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省德州市第一中學 畢研鵬
對《祝福》之“我”形象的逆向認知
☉山東省德州市第一中學 畢研鵬
《祝福》中的“我”是怎樣的一個形象?中學語文教壇并沒有呈現出百家爭鳴的態勢,大家所持的觀點基本相同:“我”有反封建的思想傾向,憎惡魯四老爺,同情祥林嫂,性格溫文爾雅,對黑暗現實無奈無助,是一個具有進步思想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形象。這些評價告訴我們,對“我”這個人物的感情定位總體是認可的,褒頌的。但在眾多大同小異的雜議中,有的礙于“我”與作者存在著一定的關聯,有的試與魯迅其他小說中的“我”進行比較,并沒有客觀公正地多方面地去深入剖析《祝福》之“我”的形象特點,即使評價也往往是結論多,依據少;概括多,具體少;稱贊多,批評少。沒有將“我”放至具體的語言環境和那個時代社會實情中去綜合考慮,于是片面的、狹窄的、陳舊的定論一直就這樣主宰著“我”,主宰著高中語文教壇,這對作品的認知無疑是不全面的,甚至是有害的。筆者通過認真研讀原文,覺得在《祝福》中“我”的身上,除了同行們已經定論的那些特征之外,還覺得這個“我”十分明顯地存在著諸多不容忽視的弱點,茲逆向認知如下。
“我”回到故鄉以后,心情始終如天上密布的“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一直處于壓抑郁悶的狀態之中,從來也沒有開朗過,快樂過,從來也沒有見到“我”的臉上有過哪怕是絲毫笑容,并不比《故鄉》中的“我”回到故鄉時的心情好多少。“我”在生養自己的老家魯鎮活動的這幾天,即使是看望朋友、與族人見面、適逢“祝福”大典,也沒有給“我”帶來丁點快慰和歡樂,為什么會是這種心情呢?也許是工作不順吧,也許是朋友“云散”吧,也許是對前途迷惘吧,都未可知,也不必去追究。但是我們通過閱讀可知的是“我”具有多疑的特點,這與“我”帶著沉重的心思回故鄉吻合一致。文中寫道,與四叔見面,他說“我”胖了之后“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并非借題在罵我”。這雖然否定了四叔大罵對象并非指“我”,而是罵康有為,但是在“我”的心里當時肯定是產生不快的,因為“我”知道,“我”與新黨的政見是一致的,“我”是贊成新黨革新做法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罵他們就是在罵“我”,具有指桑罵槐的性質,所以“我”表面上排斥了四叔對自己的罵語,實際上“我”多疑的特點這時已經像早春的幼芽一樣開始萌發了,只是未明說,沒爆發而已。真正讓這種“疑神疑鬼”的心態明朗化、最大化的是在后面。文中寫道:“我從他儼然的臉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為我不早不遲,偏要在這時候來打攪他,也是一個謬種。”根據情節可知,這里的“謬種”絕對是罵祥林嫂的,因為她是在魯家正欲舉行“祝福”大典的時候“不早不遲”地死去,這種不吉利也就“不早不遲”地沖淡了四叔家的祝福喜氣。對于四叔在家里的這種私下“罵”語,應屬一種十分正常而合乎情理的表現。在四叔的眼里,“我”是他的侄兒,是一個有一定地位的知識分子,又是從城里來的,給他帶來的是看望,是親近,是團聚,是聯絡,也給了他足夠的面子,至少沒有給他帶來什么不祥不吉的東西,與祥林嫂的死訊是有本質區別的,他怎么會視“我”為“謬種”呢?這明顯是“我”在自尋煩惱,敏感多疑。特別是后來短工與四叔的談話,內容是祥林嫂之死,“我”也覺得“似乎這話于我有關系”,再次證實了“我”多疑多心的特點。為什么“我”會產生這種心理呢?也許是四叔對“我”沒有足夠的尊重吧,也許是四叔家的飯菜沒有城里的“魚翅”好吃吧,也許是四叔因為太忙沒有更多的時間陪“我”聊天吧,都未可知。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這些心理和情感都受“我”心思沉重的感情基調支配,因為人一旦心情不好,各種不快心理就會像暖風中的草芽一樣涌發出來。“我”的多疑也就決定了“我”要早早地離開這里,短暫的故鄉之行就在這樣的不快中結束了。
“我”是文中同情祥林嫂的唯一的人,這一點十分清楚,毋庸置疑,難能可貴。這種情感的間接表現是在“我”對主人公三個苦難生活片斷的回憶中,直接體現則是在“我”第二次見到祥林嫂以及聽說她慘死之后的心理活動中。那乞丐般的外貌描寫,慘不忍睹;那死后如“塵芥”似的結局,催人淚下。至此“我”對祥林嫂的同情已躍然紙上。但這種同情并不值得全盤肯定和贊美,它僅僅屬于具有進步思想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同情,屬于心情壓抑下內斂式的同情,屬于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私下同情,祥林嫂沒有感受到,四叔四嬸也不清楚,魯鎮的民眾更不了解,所以這種同情就顯得十分有限,非常軟弱,它沒有亮色,沒有力量,沒有吶喊,沒有傳遞出來,只能是空有同情,而這種同情是很容易做到的。“我”在同情時想過改變祥林嫂的命運了嗎?想過給她以切實的精神的或物質的幫助了嗎?想過請四叔四嬸關照她了嗎?都沒有。這樣看來,“我”的同情只對自己起作用,只是一廂情愿,而對主人公祥林嫂的命運則毫無改變作用。真正有價值的同情是將心動化為行動,“我”的心動過程確實很細膩,很充分,也有一定的感染力,可是行動呢?祥林嫂已成乞丐,見她走過來,“我”雖然“豫備她來討錢”,可最后給錢了嗎?肯定沒有,因為“我”已被她的幾句問話“悚然”了,背上如“遭了芒刺一般”,不得已只有“匆匆的逃回了四叔的家中”躲起來,物質上的幫助不存在了。聽說祥林嫂死后,“我”背地里吊唁了嗎?前去看望了嗎?私下里哭泣了嗎?也沒有。這種有心無力、僅僅心動而無行動的同情,實際上只能說是感情上的一種支援,心理上的一種呼應,思想上的一種走向,太蒼白了,無論是客觀還是主觀上,都不能引起人們對“我”產生足夠的尊重甚至褒贊。這也是“我”的無奈無助、膽小軟弱造成的。
文中的“我”雖然是一個積極進步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雖然具有勇于改革的思想意識,雖然有比較濃厚的反封建民主精神,但在物質生活上有著不可否認的追求享受的傾向。根據文中記載,“我”是臘月二十四日夜里回到故鄉魯鎮的,住在遠房四叔家,又在四叔家二十七日晨舉行“祝福”大典當天回城的,其間連頭帶尾總共四天三晚。在四叔家生活情況怎樣,文中并無絲毫筆墨,我們并不知道,也無須知道。但“我”在這里的思維方向是時刻想著回城的,可謂心猿意馬,寢食難安,從未把四叔的家當作自己故鄉的家,也不覺得這是生我養我、魂牽夢繞的故鄉,更沒有表現出對故鄉有多少留戀和依賴,親熱感、久別感、熟識感均蕩然無存,“我”隨時準備回城,隨時想著城里好吃的“福興樓的清燉魚翅”。因此“我明天決計要走了”的心思像剛剛點燃的火苗,不斷在“我”的心中燒灼。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根據課文敘述,主要原因有三:一是與四叔說話“總不投機”,這不僅是兩輩人之間具有代溝而產生隔閡,更主要的是政見不同,沒有共同語言和志趣。二是祥林嫂的不幸在“我”的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沖擊波,行走在故鄉的土地上,自然要睹物思人,觸景生情,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在隨時提醒著某些東西,都在影響著“我”的情緒,身在故鄉,卻時時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懸浮感,是一個失去精神家園的漂泊者。三是暗含著吃住都不習慣,于是自然想到城里舒適的生活和可口的“不可不吃”的“魚翅”之類的美味,以及城里安逸穩定的悠閑生活,特別是“魚翅”的吸引力遠遠超過故鄉的一切。“魚翅”在《拿來主義》中是比喻為文化遺產的精華部分,在本文則是美味佳肴的代表,吃魚翅是中國特有的文化現象。毋庸置疑,其原因明顯是一種貪圖享受、追求安逸的思想情緒。人在環境不適應的情況下是會改變初衷的,“我”原計劃準備回鄉住多長時間,我們并不知道,但“我”因為諸多原因“明天決計要走”則是最終定論,而且四次強調,反復呈現,足見“我”離鄉回城決心之堅,欲望之切。
“我”雖有反封建傾向,但不是立體的、全方位的反封建斗士,更不是徹底的無神論者。對于魂靈地獄的有無、來生今世的演繹,心中并無一個明確的定位,始終處于猶疑不定、將信將疑的狀態之中。這種不定的思想意識,也就決定了對祥林嫂問話的回答內容。祥林嫂共向“我”詢問了三個問題:一是“有沒有魂靈”,二是有沒有“地獄”,三是死后一家人能不能“見面”。這三問之間顯然是連帶關系,形成環鏈:如果有魂靈就有地獄,如果有地獄死后一家人就能見面。祥林嫂為什么不問別人而單單問“我”呢?因為她知道“我”是一個“識字的”人,一個“出門人”,一個“見識得多”的人,只有“我”的話她才相信。“我”與祥林嫂本來是相識的,現在的突然遇到和她的突然問話,讓毫無思想準備的“我”無所適從,匆忙間便只好這樣答道:對魂靈,“也許有罷”;對地獄,“也該有罷”;對家人能否見面,則“說不清”。“我”這三答的主要意思傾向分別告訴她:有魂靈,有地獄,一家人死后能夠見面。“我”為什么要這樣回答呢?因為“我”對祥林嫂的那三個問語,“向來毫不介意”,本來就不甚明了,又處在緊張之中,在這特定時間特定場合下,嚴峻地考問了特定的“我”,彰顯出了“我”靈魂深處的軟弱與淺薄。這就表明,在“我”的潛意識里,是有著一定的封建迷信思想的。把這種以肯定為主又含有“說不清”意味的答案傳遞給祥林嫂,初衷雖然是“為她起見”,實則給她帶來了死亡的后果,甚至加速了她人世的終結。我們知道,這是“我”與祥林嫂唯一的一次對話,祥林嫂是在精神痛苦至極和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壯著膽子來問“我”的。她雖然窮困之至,瀕臨死亡邊緣,但此時她的大腦是特別清醒的,對于“我”的回答,她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且她是確信的,因為這是一個“識字的”人、一個“出門人”、一個“見識得多”的人面對面親口說給她的,祥林嫂怎么能不相信呢?“我”關于魂靈和地獄的說法,與小說后面柳媽“捐門檻”建議的內容是完全一致的,這就讓祥林嫂對今生甚至“來世”徹底絕望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也是造成祥林嫂悲劇命運的間接兇手之一。
“我”對祥林嫂的不幸遭遇及其悲慘命運深表同情,于是也就設置了“為她起見”的那些答語,可事后又覺得“怕于她有些危險”,隱隱約約感到“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深怕她會發生什么意外,于是“心里很是覺得不安逸”,這種為他人生死存亡考慮的初衷,無疑是一種同情,是值得肯定的。但在言行上卻沒有這種誠懇求是的認責態度,敢說不敢承認,敢做不敢擔當。“我”始終在尋找各種借口為自己開脫罪責,否定對祥林嫂說的話有問題,否定祥林嫂的死與自己有關。這一切主要體現在多次運用的“說不清”三個字上,認為“說不清”推翻了答話的全局,言下之意是“我”并沒有肯定說有魂靈和地獄。于是“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即使發生了什么事情,“于我也毫無關系”,因而感到“逍遙自在”,“漸漸寬松”起來,“漸漸的舒暢起來”。這樣翻來覆去,自圓其說,好像有理有據似的,實際上是在為自己的有責甚至有罪辯護。我們知道,“我”頭一天對祥林嫂說了關于魂靈與地獄的話,第二天她就不聲不響地悲慘死去,這種客觀上和時間上的巧合,不正好有力地說明“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祥林嫂的死與“我”說的話有關嗎?俗語云“心里有事心里驚,心里無事涼冰冰”,說了關于魂靈和地獄的話之后,“我”當時的表現是說話“吞吞吐吐”,模棱兩可,這不是一種“膽怯”和“驚惶”嗎?這不是明顯的心虛嗎?聽到祥林嫂的死訊之后,“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也“變了色”,感到“有些負疚”,這不是主動承認祥林嫂的死與自己有關嗎?這種心理狀態及思維變化,充分顯示了知識分子精神道德上的不足,這種不足正是傳統思想在“我”靈魂里的深刻影響,同時也暴露了“我”圓滑世故、軟弱退縮、敷衍耍滑的特點。到了后半夜將近五更的時候,四叔家開始“祝福”大典,此時“我”的心理狀態已經是“懶散而且舒適”了,“我”白天的“疑慮”和祥林嫂的慘死都被時間和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天亮以后,“我”就要離開魯鎮,離開故鄉,離開這是非之地。這就揭示了“我”在黑暗殘酷的現實面前逃離現實、回避矛盾的軟弱心理。
以上從五個方面對文中的“我”進行了逆向認知,主要揭示了“我”在小說中存在的若干缺點,是放在特定的社會環境下來展示的。這樣評價,對小說主題、人物特征乃至作者思想的深層認知都具有積極的解讀意義。當然,這些文字只是筆者的一家之言,對“我”的這些認識,定位不一定準確,懇望同行大家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