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柳笛
我不否認自己很通俗,但通俗也是種能力,你必須對觀眾有理解,觀眾才能看懂你的故事
2014年1月下旬,臺灣著名編劇吳念真編導的舞臺劇《臺北上午零時》在大陸首秀。劇中描述了上世紀60年代臺灣經濟轉型期,一群涌進城市的年輕人的故事。
在吳念真看來,今天的上海和北京也有很多這樣的外來者,他們生活辛苦,心懷希望,和當年的臺灣相似,因而能引起共鳴。
《臺北上午零時》首場演出前20分鐘,國家大劇院門外的一群“黃牛黨”告訴本刊記者,戲票搶手,他們手上已沒有余票。
演出結束后,吳念真貓著腰從幕布后鉆出來,對觀眾動情告白:“兩岸看似很近,其實很遠;看似很遠,其實很近。文學、戲劇、電影所呈現的生活經驗,才是真正能促進彼此了解的媒介形式?!?/p>
吳念真是跨領域能手,作為編劇,寫過90余部劇本,5次獲得金馬獎最佳編劇獎,2次亞太影展最佳編劇獎。作為演員,出演過多個角色,其中在楊德昌電影《一一》中扮演的NJ角色獲得大獎。作為導演,他的《多桑》、《太平天國》口碑頗佳。
“我講故事是為了跟多數人溝通?!眳悄钫鎸Α恫t望東方周刊》說。個子不高、穿著樸素的他語速很快,言談平實風趣,一如其作品所呈現出來的風貌。
故事從哪里來
吳念真有一個頭銜:“臺灣最會講故事的人”。在臺灣的文化名人中,他的鮮明標記是始終與底層小人物接觸。他的故事來自親人、戀人和朋友,來自街頭老嫗和出租車司機。故事里有年輕人的希望和苦戀,還有他自己關于臺灣過往的青春記憶。
他近年在大陸出版的《這些人,那些事》,用白描的手法書寫人生輾轉、命運變化,呈現真實的細節,而不作過多的抒情和評論。
吳念真有一個聽故事的童年,六七歲就坐在樹下,“聽大人講如何當兵到馬來西亞去打仗,如何把戰亡隊友的手剁下來,把肉燒掉,把骨頭插進背包帶回臺灣。也聽溫州人講怎么從溫州跑到臺灣?!?/p>
從小學四年級起,他就幫鄰居讀信、寫信,有了接觸更多故事的機會。通常鄰居會拿著信封、信紙來到他家,交代完內容由他記錄。這也養成了他對知識分子的認識:將身上的知識服務于那些知識不及自己的人。
直到現在,他對年輕人說有兩件事可以豐富人生閱歷,一是閱讀,一是聆聽。
他喜歡讀《文革百人史》,也喜歡讀汪曾祺和沈從文的小說,他在書里看到全世界的人都有共同的情感,“汪曾祺人物刻畫非常準確,他寫一個人等待鴨子生出來。溫度怎么升高,鴨子怎么破殼,人的那種緊張。天哪,那就是帶著你用鏡頭去看?!?/p>
他說很多人都會閱讀,但是講不好故事,他最愛的就是聽那些原創的故事。
去理發店,他常常會跟洗頭的小女孩聊天,問問“你哪里來,愿望是什么”。而現在他是臺灣家喻戶曉的名人,在街上,常常有人主動跑過來給他講故事,告訴他“我的人生很悲慘,可以拍成電視劇”。
吳念真對小人物的故事情有獨鐘,因為他想“給沒有發言權的小人物以安慰”。
即便是大老板,吳念真也會把他們看成小人物,“因為他們都是從底層出來的,你可以知道他們的生命軌跡。”
不跳離現實
吳念真與侯孝賢、楊德昌等人一起,推動了上世紀80年代的臺灣電影新浪潮運動。
他開始寫劇本的時候,“臺灣整個電影跟生活無關,跟時代無關,都太假了,跳離現實”,到處都是“窮小子也可以在飯店里喝咖啡的不寫實愛情故事”。
“只有電影落實到現實,才能跟人民生活扣緊在一起,才能真正跟人有共鳴?!币勒者@個想法,他寫了很多寫實的劇本,還導演了以父親為原型的《多?!?。臺灣新浪潮電影讓臺灣的大銀幕上“出現了很多長得很丑的人”。
吳念真的劇本常常使用臺語,他希望在電影中體現本土文化。他編劇的《戀戀風塵》是幾十年來第一個獲得臺語片執照的影片,里面大部分對話都是臺語,“那才是臺灣人平時講話的方式。”
另一方面,臺語片中夾雜著很多國語、日語、英語,表現了臺灣的復合文化。
他拿臺灣的三貂嶺來舉例。“臺灣那么熱,貂是活不下去的,不可能有地名叫貂。實際上是西班牙人把他們占領的最高的地方叫做‘Santiago,大家口口相傳,國民黨來了以后用‘三貂嶺套上去,是諧音。”
早在上世紀80年代,吳念真在香港看到了大陸電影《夕照街》、《如意》,激動地起立鼓掌。這兩部電影都是描寫市井生活。
現在,吳念真自己的舞臺劇進入大陸,講述的是臺灣人的市井生活。他從來都認為,“透過文學、戲劇甚至電影這些媒介,我們才會真正對彼此更了解,而不是電視新聞報道,我覺得那些是不準確的?!?/p>
讓觀眾看懂你
在吳念真看來,臺灣新浪潮電影的當下價值是傳承寫實主義精神,并且讓過往的歷史有了呈現和被銘記的機會。
“我不會寫很多理論,只是描述讓自己感動的事。我不否認自己很通俗。但通俗也是種能力,你必須對觀眾有理解,觀眾才能看懂你的故事,有的人就通俗不起來?!彼f。
“就像詩有晦澀的,也有像白居易那樣小孩子都能聽懂的,這是導演各自的選擇?!彼類鄣膶а菔潜环Q為日本“國民導演”的山田洋次,他拍的故事不深奧不晦澀,很好看。
但讓他略感悲觀的是,在當下的商業化背景下,創作寫實電影的機會越來越少,“大部分臺灣電影都是虧本的,失敗比例很高,不太容易走出去,全世界的電影都被好萊塢打亂了”。
“電影有兩種體系,作者電影和商業電影,但問題是現在電影缺乏多樣性。以創作者為主的時代不會再來了?!眳悄钫娓嬖V本刊記者。
他透露,現在臺灣電影生存環境不好,有些導演想要在臺灣拍片,還需要通過眾籌的方式。雖然他拍電影不用擔心資金,但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去做最自由的電影。在2000年以后,通過舞臺劇這種相對低成本的藝術形式,他找到了延續新浪潮寫實精神的方式。
他朋友所在的綠光劇團經營困難,他加入進來,意圖用通俗戲劇來獲得更廣大的觀眾。“有的朋友說做戲劇的成本和票房之間永遠有落差。我就說,那你為什么不能把戲劇這個市場做大,讓一個只有一兩百名觀眾的事情變成一個更多人可以欣賞理解的事情呢?”
他的舞臺劇《人間條件》系列如今耕耘成了“國民戲劇”品牌?!度碎g系列6》他還沒有寫出來,7000多張票5天賣光。等到《人間系列6》演出結束,1000多人趴在墻上寫反饋,反饋單寫得密密麻麻。
“吳sir謝謝,我們被理解了,我們被安慰了。即便日子辛苦,也總是多出一些力量?!庇腥诉@樣寫。
因為要不斷拿出新東西與觀眾的心靈對談,吳念真有時感到,“寫故事很辛苦”。這時候他就拿山田洋次激勵自己——山田洋次的《男人之苦》系列拍了五六十集,日本人把看他的戲當成一個家族儀式。
吳念真對自己說:“可以變成這樣的導演多偉大啊,再努力一下,你也能成為這樣的導演!”
(自由撰稿人范琳琳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