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雅萍
消費文化和王爾德的唯美主義童話
余雅萍
奧斯卡·王爾德是英國唯美主義的倡導者和實踐者。他把唯美主義“為藝術而藝術”的原則廣泛地付諸文藝創作及生活實踐中。作為王爾德涉足文學創作的最初載體,他的童話自然處處流露出唯美主義色彩。然而再細細品讀,卻不難發現王爾德童話中的人物形象,語言文字,以及人物的審美觀愛情觀都或多或少地被打上了消費文化的烙印。
唯美主義;王爾德;童話;消費文化
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著名作家﹑詩人﹑戲劇家﹑藝術家,是英國唯美主義藝術運動的倡導者。國內對王爾德的研究出現非常極端的現象,打開中國知網,輸入“王爾德”,即搜出9795篇相關論文,且有好多高水平高質量的文章出現;而輸入“王爾德童話”,只顯示“551”篇論文,多數發表在非核心刊物上。國內對王爾德唯美主義童話的研究起步較晚,20世紀90年代至今,王爾德童話研究在中國得到了全面發展。一部分以王爾德唯美主義思想和文藝觀為切入點,如張竹筠《以藝術的精神看待生命——談王爾德的童話美》(《河北學刊,1999年第3期》),彭莉《論王爾德唯美主義和童話的契合》(《吉首大學學報》1999年第4期),孫國瑾《王爾德與唯美主義》(《山東社會科學》,2001年第1期),陳瑞紅《論王爾德的審美性倫理觀》(《外國文學評論》2006年第4期),孫加《唯美主義視角下王爾德童話的主人公苦難》(《樹人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謝華《淺議王爾德童話里的唯美主義闡釋》(《江西教育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劉茂生、王曉蘭《王爾德童話的倫理判斷與價值發現》(《外國文學研究》2014年第4期)等。另一些以某部作品為切入點,如凌茜《省悟·良知·愛——淺析王爾德〈夜鶯與玫瑰〉的創作初衷》(《蘭州大學學報》2001年第3期),劉茂生《王爾德童話的道德闡釋:以<快樂王子>為例》(《世界文學評論》2007年第4期),符曉《淺析王爾德唯美主義童話 <夜鶯與玫瑰>中的形式美與精神美》(《西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余迎勝、李華維《愛與苦難的悖論:論王爾德童話<星孩>》(《世界文學評論》2012年第1期)等。這些文章都試著用王爾德的童話作品來印證他的唯美主義文藝理論,讓王爾德的理論顯得更加有血有肉。
在眾多關于王爾德唯美主義研究中,北大教授周小儀的研究相對較為新穎,他先后發表了《唯美主義與消費文化:王爾德的矛盾性及其社會意義》(《外國文學評論》, 1994 年第3 期)、《消費文化與生存美學——試論美感作為資本世界的剩余快感》(《國外文學》,2006年第2期) 、《王爾德為什么沒有逃往法國——唯美主義、消費文化與布波族》(《外國文學評論》2013年第1期) 等十來篇文章, 批判地考察了唯美主義和消費主義,主要側重理論層面。當然用消費主義視角研究王爾德,他并不是第一人,早在20世紀80年代,英美學界開始側重文化研究,探討關于唯美主義和社會公眾,商品文化與文學市場之間的關系,代表作有雷吉尼亞·加尼爾的《市場的田園詩:王爾德與維多利亞公眾》(1986)。這些研究從商品文化等角度再次將唯美主義與當時英國社會的歷史文化背景聯系起來,徹底改變了人們對唯美主義的傳統看法。唯美主義并非人們想象中的那樣陽春白雪,它有時候可以變得十分通俗,時尚,貼近生活,即使這是唯美主義者們最不愿意承認的。這也印證了唯美主義運動的悖論:一個崇尚藝術自律的文藝思潮卻在日常生活也就是非藝術領域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1]但是國內外這些從商品消費文化角度研究王爾德的唯美主義時,幾乎很少涉及童話文本。
王爾德從理論到實踐都是一個忠于信仰的唯美主義者,一個“美的傳道士”。[2]他一生共寫了9 篇童話,集于1888 年的《快樂王子和其他故事》和1891 年的《石榴之家》。作為王爾德涉足文學創作的最初載體,處處流露出唯美主義色彩。有學者認為王爾德的童話兼具藝術美和道德美, 它“用藝術之美詮釋社會倫理內涵”。[3]但更多的人強調王爾德童話的藝術之美,認為它是王爾德 “唯美主義觀念在童話領域的一次完美表達, 其文學創作中的唯美方式和風格與童話的文體要求先驗地相通”。[4]
無論是哪種觀點都無法否認王爾德對唯美主義的堅持,他將這種精神在其童話中發揮得淋漓盡致。首先體現在童話的語言上,其次體現在童話所塑造的各式形象上。
王爾德作品中最重要的是他對語言的把握,阿瑟·西蒙斯在《王爾德研究》(1930)一書中認為王爾德用色彩斑斕的詞匯來表達情感。他引用王爾德自己的話說,“我對許多人來說是藝術中的文體建筑師”。[5]傳統的童話語言簡潔,通俗易懂, 而王爾德的童話則采用華麗的辭藻和優美的韻律,有著詩一般的美感,將唯美主義和童話文體巧妙地結合在一起:
“巨人的花園中”, 像星星一般美麗的花朵盛開在連片的綠色草地上, “桃樹春天里開著紅白小花,秋日里結滿豐碩果實。鳥兒坐在桃樹枝上,唱著甜美而動聽的歌兒。孩子們沉醉在歌聲里,玩著玩著便歇下來,側耳靜聽” 。[6]在如此唯美的花園里,歌聲笑聲伴隨著花兒的芬芳,果實的清香。 “馳名的火箭”中,俄國公主坐著馴鹿拉的雪車,從芬蘭一路而來的畫面美得讓人窒息。“那雪車的形狀猶如白天鵝,公主坐在天鵝的翅膀之間,身穿長長的貂皮衣,頭上戴著一頂銀絲織物的小絨帽,臉色蒼白得就像她歷來所住的雪宮一樣”。[7]
無怪乎有學者評價王爾德的作品,“表達方式總是那么自然美好”,只聽得“詞語在唱歌”。[8]
王爾德在其藝術創作中總是努力按照自己的唯美主義藝術原則塑造形象。他把自己的形象唯美化。從發型,服裝到胸花無一不代表著他所倡導的美學特征。特別是那一朵置于胸前的向日葵,更是引起了無數追隨者的熱捧和模仿。在王爾德的童話作品中,毫無疑問地出現了眾多唯美的花朵形象。“夜鶯與玫瑰”中,夜鶯用歌聲和鮮血換取的紅色玫瑰讓人記憶猶新。玫瑰樹的刺插入夜鶯的心窩,慢慢地夜鶯的鮮血滲入到玫瑰樹枝,慢慢地出現了花蕾,花瓣一片一片地開,花瓣的顏色從起先的黯淡,最后“終于變作鮮紅,花的外瓣紅如烈火,花的內心赤如絳玉”。[9]“忠實的朋友”中,漢斯每天都在花園里工作,在這獨一無二的可愛園子里,五彩繽紛的小花爭相斗艷,有“紫羅蘭、薺花、黃玫瑰、法國松雪花、紫色番紅花、白色紫羅蘭,有薄荷、野香草、櫻草、鳶尾、水仙、桃色丁香等”,[10]一年四季都能聞到沁人心脾的香味。對“星孩”幼時的描述,也出現了各種花的形象,“只有他又嫩又白,活像用象牙雕成似的。那卷發兒,猶如水仙花圈兒一樣,嘴唇像紅色的花瓣,眼睛像清溪邊的紫羅蘭,身體像草原上未經割除的百合一樣圣潔”。[11]
大部分王爾德研究者將視角放在唯美主義和他“為藝術而藝術”的生活實踐,而周小儀《唯美主義和消費文化》(2002)則從與唯美主義追求超功利的“純文學”的反面,考察了其“為藝術而藝術”的理想和生活現實的結合在文本中的反映。就王爾德的童話文本而言,細細品讀,不難發現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語言文字,以及人物的審美觀愛情觀都或多或少反映了唯美主義所承載的社會背景賦予她的時尚特征以及消費本質。本文將這個理論觀點應用于王爾德唯美童話的文本分析中,希冀從另一個視角重新審視他的文藝創作。
(一)滲透著消費文化的各式童話人物形象
王爾德童話作品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和傳統童話中的女性形象相比,更具時代特色。本著“為藝術而藝術”的初衷,王爾德作品中充滿著對商業社會的譴責。他把世界商品博覽會稱作是“國際庸俗性的展覽會”[12]殊不知他自己也深深受此影響。他在作品中曾感慨:現在的女人實在是太商業化了。[13]的確,無論是白雪公主、灰姑娘、睡美人、人魚公主、賣火柴的小姑娘,抑或是壞到極致的繼母、皇后,沒有一個女性像王爾德塑造的女性如此這般強調金錢與實用主義,較為典型的代表人物就是“夜鶯與玫瑰”中的女主人公。
王爾德在童話中屢次塑造文人形象,這或許跟他自己的身份與處境有很大關系。19世紀的藝術家們不再受到皇室的資助,必須依靠自己的努力和才華才能得到社會的承認。這個社會背景解釋了唯美主義的矛盾性:一方面他們倡導遠離塵囂的藝術烏托邦,另一方面又想要獲得公眾認可。[14]因此作品中的文人或多或少也體現了這個矛盾性。“快樂王子”中,貧窮的年輕人看到王子差燕子送來的漂亮青玉,驚叫起來:“才華終究不會被淹沒,金子總有閃亮的一天,這必定是哪個賞識我的人送來的,現在終于可以完成我的戲劇了。”[15]表明沒有了金錢和財富,即使再高尚的藝術實踐活動也將無法順利進行。“夜鶯與玫瑰”中那個埋頭苦讀圣賢書的青年學生最終還是因為沒有足夠的財富敗給了現實,失去了和女孩在宮廷舞會上共舞的機會,更失去了平等競爭獲得愛情的機會。
(二)滲透著消費文化的童話文字
盡管王爾德一再否認他的作品與消費文化有任何內在聯系,也絕不認為他的審美取向合流于當時的大眾趣味。[16]然而王爾德童話文字的豐富多彩,不能不說是一種視覺形象的消費式體驗。
王爾德創作的9則童話作品中,色彩詞匯尤為豐富。基本顏色詞匯按照出現頻率由高到低分別是red(紅)、 gold(金)、 white(白)、 yellow(黃)、 black(黑)、green(綠)、 blue(藍)、purple(紫)、pale(蒼白)、 grey (灰)、brown(棕)、 scarlet(猩紅)以及 pink(粉)。除此之外,還有各種諸如rose(玫瑰紅)、 ivory(象牙白)、 pearl(珍珠白)、 amber(琥珀色)、 snow(雪白)、 blood(血紅)、 ruby(寶石紅)等五六十個實物顏色詞匯。[17]“馳名的火箭”中,王子與公主的舞會讓人艷羨,他們優美的舞姿 “就連高高的白色水仙花兒也忍不住在窗口偷瞧,紅色的大罌粟花也在點頭打著拍子”。[18]“少年王”睡覺時夢到自己坐在一艘船上,船主“全身漆黑猶如烏木,頭布是鮮紅色的絲巾,大銀耳環掛在耳垂上,手里拿著一桿象牙秤”。[19]“巨人的花園”里, “桃樹上開滿漂亮的白色花朵,樹枝全是金色的,掛著銀色的果兒,樹下竟然站著那個他滿心牽掛的小孩”。[20]這些色彩斑斕的詞匯像是給讀者準備了一場視覺上的饕餮盛宴,把人物個性,場景特征全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唯美主義的矛盾歸根結底是藝術的生活方式與消費的生活方式的矛盾。[21]藝術想象與消費現實相互作用,創造了一個五彩繽紛的藝術世界。因此在王爾德的童話中,我們處處可見消費文化,花朵、裝飾、布料、服裝、瓷器、家具及珠寶等,對作家具有審美的意義,而讀者卻讀出了消費的意義。以珠寶為例,在9則童話作品中,幾乎每一個故事里都有用到大量的珠寶相關詞匯。“少年王”派出商人四處找尋值錢的東西,“有的到海邊,同漁夫做琥珀交易;有的到埃及去找青寶石;有的到波斯去買花陶器;有的到印度去買紅象牙、透明石、玉珠、檀香木、藍琺瑯和上等羊毛圍巾。”[22]“夜鶯與玫瑰”中的象牙、珍珠、寶石、黃金、琥珀、珊瑚、銀以及“快樂王子”中的金、寶玉、大紅玉、玉、石榴石、青玉、檀木、大水晶、琥珀珠等等,像是博覽會上琳瑯滿目的商品,讓讀者看得目不暇接。
(三)滲透著消費文化的審美觀和愛情觀
在消費文化發達的商業社會,資本積累到一定程度會轉化為形象。19世紀中期出現的商品博覽會為世人提供了一個形象的世界。商品在展示的過程中,它的審美價值和符號價值遠遠超越了其實用價值。而且審美在生活領域的增殖勢必帶來的是審美價值本身的貶值。因此對商品外觀的追求就勢在必行。“由于商品形象對人的塑造和建構的作用,人的感官,特別是視覺就滲透了資本主義的邏輯”。[23]人們判斷人或物的美丑,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外表形象。“西班牙公主的生日”中,長相丑陋的小矮人暗戀上了美麗的公主而不自知,在大膽追求愛情時,被公主戲謔成“丑八怪”,最后落得個心碎而亡。“星孩”,初遇生母不識,因其丑陋的外表,不愿與之接近,反而出言傷害道:“你太臟了,與其吻你,還不如去吻毒蛇和癩蛤蟆。”[24]“快樂王子”中,全身貼滿金葉,眼睛鑲著寶石的王子,讓所有人傾慕,市參議員都忍不住贊嘆道:“他真是玉樹臨風,英俊不凡。”[25]善良的王子差燕子把身上的金葉和寶石拿去救濟窮人,卻因此遭來世人的嫌棄,就連大學里的藝術教授都評價說:“他已經沒有了美麗的容顏,再也沒有任何用處了。”[26]
作為唯美主義者,王爾德堅持認為自己是生活在“象牙塔”里的藝術家,與各種實用觀念毫不相干。然而他的作品中卻不乏一些庸俗的帶有小市民習氣的人物。這些人物身上反映的則是當時消費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理性主義、實用主義、功利主義及拜物主義等。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愛情也被打上了消費文化的烙印。“夜鶯與玫瑰”中,女孩對青年學生說,“我怕這花兒配不上我的衣服,而且大臣侄子送我許多珠寶首飾,人人都知道珠寶比花草要貴重得多”,“你到底是誰啊?不過一個文人學生,我看像大臣侄子鞋上的那種銀紐扣,你都沒有”。[27]這里,珠寶首飾和銀紐扣作為商品,變成了后結構主義所說的“能指”,它構造主體,讓消費者或者擁有該物品的人去占據從而變成有某種社會地位的人。所以在女孩面前的兩個青年,一個是身無分文的窮酸文人,一個是家財萬貫的達人子弟;一個贈與玫瑰,一個送她珠寶。女孩子心里的天秤明顯嚴重地偏向了后者。愛情是什么?愛情能帶來什么?過于現實的女孩子似乎想通過消費她所謂的愛情達到她想要的地位。這就是拜物主義和功利主義在愛情上的反映。
目前關于王爾德童話的研究很少,從消費文化的視角研究王爾德童話文本的幾乎是零零。雖然王爾德一直堅持文學創作是超功利的,和現實無關。但其童話中折射出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背景與他所宣揚的“為藝術而藝術”似乎又相抵觸。筆者認為這恰恰是消費文化在唯美主義作品中的體現。唯美主義者使用的各種商品形式就從被動的所指轉化為飄浮的能指符號并產生象征意義,其藝術烏托邦的幻想與商品社會最終從對立的反面走向積極的融合,這也是文本形式與社會結構同一性的表現,從而揭開了唯美主義所承載的社會背景賦予她的時尚特征以及消費本質。
[1][14][16][21][23]周小儀.唯美主義和消費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11,52,99,101,130.
[2]E.H.Mikhail,ed.Oscar Wilde. Interviews and Recollections.London:Macmillan,1979:105.
[3]劉茂生,王曉蘭.王爾德童話的倫理判斷與價值發現[J].外國文學研究,2014(4):86.
[4]彭莉.論王爾德唯美主義和童話的契合[J].吉首大學學報,1999(4):96.
[5] Arthur Symons, A study of Oscar Wilde, London: Charles J. Sawyer, 1930: 71.
[6][7][9][10][11][15][18][19][20][22][24][25][26][27]奧斯卡·王爾德著.夜鶯與玫瑰[M].林徽因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11:48,87,14,64,143,34,98,120,57,115,148,22,42,16.
[8]Karl Beckson, ed.,Oscar Wilde: The Critical Heritage,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70:250.
[12][13] Oscar Wilde, Complete Works of Oscar Wilde,ed.,Vyvyan Holland, London:Collins, 1966:1098,415
[17]嚴曉馳.論王爾德童話的色彩隱喻—以紅白金為例[J].昆明學院學報,2011(5):12.
責任編輯:魏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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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6531(2015)24-0043-03
余雅萍/浙江樹人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碩士(浙江杭州 310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