下社會具有鮮明的典型意義,在西方心理學家的著作中也有所論述。馬斯洛在《人類激勵理論》中,從人類需要層面來構建人格理論,認為人類的基本需要有五個層面:“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實現需要。并指出:“人類需要是按照優先級嚴格排序的。換言之,一種需要的出現往往在前一種即優先級更高的需要被滿足之后。”李佩甫筆下的主人公吳志鵬由鄉到城后的性格軌跡從“變形”到“還原”的過程無形之中對應了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這種對應既指由外在需要到內在需要,由物質需要到精神需要的內在邏輯,又指由低層次需要基本滿足走向高層次需要滿足的過程。這一性格軌跡的背后凝聚著作者對于鄉土知識分子主題的一種當代焦慮。
二
在《生命冊》中,吳志鵬身上所發生的“變形”具體指,受過高等教育的孤兒吳志鵬,在進入省城工作之后,遠離家鄉潁平縣無梁村,在城市這個新環境下,利用各種生存環境,因勢而變。性格由離開無梁村前受中原風土人情浸染下的樸素務實、自主獨立、看重人情、堅守底線,變化成為虛榮浮華、追逐關系、人情淡薄、違規亂紀。這一明顯的“變形”是有深刻的內在動機的,物質的貧乏,職位的低下,人脈的淺薄,在原本鄉村生活經驗中所構建起來的諸如本分守己、安于生存的鄉土生存邏輯不再適用,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吳志鵬勢必要做出必要的生存策略調整,這是其“變形”中符合常理的一面。但是,應該指出的是,吳志鵬性格中的“變形”逐步背離了單純意義上的生存策略調整,愈演愈夸張,導向淪陷于金錢與利益之中。
吳志鵬性格上所發生的“變形”過程是有其內在階段性的,從初人省城工作到教授夢成形是吳志鵬性格走向“變形”的第一階段。具體體現為吳志鵬外在上營造城里人的假象,內在地構筑人脈,為謀求身份步步為營。初入省城的吳志鵬,工資低,吃飯只能打最便宜的飯菜,“生理需要”只得到基本滿足。“連賣早點的小販都用那樣的眼光打量我。說我新來的?”在學院路上,也被老教授認作新來的……在這樣一種身份時常受質疑,得不到肯定,沒有安全感的生存環境下,吳志鵬的性格迅速發生了“變形”。“為了融進這座城市,我開始不斷地修正自己。”外在的,他精心演練點頭微笑,要將頭點得如見了老熟人一樣,似點似不點的;走路也要走得不快不慢,要走出一種從容;拿到工資后,買了幾件仿名牌“包裝”自己。至此,沒人再說他是新來的了,也逐步融入了城市與高校的大環境。吳志鵬在這一層次的“變形”看起來卓有成效,就快要順利實現他的教授夢,有屬于自己的書房與燈光,但是,來自家鄉的人與事打亂了他的計劃,于是相應的他的性格又發生了“變形”。
從電話鈴響起到放棄學術夢,是“變形”的第二階段,具體表現為從看重人情,為家鄉村民奔走到不堪家鄉村民的各種請求,對鄉土人情走向淡薄與冷漠,最后逃離省城,幾乎斷絕與他們的聯系,吳志鵬對鄉土人情經歷著由熱到冷的變化。當他接第一個電話,三嬸讓他幫她查她侄子的高考分數,并且分數不夠,要求其走關系錄取時,吳志鵬是盡力而為的,厚著臉皮去給主任送禮走動。但是當鄉親們以各種理由來打電話找他幫忙時,時常不知會在什么時候響起的電話,嚴重地擾亂了吳志鵬的日常生活,吳志鵬的“安全需要”受到威脅。“我害怕接電話。我一聽見電話鈴聲就頭皮發麻!”于是在面對患腦癱的坤生孩子時,他找個借口脫身跑了。家鄉村民所帶來的負面影響,以及原本教授夢的漫長,都使得“生理的需要”在短期內無法得到較好的滿足,而“安全需要”又時時受到威脅。于是,吳志鵬決定“割斷這種扯不斷理還亂的‘狗狗秧關系”,放棄教授夢,離開省城。
從北京寫書階段積累資金到上海炒股經商階段站穩腳跟、公司上市是吳志鵬性格發生“變形”的第三階段。具體表現為由堅守底線到為了追逐金錢與利益迅速最大化,違規亂紀,逐步喪失知識分子品格。在吳志鵬告別高校的同時,他“人生的第二個目標只有一個字:‘錢”。在駱國棟的帶領下,吳志鵬離開省城,進入北京寫書階段,原計劃體面的當‘槍手,編一百本古典文化經典書籍,既實現理想又能有豐厚的收益。但是,駱國棟聯系的靠盜版和賣武俠起家的書商老萬,真正的目的是讓他們“捉刀”寫一套“情感”系列小說,一本一萬。在現實利益的誘惑下,他們開始在北京地下室出租房中昏天暗地地攢小說,不但是“槍手”,內容也涉及“黃色文學”,曾經知識分子對文化的追尋,對知識的崇高感都蕩然無存了。吳志鵬由教授夢到了為了錢什么都干。無怪乎感慨“在生活中,你只要退了一步,一旦越過了底線,你就很難回頭了”。喪失知識分子品格得到的十萬元稿費被拿來作為兩人進駐股票與投資市場的本金。在接下來的由炒股到成立“雙峰公司”及公司上市的一系列商業活動中,吳志鵬經歷著進一步的蛻變。為了利益來得更快,從兩人開始“打新股”起,吳志鵬有了參與從銀行工作同學那里違規貸款、把兩班時段的船票包十天提高“打新股”中簽率、目睹駱國棟收購鈞州一家藥廠時向廠長行賄一百萬、將副省長范家福拖入公司上市關系網中、集體作公司上市假文件等等違法亂紀行為。吳志鵬這些或主動或身不由己地參與到的違規貸款、行賄、走后門、拉關系、參與作假、巴結領導等行為中,是他在城市環境下對于金錢和利益的進一步淪陷。吳志鵬內心的道德律也被金錢與利益所取代。endprint
三
吳志鵬“變形”階段的發生與完成只是其性格軌跡的一方面,還有一個重要的方面即由“變形”走向“還原”。這里的“還原”指的是吳志鵬在經商階段成為“雙峰公司”總經理,收入頗豐之后,性格中占主導的虛榮浮華、追逐關系、人情淡薄、違規亂紀等因素逐漸淡化,性格轉化為關注底層、心懷正義、回歸底線,并且最終導向情寄鄉土。摒棄了原來性格中“惡”的層面,轉而回歸到“善”的層面,需求層次理論中指出由低層次的需求到高層次的需求可以與此對應。“還原”階段發生的前提即為吳志鵬作為總經理,擁有良好的物質基礎和體面的職務,“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得到極大滿足,進一步追求自尊與自我實現等更高層次的需求。
吳志鵬性格中由“變形”走向“還原”的過程首先體現在對底層工人的人道主義關懷上。在吳志鵬作為代表派去鈞州談判收購一家瀕臨破產的小藥廠時,面對有的下崗工人甚至將患腎病的老婆扔到了廠門口不管的慘烈生存現狀,吳志鵬與駱國棟站在了兩個立場上,駱國棟一心追逐利益與金錢的最大化,不顧工人的實際利益,只求壓低收購價格,而吳志鵬站在人道主義立場上不住為工人爭取最高的利益,希望收購的價格可以盡可能的合理。在駱國棟說工人們偷“山楂丸”吃時,吳志鵬也堅持認為“那些工人還是善良的,有是非觀的”。吳志鵬性格“還原”中對底層工人的這種人道主義關懷體現了需求層次理論中“尊重的需要”:“生存在社會中的人(少數病態情況除外)都需要或渴望對自己有一個穩定的、有堅固基礎的、(通常)很高的評價,渴望自尊、自重,也渴望別人的尊重”。
吳志鵬性格軌跡中“還原”過程還體現在對不正當金錢、地位的敢于言棄。吳志鵬在前四種需求得以滿足之后,對“自我實現的需求”就明朗起來,這種自我實現是與不當金錢與地位,以及對越過底線的利益誘惑說不,丟棄這些非法利益,靠自己本身的才能來實現自我,追求一種內心的平和。吳志鵬在鈞州收購藥廠期間,就認為駱國棟讓小喬飛去美國專程為副省長范家福配紐扣這件事做得太過,兩人之間開始產生矛盾。緊接著,為了讓公司上市,參與報表作假,分歧進一步加深。緊接著,在看到駱國棟為公司上市出資一千萬收買電視臺主持人時,他想辭職了。一些不為他所知的交易上的秘密,進一步促成了辭職。公司上市后,駱國棟以股份市值還在漲為砝碼希望吳志鵬回公司來,吳志鵬卻很清醒,并沒有被巨大的金錢數額所誘惑,總經理的職位也沒有吸引力,他明白駱國棟已不再是過去的駱國棟,錢太多的人氣場太大,與最初兩人在北京共同奮斗時的情景不同了。日后,他明確辭去了顧問的職務,不再領一分錢的工資,徹底脫離“雙峰公司”。至此,吳志鵬放棄高職位與巨額金錢的誘惑,不再在靠非法手段建構的安樂窩中浮沉,而是走出泥淖,尋求正當自我實現,與之前各種非法商業活動劃清界限。
無論是吳志鵬性格“還原”過程中對底層工人的人道主義關懷還是對不正當金錢、地位的敢于言棄,其背后都有一股強大的感情——情感上自我內心對故鄉的認可與追尋。吳志鵬出生即為孤兒,吃百家飯,喝百家奶長大,是無梁村的村民們用自己的無私和包容在哺育著他。無梁村村民在較為惡劣的自然環境下靠自己的雙手生存,雖然面對利益時,不免自私自利,但是這些在中原鄉村上行走的人們的本色品格中包含著源自生命本能的承受苦難的堅韌;鄉土生活方式中人們的比鄰而居、相互依賴;務實善變等特質。正是其中的堅韌、友善、務實填補了吳志鵬“變形”過程完成后的無方向感,形成一股強大的沖擊力,使其內心自覺地回歸到與無梁村村民們同樣善良的層面,追求“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需要”。故鄉的鄉土人情成為吳志鵬心理上的寄托,尋求真正自我的動力。盡管這種對故鄉的認可與追尋推動了“還原”過程的發生,但是吳志鵬這種認可與追尋只是一種“精神還鄉”,而非一直與鄉土同在的品格。經過對吳志鵬性格由“變形”到“還原”軌跡的分析,能夠清晰地看到,故鄉風土人情中的善與美,對他人的無私關心,那種淳樸善良并未持續投射在吳志鵬的性格中。整個“變形”階段,追求身份、地位、金錢、利益的過程中,這些品德都不復存在,家鄉鄉民的電話讓他深惡痛絕,當其自身生活處境“艱難”之時,是無暇顧及他人利益,無心去把守內心的道德律,只有在他金錢、名譽雙豐收之時,內心那股美善之念才悠忽出現。說到底,更多的是對內心空白與無方向感的一種填補,在城市里,內心緬懷鄉土人情,難免有葉公好龍暫時之態。
四
改革開放之后,國內城鄉之間人口流動增大,讀書取得高學歷離開故土到城市去扎根的知識分子和進城務工的青壯年成為由鄉進城的兩大股潮流,而吳志鵬成為前一種的代表。《駱駝祥子》中,祥子來到城市走向墮落,《人生》中主人公高加林行走城市后又回到了鄉村,在《=生命冊》中,李佩甫同樣寫到了“鄉下人進城”的主題,卻并未單一的將視角放置在主人公在城市生活中的墮落或者描寫主人公在城市生活中的不適而回歸鄉村生活,而是敏銳地結合當下越來越多的鄉土知識分子走向城市的現狀,如實刻畫了在都市浮沉中,該類人物的精神蛻變軌跡。這體現著作者對于背負著故鄉行走的鄉土知識分子典型,對于鄉土知識分子主題的一種當代思考。
這種思考背后體現著兩個核心問題,其一為離鄉知識分子內心的“精神還鄉”需求。以吳志鵬為代表的這類由城到鄉的知識分子形象,在離開物質貧乏的家鄉初到城市時。往往為了盡快融入城市、站穩腳跟追求“生理”需要與安全需要而謀權謀利、背棄善良淳樸。但是,當他們苦心鉆營,達到有名有利,在城市穩穩扎住腳跟,是一位絕對成功者的姿態,理應在物質與精神層面有極大的滿足感時,卻往往越在城市中處于成功者的姿態,內心就越發地空空蕩蕩。由最初的對物質的貪戀,轉而追求一種尊重與精神上的寄托,當初所做過的違法亂紀、謀權謀私的事都不再做,美好的鄉土鄉情又一次充斥著他們的內心,在都市中帶著這樣的情愫生活著,成為他們的精神支柱。他們是急需“精神還鄉”來支撐曾經空蕩蕩的靈魂。所以,無怪乎吳志鵬在小說結尾處感慨:“當我越走越遠,當歲月開始長毛的時候,我才發現,那一望無際的黃土地,是唯一能托住我的東西。”
另一個為離鄉知識分子在城市了無寄托的心境下,是否能夠重回鄉村,與鄉村融為一體呢?《生命冊》中給出的答案也是否定的。一方面來自于鄉村自身發展狀況的變化,村里幾層高的樓房都蓋起來了,原先的葦蕩水塘都不見了。各種工廠林立,樹都伐光了,連狗都不咬了……家鄉景象已不是當年樹木林立、狗吠蟲鳴、牛哞聲聲的景象。已與鄉土知識分子離開前那種天然、本真的鄉土形態不同了,小時候那種天真淳樸的性情也只是存在于記憶與日后的幻想回憶之中。從自然環境角度,故鄉是回不去了。另一方面,鄉土人情以及鄉土知識分子的觀念已產生矛盾,不再對接。駱國棟的自殺使吳志鵬成為厚樸堂的最大股東,身價很高,回鄉一朝,就有熟人央求吳志鵬給縣里掏幾個錢,上個項目,資助資助,要價一千萬,允諾給他弄個政協常委,但吳志鵬開口問有項目么?回答是項目不好說。家鄉人面對吳志鵬是一顆渴望沾點利益的心,吳志鵬面對要求是城市生活中觀念上的理性。再回家鄉,鄉親們也是沖著你身上的財富來巴結你、拉攏你。一旦身敗名裂,恐怕無人問津,當初的美好感情只存在于記憶之中,回到現實往往不堪一擊。
除卻選取從“精神還鄉”角度刻畫人物,李佩甫也對鄉土知識分子命運與前途給予了深刻的關注,在城市里處于成功者的離鄉知識分子,經歷著融不進城市,回不到故鄉的雙重無力姿態中。在結尾處,作者寫道:“我知道,我身后長滿了‘眼睛……可我說不清楚,一片干了的、四處漂泊的樹葉,還能不能再回到樹上?”脫離了鄉村具有了在城市安身立命能力的鄉土知識分子,心系著故土,面對變質的鄉土、面對故鄉同樣復雜的為利益而生存的現實已經回不來了。李佩甫在《生命刪》中刻畫的典型現狀,表達的焦慮,是值得人們深思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