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品越
(上海財經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市 200433)
在西方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土壤上生長出的經濟學理論不勝其多,而從總體上可分為兩大類型:西方經濟學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而在西方經濟學內部又分為眾多的流派,從總體上可劃分為兩類:新古典主義流派和凱恩斯學派。正如有些學者所指出的那樣,當代經濟學大體上可以歸源為三家: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它們的形成和發展“構成了100多年來經濟理論發展史的主要內容”[1]。此論并不周全,因為似乎沒有把熊彼特等非主流學派包括其內,但就經濟學理論的哲學思想淵源來說,這種歸類是有根據的。
那么,同一社會經濟現實的土壤之上,為何能夠產生出不同的經濟學理論,特別是與西方經濟學完全不同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理論?除了現實的社會原因之外,其學理上的原因,乃是因為各種經濟學理論具有不同的哲學基礎。哲學作為世界觀、歷史觀和方法論,乃是對社會生活現象進行分析、整理與組織的精神基因,人類思想的DNA,由此產生出完全不同的經濟學范式,生長出不同的經濟學理論。找出這些理論背后的哲學基因,才能更深刻地把握這些理論的本質,由此發現它們之間相互爭論的實質,從而判別出它們的是非曲直。
西方資本主義文化是個人主義文化,由此產生的抽象人性論成為文藝復興后的主導思想,而其中直接影響經濟學理論的是邊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的功利主義。在這種個人主義文化土壤中,占主流地位的哲學乃是形而上學唯物主義,以及相應的以抽象人性論為基礎的歷史觀。它成為近代占主流地位的各種社會科學理論(乃至自然科學理論)的哲學基因。
亞當·斯密開創的古典經濟學,其核心思想是“看不見的手”和古典的勞動價值論。新古典主義拋棄了其中的勞動價值論,而繼承了其中立足于個人自利的“看不見的手”,并且把人的自利發展為對于利益的“邊際分析”:行為者每一時刻都在計算其下一步行為所要付出的“邊際成本”和其所獲得的“邊際收益”而決定其經濟行為。由這樣的哲學基因生長出來的典型的個人主義經濟學理論,可作如下最簡略的概述。
阿爾弗雷德·馬歇爾(Alfred Marshall,1842-1924)于1990年出版的《經濟學原理》,標志著新古典經濟學的局部均衡理論的成熟形態。馬歇爾將經濟學定義為關于人在財富方面的行為的科學。[2]其基礎是“理性經濟人”假設:人總是在其具有支配權的資源約束下盡其最大可能來實現其利益最大化。于是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具體化為下述兩個層次:
第一是個體層次的“邊際均衡”狀態。理性經濟人將其經濟行為分解為一步步行動單元,當采取每一行動單元時,行為者都對其所獲得的收益增量(邊際收益)與所付的成本增量(邊際成本)進行比較,使每一步邊際收益大于邊際成本,直至二者相等的“邊際均衡”為止。在此基礎上,再研究各種因素的變化(如價格、收入等等變化)所引起的邊際均衡點的變化特征,得出各種關于這個邊際均衡點的彈性(需求彈性、供給彈性)理論。用此分析各類經濟行為者的行為,于是得到消費者理論、生產者理論、要素供給者理論等等。
第二是理性經濟人之間的市場均衡狀態。在處理“欲望與資源的矛盾”中,每個理性經濟人都通過交換他們各自的可支配資源來實現其利益最大化,由此趨向于局部均衡的“帕累托最優”——各方達到其資源約束下的利益最大化狀態。而在英國與法國,產生了兩種不同的關于均衡狀態理論,其原因是二者不同的哲學基因。
市場中各種個體力量之間的局部性的“邊際利益均衡機制”,是馬歇爾的“局部均衡原理”,它是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的具體形式。這是以個體經驗為基礎的英國唯物主義哲學的最典型表現。因為這種唯物主義強調個體經驗的基礎地位,最后嬗變為強調個體經驗而否認客觀物質存在的主觀唯心主義。新古典經濟學也是如此:它所講的商品“效用”淪為純粹的主觀感受,它從消費者角度決定著商品的價值。
而法國唯物主義的理性主義哲學基因,卻引導人們去思考各個個體之間的局部均衡所產生的總體社會經濟結構。從整體市場結構來看,局部均衡理論的缺點在于:每種產品(或要素)的局部市場均衡,又必須以其他產品(及要素)市場已經實現局部均衡從而形成了“既定價格”為前提,因為只有在這個情況下,才能計算出該產品的生產成本以進行邊際分析。這樣一來必然陷入邏輯循環。那么是否存在著所有市場同時實現均衡的“一般均衡”?法裔瑞士經濟學家瓦爾拉斯(Leon Walras,1834-1910)以法國的理性主義哲學態度研究了這個問題,得到了著名的“瓦爾拉斯一般均衡”理論:在一個以自利作為經濟行為動力的虛構的社會中,消費者追求最大效用,企業家追求最大利潤,生產要素的所有者追求最大報酬。在沒有套購的情況下,每次每種商品的拍賣人同時喊價,由此產生出人們的購買行為而導致一種市場供求狀態。拍賣人為了實現最大利益將調整商品價格而作出新的喊價,由此會趨向于全社會各種商品的一般均衡狀態。瓦爾拉斯進一步用數學證明了這種一般均衡狀態的存在。[3]這一理論典型地表現了法國理性主義的哲學基因。熊彼特對這一理論作出了高度評價,認為“這個偉大理論以水晶般明澈的思路和一種基本原理的光明照耀著純粹經濟關系的結構”[4]。瓦爾拉斯的理論在數學上還不夠嚴密。后來經過從瓦爾拉斯到阿羅、德布魯的一系列理論努力,終于證明:在一系列苛刻條件的限制下,通過大規模討價還價過程,全社會市場可以趨向于“一般均衡態”,但這必須在一個沒有股市、沒有企業破產、貨幣對資源配置沒有實質影響的經濟體系中才有可能。[5]
這種以“個體爭取自身利益最大化”為基礎的經濟學理論,通過復雜的數學形式表達出來,已經成為當今經濟學界的所謂“主流經濟學”理論,甚至被一些人奉為唯一正確的經濟學。而有些人則認為這一套理論只是毫無價值的“黑板經濟學”,其數學模型已經遠離社會經濟現實。那么,我們到底應當如何正確地看待與評判這一理論?
首先,我們應當實事求是地承認這種“利益最大化”假設具有表面上的合理性。由于利益最大化問題本來就是數學上的求極值問題,所以新古典經濟學通過數學來表達也就不足為怪了。應用“理性經濟人”爭取利益最大化的原理分析人們在市場上的買賣行為,分析價格與產品的買賣數量之間的關系,由此得到了一系列圍繞市場價格的規律,如價格與銷售量關系的規律(需求曲線)、價格與市場供給量的關系的規律(供給曲線)、價格彈性、收入彈性和交叉彈性原理、圍繞市場均衡價格波動的規律(蛛網模型)等等,這些規律的確在一定程度上與市場現象近似,從而為產品定價和企業經營決策提供一定的理論根據。
然而,這些膚淺而粗略的規律只是表層現象的近似規律,而非經濟現實的深層規律,只能近似解釋復雜市場現象中的某一類表面趨勢(例如均衡趨勢),而不能解釋市場中的其他趨勢,特別是長期的、深層的歷史趨勢。而市場規律本身則是各種不同趨勢相互糾纏的復雜的“過程的集合體”。當人們進一步尋問:這里的“最大利益”到底從何而來?既然每個人都能從市場得到最大利益,那么為什么市場會導致社會的貧富差距越來越趨于兩極分化?對于這些問題,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就理屈詞窮了。這說明,這種表面看來合理的理論,其內部蘊含著嚴重的缺陷。那么,這些缺陷是什么呢?
在對新古典經濟學的各種批評中,有三種批評比較流行。一是認為其主要缺陷是把每個人都說成是“自私”的,而忽視了“利他”,例如母愛子,見義勇為等等。因而企圖用“利他主義”假設來批評與替代“理性經濟人”的自利假設。但是這種批評至多只能減少“理性經濟人”假設的適用范圍,而不可能替代這一理論。這實際上只是用一種抽象人性論(利他主義)來反對另一種抽象人性論(利己主義),二者具有同等性質的錯誤:把社會理解為一個個具有某種固有本性(利己或利他)的原子式的個人集合體。二是有人批評“理性經濟人”中的“理性”,認為人們常常被非理性情緒所支配,因而應當研究“非理性經濟行為”。三是有人批評即使人是自利的,也不具備實現其利益最大化所要求的理性能力和條件,例如得不到充分的信息,不能作出精確的理性計算等等,因此只能利用“有限理性”來獲取相對較大的利益。這些批評有正確之處,但都沒有擊中要害:因為這些至多只能限制新古典經濟學的適用范圍和程度,而不可能提出替代性理論。實際上,只要奉行個人主義哲學,認為社會經濟體是由一個個作為原子的個人組成的,我們就無可避免地要提出“理性經濟人”假設,無可避免地對利益與成本進行“邊際分析”,從而無可避免地得到新古典經濟學的一系列理論。
因此,新古典經濟學的要害問題不是“利己”還是“利他”、“有限理性”還是“無限理性”,而是這樣一個根本的哲學立場問題:社會是作為“原子”的個體的集合體,還是由人與人之間復雜的社會關系構成的系統?經濟學規律來源于原子式個人的固有本性,還是來自社會關系結構?
如上所述,新古典經濟學的理論前提是把社會經濟體看成是“原子式個體”的集合體,人的本性決定著他們的行為,從而產生了經濟行為的規律。然而,這只是表面現象。這些表面看來是“平等的”的“原子式個人”的背后,存在著個體之間活生生的深層內在聯系過程,由此產生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正是這些深層內在聯系過程及其產生的社會關系,使各個“原子式個人”都生活在特定的社會關系中,從而擁有各自不同的資源、權力和地位,由此產生了他們各自可能實現的利益空間,決定著他們爭取利益最大化的行為的各種可能的方式,從而產生了社會經濟規律。這才是經濟學規律的真正根源。
新古典經濟學的理論基礎是亞當·斯密關于“看不見的手”的著名論述:“由于每個個人都努力把他的資本盡可能用來支持國內產業,都努力管理國內產業,使其生產物的價值能達到最高程度,他就必然竭力使社會的年收入盡量增大起來。……在這場合,像在其他許多場合一樣,他受著一只看不見的手(an invisible hand)的指導,去盡力達到一個并非他本意想要達到的目的。”[6]這就是說,個人的自利產生了市場的“看不見的手”,它將個人的自利心納入到增進公共利益的軌道。這一思想可謂驚世駭俗,震驚了整個西方思想界。因為霍布斯提出過人的“自利本性”會導致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由此形成“每個人對每個人的戰爭”狀態。那么,同一“自私”本性,為什么會得到完全不同的結果呢?這是一個籠罩在人類思想史上的迷霧。
實際上,假設社會上每個人都只是單純地“自私自利”,而不考慮給他人的利益,最后的結果只能是“霍布斯叢林”。真正能夠從理論上產生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市場結構及其背后的社會分工結構!因為分工使人們勞動生產的是供他人使用,并通過市場交換的產品。交換的目的是“自利”,但其一旦必須通過市場來實現,那么就必須“利他”,即向他人提供產品和服務。于是產生了這樣一種社會結構:通過“利他”來實現“利己”的目的。因此“看不見的手”的真正秘密正是社會分工和市場交換結構。
另一方面,市場要真正實現所謂“看不見的手”,必須平等地付出與他人提供給他的相等的勞動。然而,由于在現實的社會關系結構中,每個人所處的地位和所掌握的資源不平等,從而形成了大資本支配小資本、資本支配勞動的社會關系格局,使這種等價的利益交換不可能得到完全實現,而是優勢方侵占了劣勢方所創造的利益空間。總之,把社會看成原子式個人的集合,忽視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是新古典經濟學的根本缺陷。
新古典經濟學忽視人與人之間社會關系的根本缺陷,使它與經濟現實格格不入,從而不得不自我突破,形成了戰后這一理論的一系列重大理論轉向,出現新興經濟學理論:新制度經濟學、信息不對稱理論和博弈論等等,姑且稱之為“第二代新古典經濟學”。其表現在以下方面:
新制度經濟學轉向:產權與交易成本。“科斯定理”指出,理性經濟人在計算其邊際成本與邊際收益時,必須以產權明晰為前提,同時要計算交易成本。在產權明晰和交易成本等于零的前提下,外部效應能夠通過市場機制而實現帕累托最優。這是對理想的市場(即“看不見的手”完全起作用的市場)中人們的社會關系的一種現象性規定。然而現實的市場并不符合這一規定,因而并沒有得到帕累托最優配置。這一理論使經濟學理論的重心,從分離的原子式個人向人與人之間的產權關系與交往成本轉移,客觀上是向馬克思主義理論取向的靠近。然而它回避了人與人的社會關系的產生根源,仍然只是“理性經濟人”概念向人們的交往過程的延伸。
信息不對稱轉向:委托人與代理人關系。“信息不對稱理論”(Asymmetric Information theory)[7]指出,人們需要通過委托他人工作來實現自身的利益,由此產生了“委托-代理”關系。委托人處于信息劣勢,而代理人處于信息優勢,于是產生了代理人利用信息優勢來侵占委托人利益的情況,不僅使市場的“看不見的手”失靈,也使企業和政府中的命令鏈關系失靈,由此產生了產品市場的逆向淘汰和履約的道德風險,并且引起了優質代理人向委托人發出“信號傳遞”以避免被逆向淘汰、委托人向代理人發出“信號甄別”以區分優質與劣質代理人的行為。這也是理論重心從“原子式個人”向社會關系的轉移,是向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某種接近。然而其同樣沒有分析社會經濟關系的總體根源,從而只是“理性經濟人”概念的延伸,仍然局限于新古典經濟學的范疇之內。
博弈論轉向:人的行為的利益相關性。博弈論指出,理性經濟人在計算自身利益時,必須把他人的行為也作為自己的利益函數的自變量。其中納什均衡理論提出:當每個人爭取自身利益最大化時,由于他的行為影響他人利益,將會害人又害己,不但得不到最大利益,反而使他人和自己得到最不利的結果。這其實是從人們利益關系行為上對“原子式個人”假設的突破。然而,由于沒有深入分析社會關系的真正根源,仍然停留于現象層次,是“理性經濟人”概念在現象領域里向社會關系的延伸。
這些理論突破已經從“原子式個人”向社會關系領域轉向與拓展,是不自覺地向作為真理的馬克思主義的靠近。然而,它們所討論的社會關系仍然只是現象領域中的關系,即社會關系的各種表現現象,而沒有從本質上、總體上分析各種社會關系的產生根源。因此,它們仍然是新古典經濟學的“理性經濟人”假設的延伸,“理性經濟人”假設仍是解答這個問題的基本假設,因而其仍然屬于新古典經濟學流派。
凱恩斯經濟學的哲學思想貢獻,在于指出了社會經濟現象并不能從“理性經濟人”的行為中得到解釋,因為社會整體會對人的行為做出限制,使其不可能實現其利益最大化。這是對新古典經濟學理論的更大的思想突破。而凱恩斯之所以能夠做出這樣的理論突破,是由于他確立了不同于新古典經濟學的思想主線。
凱恩斯關心的經濟學基本問題,已經不是“個體的欲望與資源的矛盾”的問題,因為蕭條的社會經濟體中存在著大量閑置生產要素,資源稀缺性已經不再直接構成社會經濟增長的主要約束。他最關心的是大蕭條中經濟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失業問題。邊際分析理論認為,社會就業量是由對勞動的邊際分析決定的:勞動的邊際收益等于其邊際成本的均衡狀態決定了社會的總就業量。然而這種理論與事實相沖突。1929年爆發的大蕭條,迫使凱恩斯要尋找決定社會就業量的新因素。他發現了下述循環過程:“貨幣以工資、租金、利息和利潤的形式從企業流入社會;當社會大眾購買商品、消費勞務時,這些錢又回流企業。只要企業賣出他們所生產的產品并獲得滿意的利潤,這一過程就會維持下去。”[8]如果社會有效需求不足,投入再生產的貨幣流量缺乏,將導致缺乏推動生產要素進入再生產流程的運行動力而產生失業。于是凱恩斯以再生產的貨幣流量作為他的理論主線,創立了不同于新古典經濟學流派的新經濟學——凱恩斯經濟學。
那么,投入到再生產中的貨幣流量是由什么決定的呢?此前公認的經典理論是著名的“薩伊定律”:供給創造需求,因為社會賣出總量一定等于買入總量。凱恩斯分析了對薩伊定律的各種論證,發現他們的分析以“物物交換”為前提,“除了引起若干摩擦阻力而外,有沒有貨幣,沒有多大差別;像穆勒一樣,經濟學可以根據實物交換情形,完成生產論與就業論,然后再敷衍塞責,引入貨幣——這就是經典學派傳統之現代說法。”[9]在這種沒有貨幣的“物物交換”的情況下,“賣”的同時也就是“買”,所以供給必然等于需求,薩伊定律乃是公理。而貨幣發明之后,“賣”與“買”相分離,供給與需求之間在數量上與時間上便有了差別,從而在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經濟行為。貨幣除了交易功能之外,還獲得了獨立于實物交易的存儲、借貸、生息、投資、投機等由實物交易衍生而來的功能。于是在社會實物生產與交換系統之外,出現了一個相對獨立的貨幣系統,這個系統的功能不是進行實物生產,而是提供推動社會實物再生產系統的社會動力。于是社會的實體經濟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實物生產和交換部門(產品市場),二是推動實物生產的社會動力系統——貨幣流通系統(金融市場)。凱恩斯證明了:在獨立的貨幣系統出現之后,人們的經濟行為遵循“凱恩斯三定律”:貨幣的儲藏功能誘導人們進行儲蓄而減少消費,由此產生“邊際消費傾向遞減定律”,使投入消費的貨幣在收入中所占比例越來越小;資本的生息功能使投資付出了機會成本,由此產生了投資行為的“資本的邊際效率遞減定律”,它決定了投資總額的界限;貨幣的投機獲利功能決定了儲蓄利率的下限,由此產生了儲蓄行為的“流動性偏好定律”。三者的總結果是:社會生產的總供給流量中只有一部分投入需求(消費與投資)而進入再生產流程,其他部分被儲存起來而退出再生產流程,造成部分再生產流程無法繼續。而能夠再生產出來的實際產值(總供給)由那些轉化為需求的貨幣流量(有效需求)所決定,它小于由勞動的負效應所決定的總供給(它是社會經濟系統的最大可能產值),二者之差構成“有效需求不足”,它等于從社會總供給中分流到貨幣系統中的貨幣流量。
于是凱恩斯發現了產生失業現象的新機制——這就是由貨幣系統的分流效應而導致“有效需求不足”,它直接導致社會再生產流量不足。這個缺口所對應的就業量,就是“非自愿性失業”的數量:即在勞動邊際收益大于勞動的邊際負效用的情況下的失業。這種失業顯然是“利益均衡機制”所無法解釋的,而且“社會愈富,則其實際產量與可能產量之差別愈大”[9]30。
由此產生了凱恩斯主義的政策主張:既然市場機器必然會發生貨幣流通量不足所導致的停滯與衰退,因此必須依賴市場外部的政府力量將那些未能通過市場投入再生產的貨幣注入市場中,增加社會經濟系統的貨幣流量,給社會再生產提供動力。這就是凱恩斯的“國家干預主義”或“財政主義”。凱恩斯進而證明:政府投入的初始流量可以帶動社會的閑置貨幣投入市場,產生更大的貨幣流量,由此增加社會的有效需求,推動市場機器的運行。此即所謂“乘數效應”:“即總需求之增加,乃等于總投資增量與乘數之積,乘數則定于邊際消費傾向”[9]106。
因此,如果說經典學派發現了“邊際利益均衡機制”(“看不見的手”),那么凱恩斯則發現了“貨幣流量的動力機制”。此機制由“有效需求不足原理”、“國家干預主義”與“乘數原理”三者所構成,這是凱恩斯的主要貢獻,而貨幣系統所引起的再生產流程中貨幣流量的變化則構成了凱恩斯理論的主線。
上述分析使凱恩斯發現了有別于“個體利益均衡機制”的經濟機制——社會經濟再生產整體流程的“貨幣流量機制”。凱恩斯并非哲學家,其理論的哲學基礎并不明顯,所以后來的“兩個劍橋學派”就凱恩斯主義的思想本質進行了激烈的爭論。這場爭論實質上來源于凱恩斯理論中包含的兩個基礎假設。
以薩繆爾森為代表的哈佛大學的“劍橋學派”(哈佛大學位于波士頓的劍橋鎮),其奉行的仍然是“理性經濟人”假設來理解凱恩斯,因為凱恩斯在分析人們的消費、投資和儲蓄行為時仍然使用邊際分析原理得出“凱恩斯三定律”。薩繆爾森由此認為凱恩斯理論與新古典經濟學并不矛盾,從而力圖建立將凱恩斯理論與新古典經濟學相統一的“新古典綜合派”理論。但這只是凱恩斯理論的一個方面。凱恩斯主義的另一方面,是對社會就業數量的分析中摒棄了對利益的邊際分析,強調貨幣流量的總量分析——社會再生產總體流程決定社會的就業總量。以羅賓遜夫人為代表的“新劍橋學派”傾向于強調凱恩斯理論的這一方面。他們反對新古典經濟學,反對用邊際利益分析來解釋商品的價格現象,而用社會全部商品的再生產流程的貨幣流量來解釋商品的價格現象,這就是著名的“斯拉法模型”。根據這一模型,社會商品的再生產過程實質上是“用商品生產商品”的流程,貨幣是組織商品再生產流程的手段。與新古典經濟學把“理性經濟人”作為經濟學公理不同,斯拉法把“再生產條件”作為其理論基礎,這就是每種商品的產出所得的貨幣必須大于其投入所花費的貨幣,由此決定了全部商品的價格體系。“如果市場采用這些交換價值(在他們的理論體系中,交換價值即價格),會使產品的原來分配復原,使生產過程能夠反復進行。”[10]這套價格體系能夠確保任何商品的總產出所具有的價值大于或等于其投入的各種商品的總價值。其超過的部分就是“剩余”,即簡單再生產循環過程中可以溢出的剩余商品。由此可見,新劍橋學派的確繼承了凱恩斯對貨幣流量的分析傳統,將“社會再生產流程可持續進行的條件”作為經濟學基本問題,用它取代邊際利益分析來解釋市場價格的形成機制。
雖然凱恩斯理論中的確保留著一部分新古典主義邊際分析的思想因素,但這只是用來作為證明他的理論的工具。而由此得到的他的理論本身是超越新古典經濟學的,這就是對于貨幣體系所引起的貨幣流量從社會再生產流程退出的效應,以及由此產生的社會再生產的貨幣流量對社會就業現象的影響。這種從“個體利益”到“社會總體貨幣流量”的飛躍,是西方經濟學劃時代的偉大進步。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真正繼承凱恩斯主義本質性思想因素的是“新劍橋學派”,而不是“新古典綜合派”。
新劍橋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羅賓遜夫人寫了《經濟哲學》一書,試圖討論經濟學理論的哲學基礎。在論述了形而上學、道德與科學的差別之后,她認為經濟學的任務是“盡最大可能將意識形態和科學區分開來”,并且從科學性上分析了勞動價值論面臨的四個難題(勞動的范圍、工人素質的差異、實際工作時間與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差異、當年的勞動價值與歷史上積累的勞動價值的折舊),從而傾向于對勞動價值論的否定。[11]28、49-51她接著以科學性為標準,更猛烈地批評新古典經濟學,特別是其效用價值論。她認為對“效用”與“幸福”的數學量度的“偽數學今天仍然大行其道”,由此建立的經濟學理論“毫無結果”,“如此脫離現實”,并分析了造成這種狀況的兩個原因:一是討論的問題實際上無關緊要,二是以均衡概念為主導。[11]78、81-82接著她討論了凱恩斯革命,其核心思想是:“20世紀30年代,大部分資源都被閑置,凱恩斯將此情況診斷為資本主義機制高度失靈”,甚至提出“私人(勤儉持家的)美德就是公共惡德”。凱恩斯打破了由人們心理學因素導致的對自發的均衡機制的“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提出廢止自由放任,用公共權力手段干預市場經濟以實現充分就業。[11]85-86、91他們以再生產流量的現實需要出發來解釋商品的價值與價格,由此反對尋找在此之后的任何“形而上學”的東西。所以,其哲學思想是把社會經濟系統看成一部作為整體的再生產機器,而不像新古典主義那樣著迷于對個體行為的分析。這種世界觀具有整體論唯物主義色彩。它排除了價值與價格背后的一切“形而上學”含義(勞動或效用),而只講價值與價格本身,因而它在認識論上奉行的是當時哲學界流行的實證主義思潮。
這些哲學基因,既決定了凱恩斯主義與新劍橋學派所取得的成就,也決定了它的缺點。因為貨幣的本質是什么?貨幣為什么具有決定社會經濟系統運行狀況的力量?貨幣流量與社會經濟系統中的社會關系有何聯系?這些都是無法回避的“形而上學”問題。只有揭開這些問題的謎底,才能從根本上把握社會再生產機器運轉動力的奧秘,以及這部機器本身的發展規律。而這正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任務。
馬克思在創立了劃時代的哲學——以實踐為基礎的新唯物主義世界觀和唯物史觀之后,自覺地用新的哲學觀念分析社會經濟結構,創立了自覺地體現他的哲學思想的獨樹一幟的經濟學理論,其主旨正在于揭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產生根源與歷史趨勢。其哲學上的明顯優越性在于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克服拜物教,指出商品價值與貨幣的本質是市場中以物為載體的社會關系。新古典經濟學等西方經濟學僅僅看到交換過程中物與物的關系,其由“物”本身所具有的價值所決定,而不理解物僅僅是價值的載體,而不是價值的主體。馬克思把這種觀點稱為“拜物教”。凱恩斯比新古典主義前進了一步,把市場看成用貨幣流通體系組織社會再生產的機器。那么貨幣的力量又是從哪里來的?其本質到底是什么?凱恩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馬克思自覺地將唯物史觀貫徹到對社會經濟現實的分析中,找到了問題的答案。馬克思認為,在社會分工條件和市場交換條件下,社會勞動在生產物質財富的同時,也時時刻刻生產著人與人的關系——這就是價值。[12]這種價值通過物化形式而成為一種支配人類歷史活動的物質力量。這是市場結構中掩藏在物與物的關系背后的人與人的最基本的社會關系——作為物化勞動的社會關系,他隨著其物質載體的不同而不斷獲得各種表現形式:以出售的商品為載體表現為作為“交換能力”的“交換價值”(或交換權力),剩余價值轉化為資本,以生產活動中的生產要素為載體則形成“資本權力”。因此,“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說來的生成過程”。[13]
第二,克服抽象人性論,發現市場經濟權力和資本邏輯。新古典主義經濟學用抽象人性論的“理性經濟人”來解釋經濟現象,其根本缺點是忽視了這個事實:人只能在一定的社會關系條件下爭取其個人利益。撇開人們所處的社會關系抽象地討論“理性經濟人”爭取自身利益最大化,只能是空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指出,由社會勞動形成的勞動價值是最基本的市場關系。而剩余勞動的物化形態會形成支配社會成員的經濟權力,在當代則集中體現為資本權力。資本以物質的形式出現,“但資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會的、屬于一定歷史社會形態的生產關系,后者體現在一個物上,并賦予這個物以獨特的社會性質。”[14]因此,資本與貨幣的力量就是社會生產關系的力量。在此基礎上,馬克思提出了資本邏輯,深刻地分析了資本的擴張動力及其自我否定。
第三,透過經濟表層現象,使其建立在深層的本質聯系之上。受到實證主義影響,西方經濟學只描述表層現象,把現象背后的本質視為“形而上學”。而馬克思則從本質到現象逐層清晰地展示了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層次結構,從而具有其他經濟學所不可能具有的豐富內容與巨大理論魅力。這尤其突出體現在《資本論》第三卷中。馬克思自己曾作出這樣的自我評價:“我的書(指《資本論》——引者)最好的地方是:(1)在第一章就著重指出了按不同情況表現為使用價值或交換價值的勞動二重性(這是對全部事實的全部理解的基礎);(2)研究剩余價值時,撇開了它的特殊形態——利潤、利息、地租等等。這一點將特別在第二卷中表現出來。古典經濟學家總是把特殊形態和一般形態混淆起來,所以在這種經濟學中對特殊形態的研究是亂七八糟的。”[15]
上述三條是馬克思自覺地立足于其發現的新唯物主義哲學到經濟學理論的建構過程,這就是從“人的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總和”的人學思想到資本邏輯、從唯物史觀的物質生產勞動到勞動價值論、從關于本質聯系與表現形態的辯證法到資本邏輯的表現形態的理論建構過程。由此我們就能夠達到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理論的深刻理解,對馬克思主義面臨的種種詰難也就煙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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