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廷 順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論語》對《世說新語》的影響
牛 廷 順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論語》作為第一部以記言為主的語錄體散文,對其后世的志人小說有著深遠的影響。《世說新語》作為魏晉南北朝時期志人小說的代表,不僅在文體、命名上效仿《論語》,而且在思想內容、語言運用、人物塑造和敘事方式上都受《論語》的一定影響。
論語;世說新語;影響
由于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政策,《論語》成了儒家的重要經典之一,對后世的思想文化影響巨大。作為最早的語錄體散文,《論語》也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對后世文學有著深遠的影響。無論是在思想上,還是在形式與藝術手法上,劉義慶的志人小說《世說新語》皆受《論語》不同程度的影響 ,誠如石昌渝所言:“《論語》記孔子之事者,無論其形式、文字風格都接近于《世說新語》。”[1]115下文試從思想內容、語言運用、人物塑造和敘事方式這四個方面淺要探討一下《論語》對《世說新語》的影響。
《論語》是儒家的經典,《世說新語》有頗多尊儒的思想。孔子注重德行,他教育弟子有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世說新語》的前四章分別是《德行》、《言語》、《政事》和《文學》,正是儒家的“孔門四科”,又把德行放在三十六門中的第一門,可見其受《論語》的影響相當深刻。比較兩書的內容,可以取證這一點。首先,在推崇君子高潔品格方面,《論語》有諸多論述,如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2]37,以德行評判君子與小人,懷德、有義的人才是其贊賞的君子。《世說新語》關于君子的品格德行也有論說,如“荀君清識難尚,鐘君至德可師”[3]5,推崇君子的清識與至德,在這方面《世說新語》受《論語》的影響可見一斑;其次,在宣揚仁愛、禮儀方面,《論語》與《世說新語》有一定的相似性。孔子在《論語》中十分強調禮儀規(guī)范的重要性,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2]11-12、“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2]121”等,把“禮”和“仁”作為處理人際關系和構建社會穩(wěn)定的基石。《世說新語》中疏狂放誕的名士雖然很多,而重禮儀、講仁愛的人物也不少見。如“君與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則是無信;對子罵父,則是無禮”[3]153, 陳紀以儒家禮儀批評父親陳寔的朋友無信無禮。同樣是陳紀,當他父喪時,因過分哀慟,以致形銷骨立,其母心疼,便給他蓋了一床錦被,郭林宗見了此事,則以《論語·陽貨》“宰我問喪禮”指責陳紀,認為其居喪期間“食夫稻,衣夫錦”不符合孔子對喪禮的禮節(jié)標準,因而拂袖而去。可見魏晉時期人們也是遵守儒家禮儀的,名士們放浪形骸的行為只是對當時政治的一種叛逆和反抗罷了;再次,在提倡忠、孝方面,《世說新語》受《論語》影響頗巨。如《論語·八侑》表達了孔子對親人喪禮的態(tài)度:“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2]24在《世說新語》中可以發(fā)現不少名士都在踐行孔子的這一觀點:孫楚哀傷友人之歿,在眾目睽睽之下學驢叫;阮籍喪母,卻依舊飲酒吃肉,而傷心極處,卻嘔出血來,身心憔悴。他們這些看似怪誕的行為卻正是對孔子“寧儉,寧戚”之孝悌觀的繼承,對于親友的死亡,他們的哀傷痛苦都是發(fā)自內心的。《論語》的忠君觀念在《世說新語》中也有所傳承,如《世說新語·言語》第二十一云:“諸葛靚在吳,于朝堂大會,孫皓問:‘卿字仲思,為何所思?’對曰:‘在家思孝,事君思忠,朋友思信。如斯而已!’”[3]45這與《論語》“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的忠君思想是一脈相承的;最后,《世說新語》中的人物品評諸多以《論語》中的人物為標準。魏晉名士向來被稱為 “非湯武而薄周孔”,其實劉義慶在《世說新語》中不止一次地贊揚過孔子、顏回等《論語》中的代表人物。如《世說新語·忿狷》第四云:“桓宣武與袁彥道樗蒲,袁彥道齒不合,遂厲色擲去五木。溫太真云:‘見袁生遷怒,知顏子為貴。’”[3]474顏子即是顏回,“不遷怒”出自《論語·雍也》,可見《論語》對《世說新語》的影響是很深遠的。另外,劉義慶出身世重儒學的彭城劉氏,江興祐說他“最終沒有越出儒家的范疇”[4],可知他的思想受儒家的影響之深,因而儒家經典《論語》對他編著《世說新語》,不可能沒有影響。
《論語》是語錄體散文,其語言一方面以當時的雅言和群眾口語為基礎,另一方面又吸收了前人書面語的精練、典雅,融合貫通之后,便形成了簡練典雅、生動自然的語言特點。既富于哲理,又具有微言大義的韻味,誠如如北宋程頤所言:“讀之愈久,愈覺意味深長。”[5] 54《世說新語》學習了《論語》的這些語言優(yōu)點,用洗練活潑的語言表達了豐富的哲理和意蘊。如《世說新語·言語》第五十五云:“恒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琊時所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3]54桓溫將樹與人對比,發(fā)出對時間、生命和功業(yè)的悲慨,意味深遠。《論語·子罕》中亦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感嘆,孔子把時光比作流水而一去不回,勸人惜時,也極具哲理。此二者皆以簡短的語言表達豐富的內涵,亦皆成為了流傳至今的名言警句,其間的傳承和影響十分明顯。另外,《論語》對《世說新語》的影響還表現在后者對前者語言的效仿和化用上,甚至《世說新語》中的一些人物語言直接引用了《論語》中的語句。諸如:《世說新語·德行》第三十五:“劉尹在郡,臨終綿惙,聞閣下祠神鼓舞,正色曰:‘莫得淫祀!’外請殺車中牛祭神,真長答曰:‘丘之禱久矣,勿復為煩!’”[3]21“丘之禱久矣”,語出《論語·述而》第三十五:“子曰:‘丘之禱久矣。’”[2]75《世說新語·排調》第三有言:“顧謂玄伯、元夏曰:‘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黨。’”[3]418“君子周而不比”,出自《論語·為政》第十四:“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2]17《世說新語·言語》第一百零三有言:“初不眠,縱有此,豈不以賢賢易色也!”[3]87-88“賢賢易色”,語出《論語·學而》第七:“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2]5《世說新語·排調》第三十九:“郗重熙與謝公書,道王敬仁:‘聞一年少懷問鼎,不知桓公德衰?為復后生可畏?’”[3]433“后生可畏”,語出《論語·子罕》第二十三:“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2]93《世說新語·德行》第四十一有言:“意色蕭然,遠同斗生之無慍。時論以此多之。”[3]25“遠同斗生之無慍”,化用《論語·公冶長》第十九:“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2]48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這里就不一一說明了。總之,在語言的運用上,《論語》對《世說新語》的影響不可謂不大。
《論語》在記錄孔子和其弟子們言行的同時也有對人物動作、神情的描寫,其中鮮明的人物形象也很深入人心。《世說新語》是著名的志人小說,它記錄了魏晉六朝時期諸多名士的言行,無論是將相王侯,還是逸士高人,都塑造的鮮明生動,是一部“名士底教科書”[6]10。認真研究兩書塑造人物的方法,就不難窺見《論語》對《世說新語》的諸多影響之處。首先,兩書皆是對真人真事的記載。《論語》是由孔子的弟子們輯錄整理而成,忠實地記錄了孔子的言行,書中的故事和言行都是真實的,它的這種寫實手法對《世說新語》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世說新語》記載了大約五六百人的言行、容止,其中出現的人物亦皆是歷史真實人物,這很顯然繼承了《論語》的寫實傳統(tǒng),誠如王能憲所說:“《世說新語》中所載人物都是歷史上的真實人物,所載事跡亦是根據有關史籍和舊聞篡集而成的,不是編撰者的杜撰。由于所記人事的真實性,唐人修《晉書》就從中采納了大量的材料。”[7]182其次,《論語》擅用個性化的言行來凸顯人物的性格和精神面貌,這也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世說新語》。如:《論語·子之武城》中,用“莞爾”來描寫孔子發(fā)自內心的喜悅,《論語·侍坐》中,用“率爾”來表現子路的草率魯莽,用“哂”一字表現孔子對子路言行的不滿,等等。這些例子中,皆是以簡潔的語言和動作抓住人物的要點,從而鮮明地展現出人物的性格。研讀《世說新語》,這樣描寫人物的例子也俯拾皆是。如《世說新語·任誕》第六:“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3]392在此,《世說新語》用簡潔生動的言行,把劉伶的風神展現地淋漓盡致,已得《論語》寫人之要妙。再次,《世說新語》擅于運用精妙的細節(jié)描寫,來勾勒生動傳神的人物形象,這種手法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論語》。劉義慶多用白描的技法與簡潔的語言來描繪名士的言行、容止,顯得細致入微而又生動傳神,正如袁行霈所說:“使之氣韻生動、活靈活現、躍然紙上。”[8]159如在《世說新語·忿狷》第二中,劉義慶抓住王藍田性急暴躁這一性格特征,進行生動的細節(jié)描寫,使其栩栩如生,躍然紙上。類似的細節(jié)描寫在《論語》中也有很多,如“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2]157“夷侯”即箕踞以待,是很不禮貌的姿勢,這個簡單的動作就表現了原壤的無禮和散漫,而“以杖叩其脛”這一動作,則生動地描繪了孔子對原壤行為的極其不滿。對比兩書在人物塑造上的相同之處,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世說新語》受《論語》影響頗巨。
就內容而言,《論語》和《世說新語》皆可大致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純語錄的記載,在《論語》中所占比例較大;第二類是純記事,在兩書中皆占很少一部分;第三類是兼記言和記事。由于兩書皆有記事的部分,所以在敘事方式上前者對后者也有一定的影響。《論語》敘述故事,一般在幾個字到幾十個字之間,往往只對事件進行簡單的敘述,沒有復雜的情節(jié),一般只取一個片段或一個瞬間,將事件要點敘述清楚,把人物神情展現出來即可,雖然簡約,卻極具表現力。如“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2]191、“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2]186等,皆是如此。《世說新語》受《論語》影響,一般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有的甚至幾乎沒有故事情節(jié),一個故事僅寥寥數語,只取一個片斷來敘述故事重點、表現人物性格。如“夏候太初嘗倚柱作書,時大雨,霹靂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無變,書亦如故。賓客左右皆跌蕩不得住”[3]195、“鐘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于戶外遙擲,便回急走”[3]106等,在敘述故事時,僅表現人物的一個瞬間、一個片斷或一個動作,但卻極其生動傳神,令人過目難忘。從上文的分析,不難看出《論語》和《世說新語》在敘事選擇上皆聚焦于人物的日常生活,通過集中敘述故事的一個片段或一個瞬間,來凸顯人物形象和行文主題。可以說,《世說新語》是通過模仿《論語》的敘事方式來編排人物事件的,同時,在學習模仿《論語》的過程中,又使這種敘事方式繼續(xù)發(fā)展,誠如寧稼雨所言:“作為孔子的言行錄,《論語》既不象《莊子》、《孟子》那樣長篇大論,也不像《左傳》、《史記》那樣記述歷史事件的全部過程……這種體裁不僅為后代的子書所繼承,而且也演化為文言小說中的一個獨特品種。像《語林》、《世說新語》一類的記言體小說,實際上就是搬用《論語》一類的語錄體而成。”[9]
《論語》和《世說新語》兩書作為我國古代文學史上的兩顆藝術瑰寶,既有各自的藝術魅力,也有相同的藝術淵源。就《論語》對《世說新語》的影響而言,從大的方面說,《論語》是我國筆記體小說的源頭,《世說新語》作為魏晉六朝志人小說的代表,不可避免的深受其影響;從小的方面說,《論語》獨特的藝術特點對《世說新語》藝術風格的形成有直接影響。總體而言,《論語》對《世說新語》的影響是明顯而深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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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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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江興祐.論《世說新語》對人的審視及其依據[J].杭州大學學報,1990(1):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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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M].香港:今代圖書公司,1965.
[7] 王能憲.世說新語敘事研究[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
[8] 袁行霈、羅宗強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9] 寧稼雨.諸子文章流變與六朝小說的生成[J].南開大學學報,1998(4):51-57.
責任編輯:石長平
2014-12-09
牛廷順 (1988—),男,河南周口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I206
A
1671-9824(2015)04-006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