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娥
摘要 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大企業在工傷賠償問題上陷入困境:一方面是普通法原則下的工傷賠償已愈來愈對企業界不利;另一方面是企業現有的自愿賠償計劃難以解決企業面臨的工傷賠償問題。針對這種情況,明智的大企業雇主選擇與聯邦政府及改革者合作,通過支持工傷賠償立法來改變自己的處境。結果證明,工傷賠償法的通過不但緩解了工人的處境,同時,企業利益在新頒布的工傷賠償法中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體現。
關鍵詞 大企業,美國,工傷賠償法
中圖分類號 K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57—6241(2009)20—0052—05
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大企業在工傷賠償問題上陷入困境:一方面,普通法原則下的工傷賠償已出現愈來愈不利于企業界的趨勢;另一方面,一些大企業倡導的自愿賠償計劃具有很大的局限性,難以真正解決企業面臨的工傷賠償問題,公眾對企業界的指責愈演愈烈。在這種情況下,明智的企業雇主越來越不能容忍這種體制的存在,最終選擇以支持政府通過工傷賠償法取而代之,因為工傷賠償法能夠提供較明確。有限的賠償方式,從而擺脫在普通法原則下雇主遭遇的賠償困境。事實證明,由政府和企業界共同努力,就工傷賠償問題進行的這種合作性嘗試,形成了資方、工人及改革者共贏的局面,而企業界是最大的受益者。這是美國早期社會保障制度的重要特點,其影響相當深遠。
一、普通法原則下工傷賠償面臨的困境
19世紀,美國企業雇主憑借普通法原則的三大抗辯理由在工傷事故訴訟中長期居于有利地位,免除了許多工傷事故賠償責任,受傷的工人承擔了大部分損失。但是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情況逐漸發生變化。
隨著勞工運動影響的擴大,勞工組織要求改變普通法原則下雇主與工人在工傷賠償問題上的權利失衡狀況,對雇主在法庭上使用的三大辯護理由展開了猛烈的抨擊,要求雇主對那些非工人自身原因引起的傷害承擔賠償責任。到1907年,已經有26個州制定了雇主責任法(The Em-ployersLiability Act 0f Massachusetts)。馬薩諸塞州的雇主責任法甚至規定,雇員可以因雇主的機器、工作場所以及個人行為的任何過失所導致的傷害而獲得賠償。雇主責任法逐漸朝著對雇主更加嚴厲而對工人增加保護的方向發展。結果,使雇主在法庭訴訟中常常處于不利地位,而工人則有了較多的機會贏得訴訟。例如,1890年代,威斯康星州高級法院受理的工業傷害上訴案件的裁決中只有35.1%支持工人。但到1905--1907年,高級法院的裁決中已有47.5%支持工人。1908--1909年,明尼蘇達州高級法院中已有73%的裁決是支持受傷原告的;賓西法尼亞州、密歇根州、愛荷華州的最高法院也各自有43%、46%、53%及63%支持受傷原告的記錄。
與此同時,受到勞工運動的影響,公眾對企業界的指責愈演愈烈,陪審團及法官也愈來愈同情工傷受害者,致使法庭裁決中賠償數額難以預測,這也是令雇主頭痛的一件事情。一項對紐約州曼哈頓市和伊利縣工業事故死亡案例的研究表明,41%的案例沒有得到任何賠償;2.1%的案例得到了5000多美元的賠償,另外,還有的案例最高賠償金額達到10875美元。同時,一些肢體殘疾案例的裁決結果往往受到陪審團成員情緒(如厭惡不負責大企業的)的影響,這種情況也使雇主感到恐懼。1910年,在全國制造商協會召開的一次會議上,一位雇主就講述了一件令大家恐懼的案例:紐約州有一家制造業公司在一起工人失掉兩只胳膊的案例中,被紐約州錫拉丘茲市最高法院裁決賠償4.1萬美元。
此外,一些有經驗的律師采用了不勝訴不收費的成功酬金收費方式慫恿受傷的工人起訴其雇主,致使這一時期有關工傷賠償的案件迅速增加,由1875年的平均每年92起上升到1905年的平均每年736起,使雇主處于更加不利的地位。雇主對為受傷工人辯護的律師十分惱火,認為是他們妨礙了雇主與雇員的和解。一位公司代表說,“律師將找到那些無知的工人,告訴他們將從事故中得到大量賠償”,這樣一來,“偶爾出現的大額裁決總是隱現在工人的頭腦里,就像是彩票持有者眼中的大額獎金一樣”H㈣。當然,很大一部分訴訟費用最終進入了律師的口袋。如1907--1908年間,在伊利縣和紐約市的46例死亡事故案例中,雇主支付給事故死亡者家庭的賠償金中平均有26.3%進入了律師的口袋。
在這種情況下,精明的企業家們希望通過建立工傷賠償法來降低事故賠償中的不確定性,這樣,既可以使自己免受更多的損失,同時也可避免公眾指責大企業不公平地對待工人。
二、大企業自愿賠償計劃的不足
當然,除了不利的法律環境外,一些企業自身的福利計劃在工傷賠償問題上并沒有完全發揮效應,也是促使他們支持工傷賠償法出臺的因素之一。
1901年,在工傷賠償法通過之前,美國鋼鐵公司等一些大企業就已為那些受傷及死亡工人的家庭建立了一個自愿事故救助計劃,希望能對工傷事故受害者給予一定的賠償,同時又可以避免新聞記者和社會調查員對企業安全與事故的指責。根據美國鋼鐵公司的賠償計劃,每一位受傷工人及死亡工人的家庭不必經過訴訟就可以得到公司的救助,實施該計劃所需要的資金完全由公司來提供,雇員不需繳費。以對死亡工人的補償為例,該計劃規定,對于在事故中死亡的工人,公司將支付約100美元喪葬費,同時為工作不足5年的死亡工人家屬支付該工人18個月的工資;對于工作超過5年的死亡工人,每超過一年增加3%的補償金,對年齡不滿16歲的子女再增加10%的補償金;死亡補償金最高額為3000美元。該計劃在緩和勞資沖突上頗見成效。美國鋼鐵公司的高級助理律師雷納爾·c,博林曾頗為得意地指出,1911年“我們公司處理的傷亡案例中,只有0.2%被提起訴訟——這表明工人們對我們的計劃有多滿意”。
通過實施自愿賠償計劃,美國鋼鐵公司等大企業使部分受傷工人獲得賠償,暫時滿足了一些受傷工人的緊迫需要,使他們在工傷事故后的處境有所改善。公司被受傷工人提起訴訟的案件明顯減少。但是這些計劃本身的不足卻使之難以在企業范圍內傳播。美國鋼鐵公司的董事長埃爾伯特·蓋瑞(Elbert Gary)曾清楚地指出,這些計劃實際上只是救濟款,而不是事故賠償,因為約有75%的案例并不涉及公司的任何法律責任。正是因為這些公司的自愿賠償計劃并沒有法律約束,因而可以隨意修改甚至放棄。同時,還有一些公司的救濟計劃常常籽慷慨的補償只給予那些經驗豐富的雇員,從而遭到眾多普通工人的譴責。在這種情況下,很多受傷工人的需要并不能得到滿足,因而雇主與工人之間摩擦也就難以消失。
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初,眾多小企業雇主既沒有能力也沒有足夠的資金實施美國鋼鐵公
司那樣的計劃,在這種情況下,就需要采取一種新的辦法來解決工傷賠償問題。1910年,全國制造商協會對2.5萬名雇主進行的問卷調查表明,95%的雇主支持建立為受傷工人及其家屬提供公平、自動的賠償制度。“雇主作為一個階級與進步主義時代的其他階級一樣,急于改變現在這種殘酷、無效率、不公平的雇主責任制度”。“單一的自愿賠償將不可能解決為工業大軍中的受傷工人提供公平賠償的問題,只有通過強制性立法,才能夠建立一個全國性的制度,預防事故發生并為傷殘工人及其家屬提供最低救濟”。
三、工傷賠償法的出臺
當普通法原則下工傷事故的裁決越來越不利于雇主,企業自身的自愿賠償計劃又由于其隨意性較大、沒有法律約束而難以在眾多企業中普及時,為了滿足大部分雇主和受傷雇員的需要,強制性工傷賠償立法便成為有志于解決這一問題的雇主們的選擇:如果工傷賠償法對賠償有明確規定,那么雇主和雇員就不會為賠還是不賠,以及賠多少的問題對簿公堂,如同仇家一般。如此,工傷賠償訴訟的終止將消除勞工騷亂,緩解緊張的勞資關系,削弱工會對工人的影響,并使雇主擺脫普通法雇主責任制下的不利處境。
另外也很重要的是,通過實施工傷賠償法,可以免除對雇主承擔責任的指責。全國制造商協會主席佛雷得·c,施維德特曼(Fred,c,Sehwedtman)就曾指出:“……在大多數歐洲國家,為那些在工作過程中受傷的工人提供適當的賠償,已經成為一項固定的制度。因為大家對此已經達成了共識,即工作中的傷害不是源于疏忽,而是源于應用現代生產工具所具有的內在風險;因而,其所產生的經濟后果主要應由導致其產生的職業來承擔,而不是由那些受到影響的個人。通過建立工傷賠償制度,為受傷工人及其家屬提供實質性的救濟,并通過防范措施將可預防的風險減少到最小程度。如此一來,這一制度所產生的資金負擔,將作為生產成本的一部分轉移給社會。這樣,受傷雇員得到了一定的補償,也免除了雇主的個人責任。”
這些進步的大企業主要是通過全國市民聯盟來爭取工傷賠償立法。從1908到1910年,由大企業家和保守的工會領導人組成的全國市民聯盟花了大量時間召開會議,研究并著手起草工傷賠償法草案。最終,由保守派律師泰庫姆塞赫·P·謝爾曼(Tecumseh P,Sherman)參照德國已實施的強制性工傷賠償法,并根據美國的具體情況做了適當調整,擬定了賠償法草案,該法案強調在危險工業應該實施強制性立法。全國市民聯盟的努力得到了總統的認可。1911年1月,羅斯福總統在全國市民聯盟第11次年會上強調有必要制定工傷賠償法。
當大企業通過實施自愿賠償計劃應對工作場所事故,并通過全國市民聯盟進行工傷賠償立法努力時,社會改革者、勞工組織、政府及保險公司也在進行工傷賠償立法的努力。如此一來,各方的力量匯聚到一起,最終形成了一個強大的改革聯盟,共同推動工傷賠償立法在美國各州被迅速采納。至1920年,已經有43個州通過了工傷賠償法㈣㈣。1930年,除了阿肯色州、佛羅里達州、密西西比州、南卡羅來納州之外的所有州都實施了工傷賠償法。如哈瑞·衛斯指出:“在這個國家,沒有哪項其他勞工立法,能夠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被普遍接受。”
工傷賠償法以“無過錯雇主責任”新原則取代了舊式的由法庭裁決的體制,在雇主與工人之間建立了一種事前契約關系,要求雇主承諾為所有因工作或是因工作中發生的事故而傷亡的雇員支付一定的賠償金,工人則相應地放棄以普通法為依據起訴雇主過失責任的權利。通過這種方式,雇主可以降低在普通法過失責任訴訟下不確定的工傷賠償金及管理成本。當然,工傷賠償法也能夠使更多工人較快地得到賠償金,利益得到保證。在普通法原則下,受傷雇員可以做出選擇,或者接受雇主的仁慈,或者提起訴訟。如果他提起訴訟就需要請律師,找證據,甚至將面臨敗訴的可能。即使工人勝訴,他也要支付律師費,并且還要在沒有工資的日子里等待漫長的庭審結果。相反,根據工傷賠償法的規定,工人雖放棄了起訴雇主過失責任的權利,卻換來了因工傷獲得規定的賠償金的權利。因而,工傷賠償法得到了來自雇主和雇員群體的支持。
四、工傷賠償法的受益者
20世紀初的美國企業界從自身利益出發,與社會改革者及政府在工傷賠償立法方面的合作取得了成功。事實上,工傷賠償法在滿足了改革者及廣大工人的基本要求的前提下,常常是更加迎合了雇主的需要和企業界的利益,從而使企業界成為工傷賠償法的主要受益者。
企業利益優先這一點從受傷工人實際獲賠情況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當時美國各州通過的工傷賠償法中,都把某一類雇員(如臨時工)排除在法律適用范圍之外,從而使這些工人在發生工傷事故時得不到應有的人身和經濟保障;大多數州規定了在支付賠償費以前有一到兩周甚至一年不等的等待時間,結果就省掉了為表皮損傷所要支付的賠償費;所有各州對死亡、永久性全部殘廢、永久性部分殘廢、臨時性全部殘廢和臨時性部分殘廢都規定了程度遞減的賠償費,并且規定了嚴格的低現金支付清單。到1920年代中期,在通過賠償法的州中,有1/4州的工傷賠償金數額仍就限于受害工人工資損失的50%,而且沒有哪個州的最高賠償金額超過受害工人工資的65%。
另外,在那些雇主和受傷工人就賠償問題發生爭議的案件中,還需要由法院做出裁決。這樣一來,原告實際獲得的賠償金便由于律師費和醫療費而減少。即便是這樣,有限的賠償金也常常被無節制地一拖再拖。在賓西法尼亞州,受傷工人一般在一個月內是難以得到賠償的,20%的工人要等兩個月或更長的時間。到1930年初期,在工傷賠償法實施20年后,工業事故的負擔也只有一小部分由受傷工人及其家屬轉移給了企業。
在關于工傷賠償法究竟是采納州保險還是商業保險的爭論中,企業利益優先也是一個不可忽略的決定性因素。一般來說,全國市民聯盟、大部分企業家及保險公司是主張采納商業保險方式的,他們指責州保險是一種令人無法接受的社會主義方式。與之對立的則是勞工和勞工組織領導人,他們強烈支持采納州保險基金的方式,指責私人商業保險公司利用受傷工人的災難謀利。于是,州立法者在制定工傷賠償法時必須在州保險與私人保險之間做出選擇。結果表明,企業利益在這個問題上占了優勢:在通過工傷賠償法的43個州中有26個州準許雇主與私人保險公司簽約,讓保險公司為工作場所事故風險承保,另外10個州允許雇主在私人商業保險與州保險之間做出選擇,只有7個州建立了排他性州保險基金,不允許私人保險公司進入這一領域。顯然,立法者在做出選擇時考慮得更多的是企業界的利益。
企業利益優先的另一個證明,就是1911年后工傷賠償立法的迅速通過并沒有像20世紀初社會保險專家們設想的一樣,導致其他強制性社會保險計劃(如老年養老保險、失業保險、醫療保險等)在美國的風靡,而是成為1930年代前通過的唯一一項社會保險立法。企業家們對工傷賠償法的支持是因為“它是唯一一項只涉及企業現有一般管理費用的增加,而不包括增加薪酬開支的社會保險計劃。即使對于雇主來說,雖然工傷賠償的成本高于責任保險,它也有明顯的優勢,即工傷賠償以固定的有限的費用代替了一個易變化的、具有潛在破壞性影響的費用”。
因此,通過以工傷賠償法代替雇主責任制使企業家們可以獲得實質性的物質優勢。而這種狀況在討論其他社會保險計劃時并不存在。所以,盡管美國著名政治學家西達·斯科波爾強調新政前其他社會保險計劃失敗的原因是美國政治體制發展的不完善,也就是說沒有一個如英、德等歐洲國家一樣的強勢政府,但我們也不能忽視企業界對其他社會保險立法的強烈反對,是造成這種局面的一個重要因素。
然而,企業界支持工傷賠償立法并不等于他們歡迎政府的進一步介入,因為他們奉行的仍然是企業利益優先的原則。事實上,就像美國學者羅伊·盧博弗所說的一樣:“20世紀30年代以前,在美國這樣一個贊美經濟增長甚于經濟保障的社會中,(工傷賠償法之類的)集體福利計劃常常被調整適應了企業自愿主義的原則。”由此可見,美國企業界在不得不接受一定的政府干預和集體福利時,總是力圖使之符合企業界的利益和需要。當他們對此尚無把握之時則會堅決反對政府的進一步干預和集體福利的擴大。當時是如此,后來亦復如此。應該說,這是美國自由主義傳統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美國早期社會保障制度的特點之一。然而,這種狀況因為大危機的來臨而發生轉變,為了擺脫大危機,美國企業界再次加強了與政府在社會保障領域的合作,共同推動美國公私混合性社會保障制度的確立。
責任編輯:柳文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