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晉先,馬 萍
( 1.西南科技大學 文學與藝術學院,四川 綿陽 621010;2.四川財經職業學院 基礎部,四川 成都 610101 )
【語言學研究】
也說量詞“位”的超常搭配
——以郭沫若戲劇作品為例
唐晉先1,馬 萍2
( 1.西南科技大學 文學與藝術學院,四川 綿陽 621010;2.四川財經職業學院 基礎部,四川 成都 610101 )
以郭沫若戲劇作品的用例來看,許多量詞“位”的超常搭配其實是對量詞“位”色彩意義的靈活而巧妙地運用。從實際表達效果來說,靈活運用量詞“位”的感情色彩無疑有益于作品復雜豐富的言外之意的傳達,而巧妙運用量詞“位”的語體色彩也將有助于作品文雅莊重的語言形象的塑造。
位; 量詞; 超常搭配
現代漢語中,量詞“位”常用于指稱人,通常認為它含“敬意”[1],因此常與褒義名詞搭配;但有時也會與中性甚至貶義名詞搭配。近年來,這類超常搭配頻繁出現,被視為一種新的語言現象,引起了諸多研究者的關注,眾說紛紜。學界普遍認為這樣的搭配是有失規范的。事實上,量詞“位”的超常搭配早在現代文學諸多作家的作品中已然出現,其中尤以郭沫若文學作品最為常見。為了便于分析,本文選取郭沫若的戲劇作品來進行討論。
郭沫若戲劇作品中使用量詞來指稱人時多用“位”而少用“個”,以《屈原》為例,其中使用“位”來指稱人共有48處,而使用“個”來指稱人僅有30處,因此,郭沫若戲劇作品中量詞“位”的使用數量十分可觀。以人民出版社 1985年版《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6~8卷中所收錄的14篇戲劇作品來看,使用量詞“位”多達數百處。這在現代戲劇作家的創作中也是不多見的,量詞“位”的大量使用幾乎成為郭沫若戲劇創作的語言指紋。
在郭沫若戲劇作品中,量詞“位”雖然多數用法較普通,卻也有數十例與中性甚至貶義名詞搭配,并不表示敬意。量詞“位”既可用于地位普通的人物如“侍婢”、“裁縫”、“屠戶”、“兵士”等,也可用于令人憎惡的對象如“暴君”、“兇手”、“罪犯”、“強盜”、“偽善者”等,還可用于當面稱呼不得體的“老頭兒”、“家伙”、“東西”、“瘋子”、“寡婦”等稱謂,甚至可用于自稱。這些量詞“位”的超常搭配顯然很難簡單地用“泛用”或“誤用”來概括,結合作品具體內容來看,許多量詞“位”的超常搭配可以說是作家有意為之,是對量詞“位”的感情色彩和語體色彩的靈活而巧妙地運用。
作為量詞,“位”不僅具有詞匯意義和語法意義,而且還帶有色彩意義:既有感情色彩,又有語體色彩。而“量詞‘位’的表敬色彩決定了其修飾的名詞中心語一定是褒義的”[2]。如果量詞“位”放在中性或者貶義名詞之前,搭配對象為身份普通的人或說話者厭惡、鄙視的人,無須表達敬意或本無敬意而使用量詞“位”,這時,“量詞‘位’具有很強的修辭效果,能傳遞出豐富的言外之意”[3]。郭沫若戲劇作品中的不少量詞“位”的超常搭配就是如此。說話者往往有意利用量詞“位”的表敬色彩與搭配對象的中性或貶義色彩構成矛盾,從而曲折委婉地表達出復雜豐富的語意。
在郭沫若戲劇作品中,量詞“位”的某些超常搭配正是利用了量詞“位”的表敬色彩而使語句“帶有諷刺或輕微批評的意味”[4]。例如:
例 1:周大 近來來了那位住在那兒的甚么死馬、死牛,他專門在晚上鏗湯鏗湯地,從黃昏彈起一直要彈到雞叫,彈得人真是討厭。(《卓文君》)
例2:靳尚 ……令尹子椒,那位昏庸老朽,簡直是活寶貝啦……(《屈原》)
例 3:朱衣佐也冷笑起來:“哈哈,你這位絕頂的偽善者!……”(《鄭成功》)
例4:差役丙 我一個人抵得了什么事?假使還要服侍兩位醉鬼的話,那就更加吃不消。(《南冠草》)
例 1中的周大是卓文君家的奴仆,理應對主人家的客人表示尊重,但他把“司馬”諧音為“死馬”,明顯地表現出對司馬相如心懷不滿;例 2楚懷王佞臣靳尚說令尹子椒“昏庸老朽”,顯然沒把子椒放在眼里;例 3清操江都門朱衣佐稱曾經與自己沆瀣一氣,企圖阻止鄭成功收復臺灣的漢布魯克神甫為“偽善者”,鄙薄之情溢于言表;例4差役丙稱同事為“醉鬼”,毫不掩飾自己對其行為的不以為然。這些例句中,說話者都對自己并無敬意的談論對象使用了量詞“位”,“‘位’在這里由于主觀賦予了它特殊的情感,已由褒獎色彩義變成了貶斥色彩義,具有諷刺、嘲弄的意味”[5],如換用中性色彩的量詞“個”,量詞與搭配對象之間感情色彩的矛盾消失了,說話者對談論對象的輕蔑、嘲諷的情感態度的表達會更為直接,但從表達效果上看,語句也失去了曲折婉轉的韻味。
在郭沫若戲劇作品中,量詞“位”的某些超常搭配則是利用量詞“位”的表敬色彩而使語句充滿調侃意味。例如:
例5:丁 (回頭又去搖醒甲)還有這位家伙,喂,喂,朋友!我們交班了。(《聶嫈》)
例6:丙 啊,那兩位東西也給死尸一樣啦。(《聶嫈》)
例7:魏王 那位唐雎老頭兒,你和他很熟吧?(《虎符》)
例5、例6兵士稱自己的同伴“家伙”、“東西”,例7魏王稱唐睢“老頭兒”,這些稱謂顯示出說話者對談論對象親熱隨意的情感態度,毫無敬意可言,與表敬色彩的量詞“位”搭配,造成兩者感情色彩的極不協調,傳達出十分明顯的戲謔的意味,如換用中性色彩的量詞“個”, 戲謔的意味則大大削弱。
在郭沫若戲劇作品中,還有一些量詞“位”的超常搭配顯然也是“別有用心”的,而量詞“位”的表敬色彩對于人物心理活動的刻畫和人物性格特點的描寫可謂舉足輕重。例如:
例8:土國寶 兩位人犯在路上使用的東西,只要是輕便一點的,都可以替他們帶去。(《南冠草》)
例9:曹操 好,那位周近我現在就接見他,你去叫人把他引到這兒來。(《蔡文姬》)
例 10:文姬 他姓董名祀字公胤,是我父親的學生,也是我的一位表弟。(《蔡文姬》)
例 11:董祀 丞相還派了兩位自己府里的侍婢來陪伴你。(《蔡文姬》)
例 8清江南巡撫土國寶因為知道“人犯”夏完淳的家人會向他行賄,所以對“人犯”表現出客氣的態度,量詞“位”的使用突出了土國寶虛偽貪婪的性格特點;例 9曹操用量詞“位”稱跟隨董祀出使的小官吏周近,充分體現了曹操的尊重人才、禮賢下士;例10蔡文姬與左賢王對話時用“位”稱“表弟”,在對作為漢朝使者的“表弟”董祀表示尊敬的同時,也暗示自己與董祀多年未見,關系已經十分疏遠,以此撇清避嫌;例11董祀用“位”稱“侍婢”是因為二人來自丞相府,是出于對曹操的尊重而愛屋及烏,量詞“位”的使用表現了董祀對曹操的尊敬和出言的謹慎。這些例句中的量詞“位”如果換成“個”,顯然無法曲折表現劇中人物說話時的復雜心理狀態,無法充分展現角色的性格特點。
作為量詞,“位”不僅具有表敬的感情色彩,而且還帶有顯著的書面語語體色彩,因此,“在一定的語境中使用‘位’顯得語言儒雅而又莊重”[3]。以郭沫若戲劇作品的用例來看,廣泛使用量詞“位”來稱人,可以利用量詞“位”的書面語語體色彩來加強作品的書面語色彩,為作品樹立儒雅莊重的語言形象,使作品人物的言語文質彬彬,與實際生活中的口語有了明顯的區別,讓戲劇作品的舞臺語言顯現出特別的風貌,呈現出富有個性特征和獨特魅力的語言形態。
在郭沫若的戲劇作品中,稱人時使用量詞“位”成為具有文化修養的各類人物的習慣用語。因為“量詞‘位’的使用與言談者的身份特征有關,多為有一定的文化修養、有一定素質的人所使用”[3],所以作品中某些量詞“位”的超常搭配會利用量詞“位”的書面語色彩來突出說話者的語言修養。例如:
例 12:夏無且 我自己實在后悔。為什么做了一位暴君的醫生?(《高漸離》)
例 13:毛延壽 瘋子呢!屈原正是一位瘋子。(《王昭君》)
例 14:屈原 是,你是了解了我的意思,你是一位聰明的孩子。(《屈原》)
例 15:駱賓王 廬陵王在今年正月雖然做了一個月的皇帝,但大家都認為他是一位庸人。(《武則天》)
例 16:裴炎 我看這個人大不可靠。他是一位南方的貧困人出身,是沒有品行的文人,又是徐敬業的死黨。(《武則天》)
例 17:高志修 也虧她的母親能干。她本來是云南的一位軍閥的太太,……(《甘愿當炮灰》)
例 18:章育仁 日本兵的情形也相差不遠。前兩天我把你帶回來的俘虜品整理了一下,那里面有位伍長的日記寫著:“三天吃一水筒水,一天吃一個小面包。”(《甘愿當炮灰》)
上述例12、例17中夏無且稱秦始皇“暴君”,毛延壽稱屈原“瘋子”,屈原稱自己的學生宋玉“孩子”,駱賓王稱廬陵王“庸人”,裴炎稱駱賓王“南方的貧困人”,高志修稱季小姐的父親“軍閥”,在這些貶義或中性名詞前說話者都使用了量詞“位”;例18中積極參加抗日活動的有識之士章育仁卻使用量詞“位”來稱日本“伍長”。這些例句中的量詞“位”并無特殊含義和感情色彩,僅僅是因為量詞“位”具有書面語色彩,使用量詞“位”來稱人使說話者的口語顯得彬彬有禮,從而表現了作為宮廷御醫的夏無且,作為宮廷畫家的毛延壽,作為文人的屈原、裴炎、駱賓王,作為作家的高志修和作為化學家的章育仁等具有一定文化修養的人物的語言習慣,達到通過人物語言來突出了他們的身份特點的目的。
在郭沫若的歷史劇中,稱人時使用量詞“位”幾乎成為生活在宮廷中的各色人物的交際用語,因為使用量詞“位”來稱人“能體現出言談者謙敬的禮貌態度”[3],所以作品中某些量詞“位”的超常搭配會利用量詞“位”的書面語色彩來顯示說話者對對話者的禮貌態度。例如:
例 19:南后 我想無論哪一國的君長怕都愿意你做他的宰相,無論哪一位少年怕都愿意你做他的老師,而且無論哪一位年青的女子怕都愿意你做她的丈夫啦。(《屈原》)
例20:侯贏 那青年琴師本來是一位酒徒,……(《虎符》)
例 21:老兵 就是夷門大街上的那位屠戶朱亥啦。(《虎符》)
例 22:鄭十三娘 對了,駱賓王說過,那位揚州裁縫江七很像章懷太子,他們就準備讓他假充章懷太子呢。(《武則天》)
例 23:矢拉 啟稟丞相,那幾位刺客,通同醉死了。(《孔雀膽》)
例 24:趙高 她一定會來。她曉得小臣是一位宦官啦!(《高漸離》)
例19楚懷王寵姬南后與屈原對話時稱“少年”、“年青的女子”,例 20信陵君之友侯贏與魏太妃對話時稱“酒徒”,例 21老兵與魏太妃對話時稱“屠戶”,例 22上官婉兒之母鄭十三娘與武則天對話時稱“裁縫”,例23廷臣矢拉向梁王報告情況時稱“刺客”,例 24中車府令趙高與秦始皇對話時自稱“宦官”,都在中性或貶義名詞前使用了量詞“位”,但這并不表示說話者對指稱對象懷有敬意,這時,量詞“位”的使用僅僅是“出于一種客觀禮儀的需要”[6],是由于對話者地位和身份特殊,說話者刻意通過量詞“位”的書面語色彩表現出自己言談極為文雅正式,從而顯現出說話者對對話者而不是對談論對象的禮貌態度。
在郭沫若的歷史劇中,稱人時使用量詞“位”有時也是劇中人物在公務活動中的工作用語。因為使用量詞“位”稱人會“帶點兒莊重色彩”[7],所以作品中的某些量詞“位”的超常搭配會利用量詞“位”的書面語色彩來表現說話者由于公務活動場合特殊而用詞謹慎莊重。例如:
例 25:衛士乙 還有,這位女強盜很像那位男強盜,他們一定是兄弟姐妹啦!(《棠棣之花》)
例 26:士長三 這位殺死我們國王和宰相的兇手,你不消說是認識的。(《聶嫈》)
例27:鄭成功:“把這兩位嚴重的罪犯押到天主教堂的殺人坑去,槍斃!”(《鄭成功》)
例25衛士乙向衛士長匯報情況,例26衛士長三審問酒家女,例27鄭成功向下屬下達處決令,都將量詞“位”用于貶義名詞“強盜”、“兇手”和“罪犯”,這些量詞“位”顯然都不表示敬意,也沒有特殊意味,作者也無意以此突出這些說話者的文化修養,或表達說話者對對話者的尊重。這些臺詞中使用書面語色彩顯著的量詞“位”表現出說話者由于處于特殊的交際場所而鄭重其事,態度莊嚴,言語慎重。如果換用量詞“個”,上述臺詞的口語色彩會更明顯,但正式莊重的意味也就隨之削弱。
綜上所述,大量使用量詞“位”來稱人已經成為郭沫若戲劇作品語言運用的一大特點,很難簡單地用是否合乎規范來概括,更為合理的解釋或許是:在這些超常搭配中,量詞“位”的色彩意義在實際語用中產生了獨特的表達效果,或者通過量詞“位”的感情色彩使某些表達含義豐富而又委婉曲折;或者由于量詞“位”的語體色彩加強了作品的書面語色彩,為作品塑造了文雅端正的語言形象。
上述分析也表明,量詞“位”的使用除了與所搭配名詞的屬性有關,還會受到語境的影響。從說話者的角度來看,量詞“位”的選用既與自身身份地位、文化修養、語言習慣有關,又會受到說話場合、與對話者關系的制約??梢哉f,量詞“位”的選用實際上是一個較為復雜的系統工程。
[1]羅竹風.漢語大詞典[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8.
[2]萬久富.量詞“位”的歷時考察[J].常州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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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何杰.現代漢語量詞研究(增編版)[M].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08.
[6]戚曉杰.關于量詞“位”規范性的思考[J].青島海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2).
[7]沈懷興.量詞“位”的泛用[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1).
On the Extraordinary Collocation of the Classifier “Wei”——A Case Study of Guo Moruo’s Dramas
TANG Jinxian1,MA Ping2
( 1.School of Arts and Literature,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ianyang, Sichuan 621010,China;2.Sichuan Finance and Economics Vocational College, Chengdu, Sichuan 610101, China )
In many extra ordinary collocation of the classifier “Wei”, its meaning is used flexibly and skillfully in Guo Moruo’s dramas. The effect of expression shows that the flexible use of “Wei” in its emotion will be nefit to express the complex and abundant implication, and the clever use of “Wei” in its style will contribute to shape the elegant and solemn image of language.
Wei, classifier, extraordinary collocation
H146
A
1673-9639 (2015) 05-0146-04
(責任編輯 白俊騫)(責任校對 張鳳祥)(英文編輯 田興斌)
2015-05-09
本文系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郭沫若研究中心資助項目“郭沫若作品量詞研究”(GY2013B05)的階段性成果。
唐晉先(1965-),女,四川綿陽人,文學學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現代漢語。
馬 萍(1963-),女,四川成都人,文學學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現代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