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燕
(北京物資學院 外語學院,北京 101149)
《喜福會》中從對抗走向和解的母女關系
黃春燕
(北京物資學院 外語學院,北京 101149)
小說中的四位母親都堅持中國式的傳統家庭觀,她們對女兒的占有欲、控制欲和表達愛的方式都遭到了女兒不同程度的反抗。美國式女兒們的獨立精神及與中國傳統文化的疏離,使得兩代人之間如同東方與西方一樣水火不容。但隨著故事的推進,母女兩代人從隔閡、對立逐漸過渡到愛與和解。
《喜福會》 母女關系 對抗 和解
《喜福會》中講述了三代女性、四對母女各自的故事和三代人之間交錯復雜的情感和沖突。母親們作為第一代華人移民,出生和成長在中國,在移民美國前都有過各自慘痛的人生經歷,扎根美國之后,她們所背負的“中國故事”,所承載的厚重歷史、不堪的過去,都讓她們因此而對未來寄予非同一般的厚望,而這些都是女兒們難以理解和想象,也不愿接受的。母親們時刻回望著東方,她們期望在“喜福會”里暫時忘卻永遠無法真正親近的西方世界,回歸自己的東方樂土。
過去的難言之痛只能深藏在心里,即便已經離開那塊讓她們飽受創痛的故土,支離破碎的英語,難以逾越的文化障礙,讓母親們無法感受到真正的喜悅與幸福。她們只能在“喜福會”彼此尋求依靠和安慰。在“喜福會”里,她們至少可以暫時沉迷在曾經熟悉的東方式消遣、食物和話題,忘卻與她們一墻之隔的西方世界。正如吳素云告訴女兒的那樣,成立“喜福會”的念頭始于她在昆明的那段戰亂時期,為了暫時忘卻死亡隨時將至的恐懼,素云和幾位女友開始了名為“喜福會”的一周一次的聚會。她說,這樣,“至少我們每個禮拜有一天可以忘記過去。我們以吃喝玩樂來自尋快樂,講最美好的故事,大把大把地賭錢。就這樣,我們每個星期都有一次期盼,期盼著一次歡悅,這種期盼心情就稱為希望,成了我們唯一的快慰,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將自己的聚會命名為‘喜福會’”。在痛苦中麻醉自己,把每一周都當做新年慶祝,強迫自己忘卻眼前的苦難。聚餐、歡笑、游戲、賭輸贏或是講述最精彩的故事,她們期待用這樣的方式迎來“福氣”和“運氣”,這種希望就是顛沛流離生活中唯一的快樂。事實上,“喜福會”的背后是中國媽媽們難以言說的苦痛與創傷。
即便是來到美國之后,身處花花世界,卻宛若置身荒漠,母親們不得不自己尋找荒漠里的甘泉,在小牌桌上重溫舊日的快樂。除了麻將外,餛飩、炒面、春卷、大閘蟹等中國式點心和菜肴讓她們活在自己的世界,而忘記現實生活中的失意與格格不入。當然比這一切更重要的是合適的伙伴。正如吳素云當初在昆明初辦“喜福會”的時候,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找和她一樣年輕樂觀、性情相投的姐妹。來到美國之后,她更需要同根生的姐妹和自己一起回望故土。“喜福會”里于是時時上演著東方故事:親密無間的姐妹情誼、中國式家長的你攀我比、危機來臨時結成的同盟,母親們就這樣在“喜福會”里復制著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頑強地維持著中國式家長的威嚴和權力。
然而母親們的做法并不能得到女兒們的認同。龔琳達在談到女兒薇弗萊時有這樣一句話:“這一切都是我的過失:長期以來,我一直希望能造就我的孩子能適應美國的環境卻保留中國的氣質,可我哪能料到,這兩樣東西根本是水火不相容,不可混合的。”的確,讓女兒們感到陌生和反感的是母親們強加于她們的中國式教育準則及后者努力保持的某些東方氣質。除了穿著打扮和飲食娛樂都保留著中式風格外,四位母親身上都或多或少有著東方元素:吳素云認為萬物始于東方,對方位的隱秘力量深信不疑;許安梅擅長五行之說,指出女兒許露絲正是因為五行缺木才變得優柔寡斷,唯唯諾諾;龔琳達相信陰陽的平衡;映映·圣克萊爾則具有某種感知未來的特異功能,有洞穿一切事物的眼睛,連她的話語仿佛都具有某種神力。盡管無法得到女兒們的認同,母親們對自己身上的東方元素引以為傲。東方,是她們永遠難以割舍的熱土。
與母親們身上難以割舍的東方情結不同,女兒們出生在美國,在學校接受美國式的教育,在家中則被灌輸以中國式家庭準則,這樣的雙重價值觀和理念時常讓她們無所適從。她們想要反抗,但這種反抗往往抵不過母親一方強大的力量,更何況,她們血液里畢竟也流淌著中國基因,這些基因隨時有被激活沸騰的可能。不過在這些中國基因被喚醒之前,女兒們深感自己與母親之間從思想到語言交流上都存在著種種障礙。例如,小說中的吳精美就覺得自己和母親吳素云之間常常有這種雞同鴨講的感覺:“媽媽雖然是用英語說,但我還是感到,我們用的是兩種語言來對話。”
精美在談到自己輟學的事情時,提到母親曾要求她回到學校繼續學業,對此精美的回答是:“媽說得對,我會考慮的。”于是母親就認為女兒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建議,但事實并非如此:
“我一直以為,我們母女間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比如她指責我失敗倒未必真地認定我是一個一事無成的失敗者,而我說的‘我會考慮’,其實只是向媽表示我會試著更尊重她的意見。但今晚琳達姨的這番話再次提醒我,我們母女倆其實從未真正相互了解過,我們只是以自己的理解來揣摩對方的意思,而且往往來自母親的訊息以減法的形式入我耳,而來自我的訊息則是以加法的形式傳入母親的耳中…因此,我的‘我會考慮’這句話到了母親耳里,就增加了許多內容,以至她會跟琳達姨說我要回到學校取讀博士學位。”
原文中用的“Translate”一詞意味著母女之間仿佛說的是兩種語言,存在著溝通障礙。而且,兩人在彼此的話語中所“聽到”的訊息也有所不同。女兒覺得自己無法完全理解母親的想法,所以訊息到了她這里是減弱或減少的;而母親在中式思維的左右下,想當然地認為女兒會服從自己,聽取自己的意見,而不明白這只是女兒折中的表達方式:既不能直截了當地反駁母親,又不愿放棄自己的堅持,所以就用一句“我會考慮(你的意見)”來搪塞。
母女語言交流上的障礙源于理念上的差異。母親認為女兒是自己血脈的一部分,是另外一個自己,而女兒則堅信自己是獨立的個體,有權選擇想要的生活方式,成為自己想成為的樣子:“跟媽相反,我從不相信,我能成為任何我想成為的人。我只可能是我自己。”但女兒們不明白的是,對于中國母親來說,兒女幾乎是她們生活的全部。素云一生的最痛就是在戰亂時不得不遺棄了一對雙胞胎女兒,這個傷疤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也無法愈合。所幸在另外三位母親的努力和幫助下,精美和這兩位同母異父的姐姐取得了聯系,并回到大陸和她們相認,從而替母親完成了心愿。
四位母親都堅持中國式的家庭觀,她們對女兒的占有欲、控制欲和表達愛的方式都遭到了女兒不同程度的反抗。美國式女兒們的獨立精神及與中國傳統文化的疏離,使得兩代人之間如同東方與西方一樣水火不容。但隨著故事的推進,母女兩代人從隔閡、對立逐漸過渡到愛與和解。
在小說的開始,精美曾聲稱自己對母親“實在了解不多”,她這話自然遭到了三位阿姨的不滿和抗議。那時的精美的確不知道母親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在母親去世后,精美才慢慢地了解她:“我睜眼躺著,想著媽媽的故事,一夜未眠。我其實十分不了解媽媽,可現在剛剛了解她,卻又永遠失去她了。”她開始想念關于母親的一切,她回到父母家去尋找回憶:“我還發現幾件舊的綢旗袍,那種邊上鑲滾條兩邊開高衩的。我把它們挨到臉上輕輕摩挲著,心中有一陣溫暖的觸動。然后用軟紙把它們小心包起來帶回家去。”而在此之前,精美對母親一輩們的穿著打扮是不屑的,她覺得母親和安梅阿姨“穿著領子硬邦邦地豎著緊箍著頭頸、前襟繡花的旗袍,樣子十分好笑”。就連母親送給她的玉飾護身符,她也覺得看不上眼,認為它“太矯飾”,并毫不在意地隨手丟在首飾盒里。但是母親去世之后她卻天天佩戴著這塊玉,并竭力想要弄明白它的種種涵義,因為她堅信母親送給她的這個禮物一定有著深意。她還請來調琴師,把琴調好后,對著樂譜彈奏當初自己演出失敗的那首曲子及和緊挨著它的另外一首曲子,然后突然發現,這兩首曲子“其實是出于同一主題的兩個變奏”。鋼琴曾是母女關系緊張的導火索,但現在卻成了女兒情感的寄托。她意識到自己原來和母親是息息相通的,母女倆只不過是“同一主題的兩個變奏”。當女兒們慢慢了解了母親曾經歷過的一切,她們不僅發現了自己,而且體會到了母親的良苦用心。
女兒們真正發現這種共性的時刻,往往都是在母親即將去世或者已經去世之后。仿佛只有失去才能換來真正的心意相通,死亡能化解一切矛盾,消融所有隔膜。小說中有這樣一個場景,薇弗萊有一次去父母家時,發現母親正在熟睡。母親在熟睡中從面容到手勢所顯示出來的放松和平和的狀態,讓女兒忘卻一切芥蒂,即使在母親醒來后,她神態間流露出來的“孱弱”、“單薄”、“無助”也讓女兒看到了母親性格中的另外一面,從而不再如先前那樣有著強烈的對立情緒,甚至要拔刀相見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僅僅就這么一會兒,我對她的那股興師問罪之勁,早已消失,而她顯示出的那另一面:孱弱、天真,這些我頗陌生的品格而驚異、迷惑,這種太快的感情轉換,令我像突然給拔去電插頭的燈,一下子麻木安然黯然,腦中只是一片空白。”如同所有的母女關系,當母親顯示出強大的力量和控制欲時,往往會激起女兒一方的排斥與反抗。但當母親變得不那么強悍時,女兒對已經步入老境的母親才更多了一份依戀與不舍。母女關系就是這么微妙。
無論是留在美國還是回到東方,女兒們都在找尋自己與母親共性的過程中與母親達成了和解。她們終于意識到:無論自己距離東方有多遙遠,她們的血液里永遠流淌著東方基因;無論母女之間的隔閡有多深多久,心意相通的那一天終會到來。正如許安梅提到她的母親時所說的那樣:“我究竟是怎樣逐漸愛上我母親的?我想,是她讓我發現了,那裹在一副皮囊下的真正的我自己。”
[1]Tan,Amy.The Joy Luck Club[M].London:Vintage Books,2013.
[2]譚恩美.喜福會[M].程乃珊,賀培華,嚴映薇,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