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對門的楊二嫂”要細細品
——魯迅小說《故鄉》的人物設計藝術

☉江蘇省張家港市合興初級中學宗華

“斜對門的楊二嫂”要細細品
——魯迅小說《故鄉》的人物設計藝術

☉江蘇省張家港市合興初級中學宗華

魯迅小說《故鄉》的人物設計非常講究藝術性。《故鄉》中的主要人物有閏土、“我”以及“我”家斜對門的那個向“我”要“破爛木器”的豆腐店里的楊二嫂。有人說，如果將有關楊二嫂的文字刪去，似乎不影響閏土形象的塑造，也不影響《故鄉》主題的表達。要不要刪去有關楊二嫂的文字？這個問題，其實涉及對楊二嫂形象價值的再認識。

一、楊二嫂之于“我”的形象塑造

劉熙載在評價《左傳》時說：“左氏敘事，紛者整之，孤者輔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運化之方，斯為大備。”“豆腐西施”楊二嫂，對于“我”的塑造也起到了“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的作用。

首先是增加了“我”的真實性。“我”這次搬家是因“近來家道漸落，子孫無業居多，式微景象觸目皆是……所有余產彼此分潤，以濟困乏”（周建人《魯迅故家的敗落》）。周建人晚年回憶說：“這一代已是末世子孫，把祭田賣了，祖墳不管了，祭祀也免了，各自拿了有限的金錢，營造安身立命的小窩。大家明白，今后已經沒有什么祖業可以靠了，這有限的金錢，究竟能夠維持多少時日，誰也沒有把握。”一個大戶人家敗落到出賣老宅，而且是“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必然引起鄰居的關注。如果不寫作為鄰居的楊二嫂，則與搬家的實際情形產生比較大的差異。一個“多年聚族而居”的大戶轟然倒下，怎能不引發周圍人的關注呢？

因此，作者非常重視“剪裁運化”，重視“斜對門的”楊二嫂的設計。搬家時，楊二嫂出場，既符合鄉村搬家的“圍觀”情景，又有利于介紹“我”的相關信息，從而更好地刻畫“我”回鄉時的形象變化與內心感受。

小說中的“我”離開故鄉20多年，眼前的故鄉是“蕭索的荒村”，讀者自然會產生疑問：“我”變得怎么樣了呢？教學時，老師們也每每稱其身份為“知識分子”，為什么“我”會被定為“知識分子”？“我”20年的“變化”以及身份，就是由楊二嫂“介紹”出來的。

小說中，這位楊二嫂是這樣出現的——

“哈！這模樣了！胡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

這里楊二嫂的一句“這模樣了！胡子這么長了！”其實點明了“我”的變化，可以看出“我”這個中年人的身份，而且“胡子這么長”。可見，20年來，不只是故鄉在變化，閏土和楊二嫂在變化。——這樣就顯得非常真實可信。楊二嫂的意義不僅如此，她還交待了“我”的知識分子身份。“我”在外面讀書、工作，并沒有“闊”，然而楊二嫂見到“我”時這樣說——

“阿呀呀，你放了道臺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么都瞞不過我。”

小說中的“我”被大家定義為“知識分子”，這種身份更多的是由楊二嫂信口揭示的。楊二嫂這段恭維話中的“道臺”“三房姨太太”“八抬的大轎”等，似乎暗示著“我”讀書有成，衣錦還鄉。

事實上，楊二嫂在信口開河。“道臺”（又稱道員）是清代官名，是省（巡撫、總督）與府（知府）之間的地方長官，一般為“正四品”級別。而“道臺”的獲得一般要有“進士”“舉人”等“功名”，也就是說獲得“道臺”資格，必須是讀書人中讀書取得“功名”的。但“我”回到故鄉時，辛亥革命早已推翻帝制，而楊二嫂還這么“恭維”，一方面表現了楊二嫂等人的落后閉塞，另一方面與后面的“仿佛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侖，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似的”一同暗示著“我”的讀書人身份。

其實，“我”飽受漂泊之苦，處境非常艱難，沒放“道臺”，沒有“三房姨太太”，也沒坐過“八抬的大轎”。楊二嫂的話恰恰刺傷了我的內心，以至于“我”“無話可說了”。因此，從“我”的塑造來看，楊二嫂的確起到了“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的作用。沒有她的存在，就寫不出“我”的變化、身份和處境艱難，也不能表現故鄉的愚昧落后與閉塞的狀況。

二、楊二嫂之于閏土刻畫

有人認為，魯迅先生在《故鄉》中寫楊二嫂，是為了與閏土“形成對比”。我以為，這是片面的、不準確的。

如果說楊二嫂與閏土間存在著對比，也只是語言上的對比。比如，楊二嫂一見到“我”，便展現了農村“潑婦”的言語：鋒利尖刻、毫無顧忌、毫不留情。楊二嫂就是一個潑辣市儈的底層貧困婦女形象。比如，當“我”說到“我并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時，她便不顧“我”這個搬家人的心情，不顧莊親莊鄰的情感，絮絮地說：“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錢……”這是怎樣一副潑皮嘴臉？這是怎樣一副唯利是圖的模樣？而相反，為“我”搬家而來的閏土則非常木吶、遲鈍，見面以后只是一聲“老爺！……”“水生，給老爺磕頭”……并不見楊二嫂般的尖刻。從這個方面看，二者才形成對比。

其實，楊二嫂的形象，更多的是映襯、豐富了閏土形象，拓寬了小說反映社會生活的層面。一為農村婦女，一為農村男人；一為手工業者，一為種地的；一個在鄉鎮上，一個在偏僻的海邊。沒有楊二嫂，閏土的代表性還不全面、深刻。閏土與楊二嫂，可以說是江南鄉村中幾乎被“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等壓垮掉、壓變形的一代。小說中，閏土的身份是居住在偏遠鄉村、在海邊種地的樸實農民，是“我”童年時代無話不說的、會捕鳥的、能幫家人“管西瓜”的小伙伴。所以，作者在《故鄉》中要強化的是，那個“項帶銀圈，手握鋼叉”的小伙伴閏土卻因“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在中年卻苦得“像一個木偶人”。

而楊二嫂則以另一種身份豐富著作品的現實意義。楊二嫂居住在鄉鎮上，在故鄉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是一名手工業者。她從年輕時代就靠做豆腐生存。但楊二嫂卻從以前“終日坐著”到現在的“不停走動”，不停覬覦“我”家的東西，說明了她家的經濟日益衰敗，或者已走向破產的地步。這樣，她和閏土就構成了兩極：一個在鄉鎮上，一個在鄉村里；一個是純粹的頭腦精明的手工業者，一個是純粹的老實巴交的農民。但從物質層面看，他們在經濟上都非常拮據，非常貧困。因此，他們代表著故鄉各個階層人群的經濟落后狀況——在偏僻鄉村的閏土連幾個碗都要藏匿，而在政治經濟文化相對集中的鄉鎮上生活著的楊二嫂連“狗氣殺”也要拿走！因此，楊二嫂在經濟地位上與閏土是相互映襯的關系。

楊二嫂在精神層面上與閏土也是互相映襯著——一樣的麻木不仁，一樣的閉塞落后。精神上，他們也構成了互補的關系，他們代表著故鄉在精神上的全面沉淪的情形。閏土代表著故鄉的人們在傳統文化上的沉淪，楊二嫂代表著在性格人品上的沉淪。在“我”搬家時，閏土自己喊著“老爺”，也讓孩子喊“老爺”，并從“我”家要走了“香爐與燭臺”。可以說，中年閏土代表著受傳統封建思想影響，精神上愚昧、麻木、迷信的農民；而楊二嫂，作者則更多地強調她人品上的縱情妄為、明要暗偷、順手牽羊等灰暗可鄙的小市民性格。

楊二嫂性格上灰暗，閏土精神上麻木，既具有典型性，也具有象征性。作者在告訴我們，不論男女，不論鄉鎮、鄉村，中國農民身上較多地留存在著中國幾千年積弊而來的古老而落后的民族劣根性。清代的劉熙載說：“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樹寫之。”講的就是以此襯彼。楊二嫂與閏土經歷不同，性格不同，表情不同，動作也不同，但他們又組成一個統一體，互相間起到對照映襯的作用。楊二嫂之于閏土的意義在這里。

三、楊二嫂之于閏土妻子重構

讀《故鄉》大家會發現：沒有閏土老婆的文字，也沒有楊二嫂丈夫的信息。套用“時間都去哪兒了”，我們不禁要問：“他們都去哪兒了？”

小說中的“我”離開故鄉20多年。此前，少年閏土是“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少年閏土聰明、勇敢、純樸、情真意切，而且非常勤勞。等到“我”回到故鄉時，閏土早已結婚生子。小說中有“多子”的信息，并且“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可見，閏土有老婆，而且他老婆的生殖能力非常強。但小說卻沒寫一句有關閏土老婆的話，連同為女人的“我”的母親也沒有提起一點信息。這是為什么呢？為什么連母親都不提閏土老婆？楊二嫂20年前被稱為“斜對門的楊二嫂”。問題是：為什么作者不寫寫閏土的老婆和楊二嫂的丈夫呢？這是作者的失誤嗎？

其實，魯迅小說的人物設計一向講究“計黑為白”“計白為黑”。其空白部分與著墨部分都是小說的整體。從設計取向看，《故鄉》中閏土老婆、楊二嫂丈夫就站立在“我”的面前，也站立在讀者面前。也就是說，《故鄉》中的確從側面寫了閏土的老婆，那個生殖力很強的女人。我們從作者對楊二嫂的描寫中，便可大約推測到閏土老婆的情形——

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么高，嘴唇也沒有這么薄，而且終日坐著，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

楊二嫂年輕時候是個“豆腐西施”。“豆腐”，表明她的職業身份，也表明她皮膚白而干凈；“西施”，表明她的俊俏程度，年輕程度。20年前便被稱為“斜對門的楊二嫂”，可見早已嫁給“楊大哥”。而且20年前，“豆腐西施”的買賣非常好。她“終日坐著”——不需要走鄉串村地賣豆腐，天天“擦著白粉”——生活似乎不錯。而經過20多年的生活滄桑，楊二嫂卻變成了“凸顴骨，薄嘴唇”“細腳伶仃的圓規”。——楊二嫂并非大腹便便的婆娘，而是枯瘦成“細腳伶仃”的妒婦。

我們可以從楊二嫂的模樣，推測一下閏土的媳婦。閏土媳婦年輕時也一定俊俏，有著江南女子的膚色，生活也一定不差，但隨著“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被榨干了“油水”，也苦得“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其性格的粗俗灰暗不比楊二嫂好多少，其迷信麻木程度也不比閏土好多少。因此，有了楊二嫂的存在，有了楊二嫂的市儈，我們可以想象閏土媳婦的樣子，作者還需要再讓母親提起閏土的妻子嗎？同樣，小說中也沒有寫到楊二嫂的丈夫與孩子。但有閏土在，大家一定可以想象楊二嫂丈夫的情形，他也一定苦得“像一個木偶人”，否則楊二嫂為什么要把母親用過的手套“塞在褲腰里”？為什么連“狗氣殺”這種東西也要帶上？因此，有了“斜對門的楊二嫂”，有了她的“不平”“鄙夷的神色”，你可以想象得到閏土妻子的精神狀態與生活狀態。因此，有關楊二嫂的情節刪不得。

綜上所述，從人物設計藝術層面看，《故鄉》中“斜對門的楊二嫂”有著不同尋常的閱讀意義。沒有楊二嫂，“我”的塑造就成了問題；沒有楊二嫂，小說表現的社會生活面就會打折扣；沒有楊二嫂，小說隱藏著的豐富信息就揭示不出來。可見，這個不起眼的楊二嫂作用卻是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