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先秦史學觀念應由符號“史”出發,考察史官地位在先秦的嬗變,由巫史一體,到巫史分流,體現為“天人相通”到“一家之言”觀念的轉軌;與之同時,逐步完善的史學觀念,成為后世史學的淵藪,司馬遷的《史記》實肇端于此。
關鍵詞:先秦;史;史官;巫史觀;《史記》
中圖分類號:K22文獻標識碼:A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5.06.0035
探討先秦史學觀念,首先讓我們由“史”這一符號談起,考察其內涵及發生演進。“史”,甲骨文作“”(一期,前七、三、三)從又持,以博取野獸。……實為事字之初文,后世復分化孳乳為“史、吏、使”等字。值得注意的是“史”字寫作“”(五四前六、五、二、四),[1]317在原字形的基礎上多了“礻”,顯然與祭祀有關,恰恰反映了上古巫史一體的原始觀念。
《說文》釋“史”:“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2]王國維《觀堂集林·釋史》認為“史字從又持,義為持書之人,與尹之從又持|(象筆形)者同意矣。”[3]131也有學者不同意此看法,認為“史”字本義是職事之官。事實上“史”的產生是相當早的。杜佑追溯史官起源時說:“肇自黃帝有之,自后顯著。”[4]并且早期的“史”身兼多種職務,和巫一體,共同承擔溝通天人之際的使者,是很難有所定義的。《周易·巽卦》九二爻辭云:“用史巫紛若。”[5]可見史巫在上古時期是不分的。《呂氏春秋·先識》篇記載:“夏太史令終古出其圖法,執而泣之。夏桀迷惑,暴亂愈甚,太史令終古乃奔如商。”[6]395說明夏代已有專門職事的史官。商代史官有“尹”、“多尹”、“乍冊”、“卜”、“工”、“史”、“卿史”、“御史”等多種稱謂。史官的職責除了占卜自然現象以外,更為重要的是履行巫的職能,溝通天人,借以為商王發號施令,來維護商王的統治。夏商兩代史官皆以司天事神的身份參與國家政事,為王之肱股。正如王國維《釋史》所言:“史為掌書之官,自古為要職,殷商以前,其官尊卑雖不可知,然大小官名及職事之名多由史出,則史之位尊地要可知矣。”[3]269到了周代,史官記載就非常之多了,如西周初年的史佚、西周末年的史伯、晉太史董狐、楚左史倚相等。周王室形成了以大史為首,包括大史、小史、內史、外史、御史組成的史官系統。《禮記·禮運》:“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7]128史的地位可見一斑。其中大史的地位相當于后世的宰相。《周禮·春官·宗伯》:“大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國之志;掌法以逆官府之志;掌則以逆都府之志。”[8]職責上,史和巫開始分離,《周禮·春官·宗伯》載,在大宗伯之下,以大史為首的史官,以大司樂為首的樂官,以大祝為首的巫官共同構成了周王朝的精神文化主干。錢穆說:“在周代,官學則掌于史。章學誠《文史通義》所謂六經皆史之史字,并不指歷史官,而實指官學言。古代政府掌管各衙門文件檔案者皆稱史,此所謂史者,實略當于后世之所謂吏。古代之六藝,即六經,皆掌于古代王室所特設之吏,故稱六藝為王官學。而古代王官學中最主要者則應仍為近如后代歷史之一類。故古代宗廟史官實為職掌官學之總樞,而其他一切所謂史者,則似由史官之史而引申。”[9]相對于夏商,周更重人事,倡導敬德保民,“皇天無親,唯德是輔”。[10]316強調以夏商為鑒,《召誥》:“相古先民有夏,天迪子保,面稷天若,今時既墜厥命。……我不可不監于有夏,亦不可不監于有殷。……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10]206因而,更多的是以民情視天命,而非夏商之卜筮。《酒誥》:“惟天降命,肇我民。”[10]181結果是一方面解放了“史”,但另一方面卻使“史”從“神”向“人”轉變。
春秋之際,史家已走下神圣的舞臺,開始受到了廣泛的質疑。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11]61棘成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論語·顏淵》)[11]126可見史家的形象夠不上君子之稱。《禮記·仲尼燕居》曰:“敬而不中禮,謂之野;恭而不中禮,謂之給。”[7]662史家正是屬于“恭而不中禮”者。孔子又說:“吾猶及史之缺文也。”(《論語·衛靈公》)[11]167孔子認為缺文比不負責任的亂說要好些。《呂氏春秋·士容》:“唐尚敵年為史,其故人謂唐尚愿之,以謂唐尚。唐尚曰:‘吾非不得為史也,羞而不為也。’”[6]679以為史而至于羞,史官為時人所不屑可見一斑。
到了戰國時期,士階層是社會的主導力量,史官成為士的直接來源。劉師培《古學出于史官論》云:“敘列九流,謂道家出于史官,吾謂九流學術皆源于史,匪僅道德一家。儒家出于司徒,然周史六弢以及周制周法皆入儒家,則儒家出于史官。陰陽家出于曦和,然曦和苗裔為司馬氏,作史于周,則陰陽家出于史官。墨家出于清廟之守,然考之周官之制,大史掌祭祀,小史辨昭穆,有事于廟,非史即巫,則墨家出于史官。縱橫家出于行人,然會同朝覲以書協禮事亦太史之職,則縱橫家出于史官。法家出于理官,名家出于禮官,然德刑禮義,史之所記,則法名兩家亦出于史官。雜家出于議官,而孔甲盤盂亦與其列;農家出于農稷,而孔安國書冊參列其中;小說家出于稗官,而虞初周說雜伺其間,則雜家、農家、小說家亦莫不出于史官,豈道家云乎哉?”[12]總之,從上古到戰國,史官的地位完成了由尊而卑的轉化,其職責也愈加具體而且明確。
史官在演變的歷程中,史學觀念也在隨之相應的變化。夏商兩代,史官溝通天人,同時與古代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相契合,逐漸形成了對于人事的變動,通常要聯系自然宇宙進行考察的早期的史學觀念。司馬遷撰寫《史記》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對此作了最為恰切的詮釋。
周代史官職責明確,已經具有濃厚的歷史記載意識,周代的史冊典籍多出其手。西周時期整理的《虞書》、《夏書》、《商書》、《周書》以及周人保存在《詩經》里的周族史詩,都為后世研究夏商周三代的歷史沿革提供了珍貴的史料。春秋時期,禮崩樂壞,悖禮之行屢見不鮮,而史官對此采取了不同的態度。如晉靈公荒淫,趙盾和士季數諫,靈公懷恨,欲殺趙盾,未成。后趙盾之堂弟趙穿殺了晉靈公。殺晉靈公之前,趙盾避嫌出奔,至國境聽說靈公被殺,復又回朝。董狐記其事曰:“趙盾弒其君”,并出示于朝。趙盾申辯。董狐說:“子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討賊,非子而誰?”孔子評價說:“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越境乃免。”(《左傳·宣公二年》)[13]663流露了對董狐秉筆直書的贊許,同時對于趙盾的行為表示了同情,孔子同時表達了對于當時史官記載史實過分夸大文辭的不滿和遺憾。《禮記·聘記》:“辭無常,遜而說。辭多則史,少則不達,義之至也。”[7]而孔子也未能免俗,孔子作《春秋》微言大義,以周禮為標尺。《左傳》成公十四年有:“故君子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13]870《孟子·滕文公下》云:“世道衰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君者有之,子弒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14]155《春秋》成了時人勸善懲惡的教科書。《國語·楚語上》強調對太子進行歷史教育時說:“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15]劉知幾《史通》指出:“肇有人倫,是稱家國。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親疏既辨,等差有別。蓋‘子為父隱,直在其中’,《論語》之順也;略外別內,掩惡揚善,《春秋》之義也。”[16]明確闡述了孔子“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論語·子路》)[11]139的史學觀念。劉知幾甚至認為孔子是“史諱”的始作俑者,這一觀念直接形成了“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17]192的春秋筆法,造成了《春秋》“略外別內”的史學兩重性標準,即所謂“于外大惡書,小惡不書;于內大惡諱,小惡書。”[17]63如:僖公二十八年溫之會,周襄王為晉文公所召參加大會,接受朝賀,按照周禮,晉文公的行為是僭越的。因此,《魯春秋》寫作:“天王狩于河陽。”古本《竹書紀年》記作:“周襄王會諸侯于河陽。”皆不提周襄王是被晉文公召來的,以維護周禮。孔子委婉地道出了事實的真相:“以臣召君,不可訓,故曰‘天王狩于河陽’,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13]473而孔子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14]155戰國之際,由于孔子辦私學而打破了官學壟斷的局面,文化下移,百家之學勃興,諸子都以上古三代為典范,注重印古證今,體現了濃厚的復古意識。以至于韓非感嘆:“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18]司馬遷撰史“成一家之言”蓋于此為鑒。
綜上所述,史官和史學觀念歷夏商周三代,迄及春秋戰國,經歷了溝通天人,至具體而微,成一家之言的轉變。而這恰為司馬遷撰寫《史記》提供了史料和思想上的借鑒。由此可以看出,先秦與后世史學觀念一脈相承的緊密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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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文格)
From “Harmony between the Heaven and Human” to
“One of the Words”: Historical Evolution of Pre-Qin Witch
SHAN Hui
(Department of Humanities and Law, Zhenjiang College, Zhenjiang 212003, Jiangsu, China)
Abstract:This paper started the analyses from the symbol of “history” in Pre-Qin Period. The status of the historians had gone through the changes from witch history to the history of the witch shunt,which reflected the philosophical switch from “harmony between the heaven and human” to “one of the words”. At the same time, the gradual improvement of the historical ideas become the prototype of history recording. Sima Qian's Shi Ji got its initiation from here.
Key words:Pre-Qin; history; historian; the conception of witch history; Shi J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