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弋漪
(蘇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0)
對《已知的世界》的倫理批評
周弋漪
(蘇州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0)
美國現代非裔作家愛德華·P·瓊斯《已知的世界》描寫南北內戰前黑人奴隸主亨利短暫的一生,集結白人奴隸主、黑人奴隸、自由黑人、貧窮白人和印第安人等多個維度,展現了復雜的奴隸制。本文借用中國文學倫理學批評和西方敘事倫理的一些術語及概念,剖析小說主人公亨利的成長軌跡,解讀亨利成為黑人奴隸主的倫理選擇,并分析“隱含作者”的倫理傾向。
《已知的世界》 亨利 倫理選擇 隱含讀者 倫理傾向
“我搞不明白,對我來說,那就像是擁有我自己的家庭成員,擁有我的家人為奴。”小說《已知的世界》(The Known World)中,加拿大人安德森為編寫有關黑人奴隸主的小冊子找到馮·艾爾斯登,并如是對她說道。《已知的世界》這部小說問世于2003年,是非裔美國作家愛德華·P·瓊斯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一經出版它就被美國國家圖書獎提名,隨后獲得2004年的全國圖書批評界獎和普利策文學藝術獎小說獎,以及2005年的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有學者評價:“這部小說是自托妮·莫里森的《寵兒》發表以來描寫奴隸制最重要的作品。”但讓人耳目一新的是,在這部作品中,瓊斯打破以往黑人文學作品中白人奴隸主和黑人奴隸二元對立的關系,將目光聚焦在黑人奴隸主上,揭露了十九世紀美國內戰前夕黑人擁有黑人奴隸這一鮮為人知的歷史。在小說中,欲將這一現象編進小冊子中的安德森這樣認為:“這是他遇到過的所有怪事當中最不尋常的事情。”
小說的主人公亨利·湯森被父親從白人奴隸主威廉·羅賓斯那里贖出,二十歲買下自己的第一塊土地,二十一歲擁有了人生的第一個奴隸,由此從自由人轉變為奴隸主。他不是當時唯一的黑人奴隸主,但他所擁有的奴隸及土地就連很多白人都比不上。被小冊子作者質疑的馮也是一名黑人奴隸主。面對安德森的質疑,她試圖解釋“我們每個人所做的只不過是法律和上帝告訴我們可以做的事情”。但是,作為曾經的奴隸,亨利為什么沒有走上父親的老路,而是成為父親憎恨的奴役著黑人的黑人奴隸主?此外,在成不成為奴隸主這樣一個倫理選擇中,隱含作者希望讀者站在哪里?韋恩·布斯曾說:“我想不出有任何一篇發表的故事當中沒有作者隱含的有關如何生活,以及去相信如何生活的價值判斷。”有關《已知的世界》的批評在中國并不多,有學者從后殖民主義或新歷史主義出發,有學者運用互文性的概念或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也有學者更關注文本的藝術技巧或敘事技巧。本文借用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術語,運用“隱含作者”的概念,對《已知的世界》小說中的主人公亨利所作出的倫理選擇進行剖析,并試圖指出隱含作者的倫理傾向。
小說的開篇就告訴讀者,亨利已經死了。隨后,全知全能的敘述者便在倒敘的過程中緩緩道出亨利的一生:從奴隸到自由黑人再到奴隸主。這一過程從小說的第一章一直延續到第四章,中間夾雜著亨利死前臥病在床的幾天,亨利的葬禮及有關各式人物的倒敘和預敘。
故事開始于亨利的父親奧古斯特·湯森。奧古斯特一家三口都是羅賓斯的奴隸,他木雕手藝精湛,靠著這門手藝成為自由黑人,繼而贖出妻子,留下九歲的小亨利在羅賓斯的種植園繼續當著奴隸。不久,亨利成為馬童,常常一大早就在門口迎接從黑人情婦那歸來的主人。隨著羅賓斯對他日益增長的喜愛,亨利學到一手制鞋的好本領。被奧古斯特贖出后,亨利依然隨著羅賓斯去往各地給人制鞋,因此累積財富,最終買下土地和奴隸成為黑人奴隸主。在前主人羅賓斯的影響下經營著自己的農場直至死去。亨利的一生簡短不過三十一年,可以說,成不成為黑人奴隸主這一倫理選擇是他短短生命中的一條主線。令人疑惑的是,亨利與他的父親同樣是從奴隸到自由黑人,同樣是出色的手工藝人,為何面對這一倫理選擇時卻走向了兩個極端,甚至導致父子關系破裂?很明顯,這樣的選擇很難判別誰對誰錯,正如文學倫理學批評創始人聶珍釗教授在分析《哈姆雷特》時所強調的,“只有回到哈姆雷特的倫理現場,我們才能真正理解哈姆雷特”,在分析亨利的倫理選擇時,我們很有必要回到亨利的倫理現場,對這一主人公“進行客觀的倫理分析、歸納和總結”。
奧古斯特也曾感嘆,也許他先贖出亨利,再贖出他的母親,亨利就不會是這樣了。亨利與父母產生疏離的確從父母離開種植園開始,而疏離的結果是與奴隸主羅賓斯的愈加親密。自此,通過倫理表現出來的妥協與交鋒在亨利與奧古斯特間不斷上演,伴隨而來的便是奧古斯特和羅賓斯的隔空拉鋸戰,隔的是亨利,爭奪的也是亨利。也就是說,亨利與奧古斯特間的交鋒是亨利與父親的遠離,而亨利與奧古斯特的妥協是向羅賓斯的靠攏。例如,在幫助女奴莉塔逃跑時,亨利與父親保持一致,并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令他忠心的羅賓斯。在成不成為黑人奴隸主這場倫理選擇中,兩條線相互纏繞交叉,一條代表著亨利與父親的漸行漸遠,另一條代表著亨利向白人奴隸主羅賓斯的靠攏。
擁有第一個奴隸意味著亨利由自由黑人轉變為黑人奴隸主,也是亨利與父親通過倫理表現出來的激烈交鋒。奧古斯特憎恨奴隸制,成為自由黑人后便在曼徹斯特縣的最偏遠的邊界建了房子,“住得離那兒最近的擁有黑奴的白人也有半個多英里”。他曾發誓自己不會讓任何奴隸主踏進自己的屋子,卻不知自己的兒子成了奴隸主。他斷定亨利做錯了,而亨利卻說自己“沒有做任何白人不會做的事情”。隨著奧古斯特把亨利趕出去,亨利折斷父親的拐杖來到羅賓斯家與這位白人奴隸主并排坐在一起,這對父子徹底遠離。
至于亨利為什么買下第一個奴隸,也就是摩西,小說中是這樣說的:“因為知道孤單是多么痛苦,因為小時候曾經被迫與奧古斯特、還有密爾得萊德分開,亨利一直把永遠不是孤單一人、有個人總是屬于自己,看成是一種幸福。”當羅賓斯把摩西賣給亨利時,他告訴亨利:“一旦你擁有他們,一旦你哪怕只是擁有了一個,你就再也不會孤單了。”從中我們可以一瞥亨利最終選擇成為奴隸主的倫理現場:一是從家庭倫理方面來說,亨利的倫理身份不過是一個受創傷的孩子,說亨利作出這一倫理選擇源于父親也絲毫不過分;二是亨利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白人奴隸主羅賓斯的影響,這樣也就不奇怪為什么亨利作為一個黑人會說出“我沒有做任何白人不會做的事”這樣的話了。事實上,亨利會在小時候經常不赴父母的約,一心為羅賓斯服務說到底也是受傷的表現,所以亨利才會在被父親推倒后向羅賓斯告狀,導致羅賓斯規定他們一個月不見面。但此處把第二條單獨列出來是因為亨利受羅賓斯的影響還在于羅賓斯自己對亨利的特殊感情。
羅賓斯早在亨利經常風雨無阻地在門口等他時就產生了特殊的感情,這一感情越來越強烈,牽引著羅賓斯把亨利向著自己拉攏。羅賓斯是精于計算的奴隸主,卻把土地以前所未有的低價賣給亨利,在法律規定黑人不能購買奴隸時幫助他,也在白人欺負亨利的時候幫助他。“一個具有他這種顯赫地位的白人,為什么會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花費在一個他曾經擁有過的年輕人身上呢?”馮的疑問也問出了許多人的疑問。當羅賓斯覺得亨利與自己的奴隸扭打在一起沒有盡好職時他找到馮,要求馮教亨利讀書寫字。羅賓斯說:“我不愿意看到他因為他的那些無知而遭受挫折。”這時候馮看懂了這一特殊感情。“羅賓斯眼睛里有種恐懼;一個男人送兒子背著家中僅有的一桿心愛的槍——一桿讓這個做父親的經常失望的槍——到世界上去狩獵時,心里的恐懼就是這樣的。”
羅賓斯急切地給亨利灌輸自己的思想,亨利又急切地獲得羅賓斯的認可。比如,當亨利發現自己同意埃利亞斯與塞勒斯特結婚能很好地 “綁”住曾經試圖逃跑的埃利亞斯時,他第一件想到是一定要告訴羅賓斯。也許,如果奧古斯特先贖出亨利,再贖出妻子,亨利就不會賄賂別人成為羅賓斯的馬童,羅賓斯也不會因此對亨利產生父愛,亨利也就不會如此受白人奴隸主的影響,更不會在面臨倫理選擇時選擇成為黑人奴隸主,奴役同胞。
“隱含作者”這一概念由布斯在著作《小說修辭學》(The Rhetoric of Fiction,1961)中提出。在Mapping the Ethical Turn中,他指出:“從倫理上評判一部作品是好是壞而不考慮隱含作者的意圖就好像僅憑服務員的描述是否符合你的預期去評價一道菜,而不去親自品嘗。”那么,在《已知的世界》這部小說中,面對亨利的倫理選擇,“隱含作者”又希望我們站在哪里呢?首先,我們將根據申丹教授《何為“隱含作者”?》(2008)這篇發人深省的論文選定本文所采用“隱含作者”概念的涵義。
在該篇論文中,申丹教授清晰詳細地分析了對“隱含作者”的誤解誤用及“隱含作者”這一概念的重要意義,并指出:“只有以‘創作時’和‘平時’的區分為基礎,綜合考慮編碼(創作時的作者)和解碼(作品隱含的這一作者形象),才能既保持隱含作者的主體性,又保持隱含作者的文本性。”也就是說,布斯所提出的“隱含作者”應當既包含創作時的真實作者與文本的關系,又包含讀者與隱含作者形象的文本的關系。在分析《已知的世界》這部作品時,“隱含作者”的第一種關系如果具體表現為分析瓊斯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所談到的“創作意圖”,不能體現“創作時的”的即時感,也許沒那么可靠,事實上,分析“創作時的”真實作者也顯得尤為艱難,因此,本文更關注“隱含作者”的第二種關系,具體表現為分析“隱含作者”如何通過全知視角引導讀者作出倫理判斷。
《已知的世界》中的全知敘述者是“上帝的眼睛”,從人物的心理到人物的命運,“敘述者說出來的比任何一個人物知道的都多”,有時還能表達主觀感受與評價。借助這雙“眼睛”,我們看到的亨利不僅是一個受家庭創傷和白人影響的奴隸主,而且是一個處于黑奴制度下的黑人。有些白人拒絕把黑奴賣給亨利,認為亨利不過是個靠制鞋致富的黑鬼,有些白人感嘆不該 “讓那些黑鬼們有了跟白人一樣的權利”;對于亨利擁有的奴隸來說,被黑人奴役簡直是再奇怪不過的事,他的第一個奴隸摩西覺得“這個把他變成一個白人的奴隸的世界本來已經夠奇怪了,可上帝居然讓黑人擁有他們自己種族的人為奴隸,他倒真的是在讓這個世界瞎胡轉、瞎胡扭呀。天國里的上帝還在專心干事嗎?”全知全能的敘述者也適時評論:“他并不明白,在他講出主人這個詞的首個音節之前,他想要創造的那個世界就已經注定了沒法實現。”因此,“隱含作者”想表達的不是黑人奴隸主和白人奴隸主的區別,而是不論是黑人奴隸主還是白人奴隸主,奴隸制的傷害同樣存在。
整篇小說中夾雜著倒敘和預敘,敘述者往往在預敘中昭示著故事中人物的命運。人物命運的設置或多或少能體現“隱含作者”的倫理訴求。小說以亨利的死為開端,亨利死后,他的父親奧古斯特再次被賣,因為不愿再被人奴役而被打死。他們的死都帶有一些神奇色彩。亨利死后的靈魂來到一間不屬于他的宅子,宅子窄得他的頭都是頂著天花板的。這似乎是在告訴我們,哪怕是死了,亨利依然是不自由的,他努力向白人奴隸主靠攏,卻始終無法真正在復雜的奴隸制中立足。與亨利不同的,奧古斯特寧愿死都不愿再與奴隸制有任何交集,他死了,靈魂卻自由了,甚至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妻子身邊。再看試圖成為第二個亨利的摩西,他與亨利的寡妻勾搭,一心盼望成為種植園的新主人,最后卻被割了腳跟腱,終生殘疾。
只有當過奴隸的人才最能體會奴隸制的罪惡,而亨利卻依舊在面臨成不成為黑人奴隸主這一倫理選擇時與父親唱了反調。奧古斯特是堅決抵制奴隸制,更不用說奴役自己的種族,他的選擇正是“隱含作者”所表現的倫理傾向。
當我們回歸亨利的倫理現場,一探他所作選擇的深層原因時,會發現很難判斷黑人選擇成為黑人奴隸主是對還是錯。但是,哪怕“隱含作者”表現出引領讀者站在奧古斯特這一邊的倫理傾向,我們也不能認定亨利就是錯了,因為在那樣一個以白人為主流的社會,他也不過是罪惡奴隸制的受害者,所以才會聲辯自己“沒有做任何白人不會做的事情”。亨利的倫理困境正是《已知的世界》揭露奴隸制黑暗的中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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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愛德華·P·瓊斯.曹元勇,譯.已知世界.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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