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內容摘要:“原型意象”這一概念源于瑞士心理學家榮格分析心理學論。他認為“反映了人類在以往的歷史進程中的集體經驗,人類世世代代普遍性的心理積累,就是集體無意識。它是構成一種超越個性的共同心理基礎,而且普遍存在于我們每個人身上”。按照榮格的集體無意識論,具有上下五千年文明歷史的中華民族,當然也不例外地在一定的文化心態和美感心態上形成一種族記憶。梧桐這一意象即是人類祖先千百年來文化心態和美感心態上的積淀。
關鍵詞:古詩詞 梧桐 意象
由于梧桐高大挺拔,為樹木中之佼佼者。自古就被看重,而且常把梧桐和鳳凰聯系在一起。鳳凰是鳥中之王,而鳳凰最樂于棲在梧桐之上,可見梧桐是多么地高貴了。在《濤經》里,就有關于梧桐的記載。在《詩經·大雅·卷阿》里,有一首詩寫道:“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摹摹萋萋,雍雍喈喈。”這詩說的是梧桐生長地茂盛,引得鳳凰啼鳴。菶菶萋萋,是梧桐的豐茂;雍雍喈喈,是鳳鳴之聲。《詩經》作為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里面就保留了很多的原型意象。人們一般認為《詩經》中的民歌產生于西周初期至春秋中葉,然而,在文字產生之前,一些民歌可能就已經在口頭上流傳,只是把它們記載下來是在文字出現之后,也就是說,《詩經》中的民歌是上古時代長期積淀的產物,其所反映的古代物質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內涵,是非常豐富而復雜的。隨著時代的發展,這些原型意象也在不斷演變,經過不同作家的手,在不斷重復中加入作者的情感體驗和創造,從而賦予這些原型意象不同的涵義。
在古代詩歌中,梧桐是一個比較常見的意象。這一具體物象常常成為離人傳達離愁別緒的載體。李白《贈別舍人弟臺卿之江南》:“去國行客遠,還山秋夢長。梧桐落進井,一葉飛銀河。”李煜《采桑子》:“轆轤金井梧桐晚,幾樹驚秋。”張先《虞美人》:“亭亭殘照上梧桐,一時彈淚與東風,恨重重。”柳永“檻拘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周紫芝《鷓鴣天一點殘紅欲盡時》:
“梧桐葉上三更雨,葉葉聲聲是別離。”朱淑真《菩薩蠻秋》:“秋聲起梧葉落,蛩吟唧唧添蕭索。”這些詞句都是通過“梧桐”這一傳統意象來傳達悲苦凄惻的離愁別緒的。具體來說,梧桐被賦予一下幾種含義:
一、借梧桐抒發相思之苦。閨怨之愁
男女相思離別,少婦閨閣之怨是古詩文中一個古老而永恒的話題。古代的文人士子把讀書做官、人世為政作為最高的人生理想,為此,他們不得不拋妻別子浪跡天涯,與所愛之人天各一方,留守家鄉的妻子,難免孤獨寂寞,自然而然就產生了許多的閨怨詩詞。如溫庭筠的《更漏子》:“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這首詞寫的是一位婦女秋閨獨處,長夜不眠的苦惱之情。上闋寫室內物象對人的情緒的刺激,下闋從室內聽到室外雨聲來描寫人情的更加難堪。桐葉秋日枯槁,雨點打上,聲特別響亮,特別是夜深人靜的三更時分,更增添了離人情思之苦。打在梧桐樹上的雨,一點也不懂人的心思。在這里,秋雨梧桐,渲染了一個凄清幽冷的環境,烘托了婦人對遠方親人的思念。李清照的《行香子》開頭“草際鳴蟄,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意思是:蟋蟀在草叢中鳴叫著,它的聲音驚落了梧桐樹的葉子,這正是人間天上離愁最濃的時候。詞人一開始就從眼前景物寫起,渲染了周圍環境的凄涼冷落。蟋蟀鳴叫和梧桐葉落是秋天的自然現象,但在離人的眼里,則有清冷的感覺。“驚”字賦予了梧桐以生命,也隱喻了詞人自己為離愁所煎熬的精神狀態,非常含蓄委婉。元曲《水仙子·相思》“秋風颯颯撼蒼梧,秋雨瀟瀟響翠竹,秋云黯黯迷煙樹。三般兒一樣苦,苦的人魂魄全無。云結就心間愁悶。雨少似眼中淚珠,風做了口內長吁。”此曲同樣寫相思之苦。秋風颯颯,秋雨瀟瀟,秋云黯黯。特有之秋聲秋景,與蒼梧、翠竹、煙樹相交織,有極強烈的感情色彩。寫出了離人的相思之苦。古代帝王為了滿足個人的享樂,犧牲了無數青春少女的幸福生活,留給她們的惟有幽怨和寂寞。王昌齡《長信宮詞》:“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這首閨怨詩寫的是被帝王遺忘的少女,在桐葉飄落、寒霜侵簾的深宮里形影單只,臥聽宮漏的寂寞情景。詩歌以金井梧桐起句,渲染了一個蕭蕭瑟瑟、寒夜漫長的氛圍。少女的那種無邊似海的離人之愁也就含蓄地流露出來了。
二、借梧桐表達貶謫的悲涼、懷才不遇的感慨
古代為官清政廉潔、敢于直諫,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正直文人,往往逃脫不掉被貶官流放的命運。因而古詩中這類題材的作品數量就很可觀。而梧桐這一審美物象,便成為一種美好的象征出現在他們的作品中,抒發他們人生無常的感慨。如蘇軾的《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這首詞寫于他被貶黃州之時,是一首詠物詞,詠一只孤獨寂寞的鴻雁。詞的開頭,便用缺月、疏桐等景物渲染了一幅凄清、幽冷的氣氛,夜深人靜,一彎殘月倒掛在疏桐之上,月色朦朧,孤雁頻飛,這樣一副蕭瑟凄清的秋夜圖,為下文孤鴻的出現設置了特定的場景。作者借對這只離群失伴、形單影只孤鴻的描寫,表現了自己在遭受政治迫害后孤獨的處境和悲傷的心情。《三國演義》第三十七回有這樣的描述:“鳳翱翔于千仞,非梧不棲”。良禽擇木而棲,志趣高潔的人自然擇明主而事。在懷才不遇,無人賞識的情況下,一些人則寧肯保持自己的高潔也不愿同流合污,于是以梧桐自比。虞世南高唱:“垂綏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蟬》)蟬居于梧桐之上,蟬聲因梧桐高大挺拔而聲響遠播,暗指詩人志趣的高潔。“梧桐枯崢嶸,聲響如哀彈。”(孟郊《秋懷》)崢嶸的桐木制成的美琴卻棄置不用,寄托了詩人一生窮困失意的悲哀。劉過在《賀新郎》中感嘆,“一枕新涼眠客舍,聽梧桐疏雨秋風顫”,貧士的失職之悲在秋風秋雨中真是愁煞人。然而在眾多的樹木中,詩人們獨鐘情于梧桐,只因梧桐是品性高潔的象征。
三、借梧桐表達亡國之痛、家園之失
在所有的愁苦中,恐怕唯有亡國之愁最為沉重了吧!在亡國之人的眼中,又怎能僅僅是離人、離鄉之愁呢?因此,詞史上便有了催人淚下的用血淚填寫的袒露真性情的千古絕唱:“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在寒風瑟瑟的秋風中,詞人獨上西樓,舉首是“月如鉤”,俯首是“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你看,清秋的梧桐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只有淡淡的清光透過斑駁的禿枝椏凌亂冷寂地灑在地上。這樣的氛圍,置身其間更使人肝腸欲斷。亡國之痛,家國之思都集中在一個“鎖”字上,這里鎖的哪里是清秋,分明是詞人在感慨自己作為亡國之君的凄涼。在詞中,詞人把客觀物象(缺月疏桐)與主觀情意(亡國之痛)緊密地結合起來,這里寫的是實景,更是詞人心境的寫照。又如夏完淳的《卜算子斷腸》:“秋色到空閨,也為梧桐葉,誰料用心結不成,翻就相思苦。”詞人借閨人代言寫盡復國不成的離國之痛。“寒日蕭蕭上鎖窗,梧桐應恨夜來霜。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秋已盡,日猶長,仲宣懷遠更凄涼。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這首詞當作于詞人南渡之后。“寒日蕭蕭上鎖窗,梧桐應恨夜來霜”,詞作開頭便點明這是深秋時節的一天,帶著寒意的陽光透過鎖窗,灑落在室內。詞人此時尚未出戶,透過窗欞,目光落到庭院中的梧桐樹上。已失去往昔婆娑身影的梧桐,在瑟瑟秋風中對“夜來霜”,已由畏懼而轉恨。這恨是梧桐的,也滲入了詞人的感情。此時作者因戰亂而遷徙流亡,霜打梧桐讓詞人觸景生情,所以國恨家仇也一觸即發。“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李清照《聲聲慢》)抒寫的同樣是作者的懷鄉之苦。
王國維把詩的境界劃分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并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其實,優秀的詩人在選取意象時,已經把自己也融進了意象之中。把自己當成了物,或者把物當成了自己。透視梧桐這一意象,我們可以理解這一原型意象所統領的一系列作品的感情基調,從原型意象人手分析古代詩歌是一種較為切近詩詞藝術的本體、領略其美感的方法。我們在教學中對詩歌原型意象的解讀,可以更好把握作者的思想感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