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銀行
(麗江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云南麗江 674100)
生老病死是人的一生必經(jīng)之過程,也是遵循自然規(guī)律的表現(xiàn),然而因民族不同、地域差異,人死亡之后對于尸體的處置方式各異,這其中受到傳統(tǒng)風俗習慣、地方政治法規(guī)等因素影響。清代麗江納西族地區(qū)經(jīng)歷由火葬向土葬之轉變,推行土葬經(jīng)歷了上行下效的過程。本文將對清代麗江納西族地區(qū)推行土葬進行考察,以期了解清代麗江民族地區(qū)風俗變革的原因、過程及對后世的影響。
從《東巴經(jīng)》等文獻記載來看,歷史上納西族曾經(jīng)存在“棄尸”之葬俗〔1〕。納西族屬于古代羌族的一支,火葬在民族中廣為流傳,有些學者推測至遲在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實行火葬〔1〕。元代李京在其著述《云南志略》中記載了納西族火葬之俗:“人死,則用竹竿簀舁至山下,無棺槨,貴賤皆焚一所,不收其骨,非命死者則別焚之”〔2〕。而明代類似的文獻記載也頗多,如景泰《云南圖經(jīng)志書》載:“風俗,焚骨不葬,麼些蠻死者無棺槨,以竹簀舁至山下,貴賤一所焚之,不收其骨,侯冬擇日走馬到焚所,用氈覆地,呼死者之名,隔氈抓之,或骨或碳,但得一塊取之,以歸家祭之,祭畢,送之山澗棄之,非命死者,別焚之。棄土官死,則置于床,陳衣服玩好鷹犬于前,妻子無衰绖,衣文繡,返勝平日。以死者之馬,令奴額帕馳驟,謂之招魂。當焚骨之際,則以鞍轡完好,皆付諸火。其馬則以斧擊殺之”〔3〕。此則史料詳細記載了明代納西族火葬的過程及葬后的祭祀,并區(qū)分記載官民葬俗之別。據(jù)正德《云南志》記載:“焚骨不葬”〔4〕。萬歷《云南通志》也有類似的記載:“焚骨不葬,馳駿招魂”〔5〕。據(jù)天啟《滇志》記載:“焚骨不葬”〔6〕。從以上記述可以看出,明代麗江納西族不論平民還是貴族,火葬是喪葬習俗的主要形式。
清代麗江納西族土葬之推行大致經(jīng)歷了雍正年間的倡導土葬,乾嘉年間的推行土葬及道光以降土葬普及三個階段。
清代前期在麗江納西族地區(qū)葬俗中火葬占據(jù)主導地位。據(jù)倪蛻《滇小記·柙骨》記載:“麗江,于外夷中傳獨久且盛,或曰:‘其居有雪山,特靈異秀拔,此鎮(zhèn)神之護佑也。’乃觀其死后喪葬之故俗,深可怪,并無地理、陰陽、風水相背,星辰年月、吉兇禍福之論。其死也,盡以生時所好鞍馬、玩物、器用起屋于合當焚燎之處,舁棺置于其中,舉火盡焚之成灰,然后遣人馳健馬過燼中,于馬上俯身拾一骨,以首獲者為神,然馬行急,不必定是骨也,又不欲大,須可置小柙中,以便塞山巖石罅之中,不擇地,不選年,且所柙藏者,但就一物寄意”〔7〕。據(jù)此可知,“改土歸流”前麗江納西族葬俗中并沒有地理風水之類擇地而葬之俗。但此時土葬習俗已存,外來移民在土葬習俗中充當主要角色〔8〕。
雍正元年麗江“改土歸流”成為清代麗江政治改革、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進步和風俗變革的轉折點。伴隨著麗江政治重建、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改革,移風易俗也成為改革的重要領域之一。在宦任于麗江的士人視野中火葬與儒家道統(tǒng)格格不入,成為有悖倫理的大事,同時從法理的角度來看,火葬違背了大清律法,據(jù)《大清律例》記載:“喪葬,凡有喪之家,必須依禮安葬。……其從尊長遺言,將尸燒化及棄置水中者,杖一百;從卑幼并減二等”〔9〕。因此廢除火葬,提倡土葬成為風俗變革的重要方面之一。首任流官楊馝于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抵達麗江,在政治、經(jīng)濟上進行大規(guī)模的改革之后,“城郭廨舍,諸務未遑,乃首查民病,除每年苛派萬余金,次出良民之在莊院為奴者五百余戶,均平賦役,招徠勸墾,民情既悅。”提出“禁止焚骨骸,教以祭葬,更易服飾,示以衣冠”〔10〕258之要求。
乾嘉年間是麗江民族地區(qū)政治、經(jīng)濟、文化、風俗變革與定型的重要時期,也是推行土葬的關鍵時期。
《麗江府志略·禮俗略·風俗》詳細記載了乾隆初年麗江納西族火葬之俗,“土人親死,既入棺,夜用土巫名刀巴者,殺牛羊致祭,親戚男女畢集,以醉為哀,次日送郊外火化,不拾骸骨,至每年十一月初旬,凡死人之家,始詣焚所,拾灰燼余物,裹以松枝瘞之,復請刀巴念夷語徹夜,再祭以牛羊,名曰葬骨”〔10〕207。以上記載可以看出在麗江納西族地區(qū)火葬依然占據(jù)主導地位。時任麗江教授的萬咸燕也有類似的記載:“麗俗,親死火化,拾余燼掩之,厚于資者,以片石識其處,所謂狀表志銘無有也”〔10〕287。隨著儒學教育的傳播與發(fā)展,文人士子逐漸在葬俗改革中起到表率作用,“文介楊子死,既葬,其徒和旭,狀其行質于余,噫!異甚,師之遺澤可知矣!”〔10〕287束河社長和悰順母親去世,采取擇地而葬、樹碑銘刻之方式,至此麗江土葬才逐漸推行,“改設后,屢經(jīng)禁諭,土人尚惑刀巴禍福之說,自束河社長和悰順母死,殯殮如禮,擇地阡葬,題主刻銘,人不見其有禍,此風乃漸革矣”〔10〕207。此舉與和悰順本身所接受的儒家教育及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業(yè)是分不開的,據(jù)光緒《麗江府志》記載:“和悰順,字樂天,有干濟才。當麗未設學,其父命悰順游學鶴慶,讀書頗知大義。”在“改土歸流”之后積極參與教育發(fā)展,“管太守學宣蒞任,首勸學,建書院,置義學,悰順竭力從公后”。并“捐資為和氏宗族置祭田,春社夏礿,均行古合食禮”。和悰順從切身行動到心理接受達到高度的統(tǒng)一,在實際行動中踐行儒家之道,這為土葬之實施鋪平道路,“其母之死也,擇地阡葬,首變火化之俗”〔11〕卷7:263。自此開始了麗江納西族地區(qū)土葬之先河,同時也能看出地理風水之說在喪葬之中的滲透與應用。
盡管雍正年間麗江納西族地區(qū)已經(jīng)宣傳、推行土葬,但要想使廣大民眾普遍接受這一風俗變革,確實存在很大的難度。當時火葬依然盛行,如余慶遠《維西見聞錄》記載:“頭目家喪,則屠羊豕,所屬麼些吊,皆飯之。死,無論貴賤,三日后舁至山,厝薪灌酥,焚而棄其骨,取炭一寸瘞之,每六月五日則祭于瘞炭所,迎神于家,灸小豕祭焉,三年后不復祭”〔12〕。《滇海虞衡志》也有類似的記載:“么些,人死以竹簣舁至山下,無貴賤,皆焚之”〔13〕。盡管如此,土葬之俗依然推行。吳大勛于乾隆三十八年(公元1773年)任麗江府知府,在麗江日久,對其風俗人情知之頗詳,在著述《滇南聞見錄》中詳細描述了麗江納西族火葬之俗,“麗之夷風,人死殯于野,越幾日火之,先用刀把念經(jīng)。刀把者,合師巫、仵作為一者也。念誦畢,刀把舉火,煨燼之中,檢一焦木藏于石隙,謂是鬼所憑依,每年奉之以祭享,其余骨殖,則皆棄之如遺。是日,宰牛豬,具酒食,凡親友以勸喪者之主,喪主必大醉飽,歡笑而歸。刀把須重酬之。”鑒于此,吳大勛到任麗江后,曾多次倡導、推行土葬,但效果并不理想,“余下車后,再三出示勸諭,禁火葬,禁刀把,并給官山,聽民葬埋。人性皆同,固無不可化誨者,惜乎余之在麗不久也”〔14〕20。實際上,乾隆時期麗江讀書人是變俗的參與者和倡導者,但與民眾之間的沖突時常存在,“余在麗江,禁民火葬,一生員遵諭葬其親于官山,舁棺將至葬所,附近夷民云集,嘩然云此山系龍脈,葬之必有雹,傷禾稼。該生來具稟。委參軍往諭之,人眾弗能奪。因一面出示曉諭夷民,以致雹之無理,阻葬之有罪,仍隱諭該生另下葬。”最終此事以“事后廉得為首者兩人,飭縣以聚眾滋事拘案,枷責以示懲儆”〔14〕3而結束。
孫杰,昆明呈貢人,舉人。曾任麗江府教授,官訓導〔15〕,撰寫《禁麗民火葬歌》一文〔16〕,該文以圣王禮制之要求,遵其禮法,進而記載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天葬、水葬之俗,記述麗江火葬方式,從而認為麗江火葬有悖倫理,以此提出土葬利人利己。其文如下:
圣王制禮準乎人情,送死儀節(jié)厚于事生,衣衿棺槨必敬必誠,庸夫愚婦孝子仁人,治喪營葬敢不遵循。我聞夷獠葬或稱天,弗以棺斂尸掛樹巔,暴之風日飽彼鳥鳶。又或水葬棄擲深淵,魚嘬朽腐蛇砸津涎。維彼麗俗火葬堪憐,家有死喪不聞哭聲,召彼刀巴跳舞盤旋,刲羊殺牛聚集親姻,嗚鉦擊鼓呼號囂喧,以醉為哀,莫知其然,載以薄版,畀于郊原,親戚鄰里,束煴相先,積柴如山,尸委其間,炎炎烈火,赫赫青煙,肉飛骨炸,皮卷筋拳,高流漬地,氣臭熏天,尸或僵起,石壓木揎。須臾灰燼拋擲荒阡,婦哭于后,子泣于前,見茲慘毒,能不悲辛,嗚呼噫嘻!人孰無心,爾鄰有災禍恐相延,焦頭爛額尚往救援,爾膚被灼發(fā)燎眉然,少有痛楚已覺熬煎,胡忍爾親任爾燒焚。或謂此風西方所傳,佛氏之法滅性毀形骨,月盡化用表厥,真悖禮傷教,奕世相沿此方。黎庶歸化百年,舊染污俗,應與維新毋狃,故習速為改遷。莫吝財物,厚培根源,或葬父母,或葬祖先,斂以時服,盛以杉棺。及時人土子心,乃安風水之說,創(chuàng)自古賢地,合龍穴瑞應山川福,爾后嗣延延綿綿,何苦仍陋,自罹尤愆。國典具在,尚不汝寬鬼神,降鑒罪,何可追瑣言告爾,各宜勉旃。
《禁麗民火葬歌》總結了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葬俗之類別,而對麗江納西族地區(qū)火葬之過程作詳細的描述:葬前刀巴跳舞、殺牛羊聚親戚、嗚鉦擊鼓、親戚酒酔為哀;葬中運往郊野,積薪焚燒;以“灰燼拋野”結束火葬。這種葬俗方式對于來自內地、接受系統(tǒng)儒家教育的士人來說難以接受,所以孫杰對火葬過程描述極為慘烈、恐怖,盡管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夸張成分,但從心理上給人們以震撼,達到教育百姓、推行土葬之目的,可以說此論是乾隆后期麗江納西族地區(qū)提倡土葬的全面總結。
嘉慶年間,麗江納西族地區(qū)火葬依然存在,但土葬推行如火如荼。據(jù)《滇南雜志》記載:“麗江于外夷中,傳獨久且盛,其居有雪山秀拔,然死后盡以生時所好鞍馬、玩物器用,起屋于焚燎之處,以棺置于中,舉火盡燒之成灰,然后遣一人馳健馬過灰燼中,于馬上拾其骨,以首獲者為神,乃珍以藏于一匣之內,塞于山巖石縫中不擇地不選年,或曰馬馳急人于馬上俯身于灰燼中,取之何必骨也,又不欲大須可置小匣中,便納諸石隙內焉。其實只一物非遺骨,明矣。如是則地理、風水、陰陽、吉兇、選年月皆無用。而自唐至今,千有余年,奕世有土有官,益蕃且盛,此理良不可曉”〔17〕。據(jù)《滇南新語》記載:“惟麗郡、中甸、維西……其親死,必延喇嘛問之名,刀把或擦媽向尸誦經(jīng)咒,刀把謂死者無罪,則懸尸山樹之極巔以風,曰天葬。謂有罪,則籠尸沉諸江,曰水葬。或割尸飼禽獸,而火其骨,截脛骨作筒吹之,曰火葬……自設流后,有麗守管學宣能化導,革殘骸之俗。偉哉!”〔18〕10麗江知府王厚慶也是禁火葬推行土葬的倡導者之一。“平易近人,慎用刑罰。時麗江雖染華風,而男女衣服、冠婚、喪祭未盡從漢禮,公力為勸禁革,風俗丕變”〔11〕卷5:213。據(jù)《新纂云南通志》記載:“麗邑俗尤尚火葬,厚慶教以棺殮禮,其風頓息”〔19〕。嘗賦一詩云:“火葬魂皆驚,刀巴咒入魔。此風猶未革,遑問政如何?”從王厚慶記載可以看出:風俗革新成為施政之務,而禁火葬,提倡土葬成為風俗變革之先。
經(jīng)歷雍正到道光數(shù)朝更迭,已越130余年,至道光時土葬觀念深入人心,漸成時尚。咸豐二年(公元1852年)麗江知府辛本楘下令移風易俗并勒石記之,據(jù)《用夏變夷碑》記載:“查麗江一邑,原無天、水俗葬,然用火焚尸,愚夫亦所不免,若不嚴行禁止,伊無胡底?所以一切天、水、火葬,一并視禁在案,茲據(jù)各里鄉(xiāng)約等稟,懇勒石嚴禁火葬……嗣后如遇父母亡故,務須擇地安埋,即有兄弟子孫男女奴役身死,亦須用棺殮瘞,毋得用火焚尸,亦毋得聽信狂言,致效天水葬,倘敢狃于成見,許該鄉(xiāng)保人等立時稟府究治,以憑盡法懲處,決不寬貸,各應凜遵,勿違”〔20〕216。從碑文的內容來看,辛本楘從對火葬禁止尤為嚴格:除土葬外其他葬俗一律禁止,并且要求不論身份貴賤一律實行土葬,對于違反者由鄉(xiāng)保等報告官府,并依法處理。
清末麗江納西族地區(qū)土葬已經(jīng)普及,并且葬俗采取儒家之方式。光緒《麗江府志》對土葬之事記載頗多,如“和照,字載陽,歲貢生……臨卒前一日,沐浴冠服,使子女羅拜,諭喪葬遵儒禮,勿從俗齋薦”。馬英“事母孝,朝夕視膳惟謹,母死,廬墓三年”〔11〕264。闕華“親歿治喪,俱遵朱文公家禮,不用浮屠齋薦。鄰里親友笑而非之,華終不以為意”〔11〕304。王育“母歿,哀痛異常,既葬”〔11〕305。張繼先妻和氏,“……其夫陣亡,……和氏喪葬如禮,鄉(xiāng)黨無閑言焉。”和旭妻趙氏,“夫出從軍,被傷而歸,氏奉侍藥餌,極其殷勤,數(shù)日夫死,哀痛悲切,殮葬如禮”〔11〕331。光緒《麗江府志·烈女》也記載客死異鄉(xiāng)、歸故埋葬之事,如楊澤妻梁氏,“咸豐丁巳,夫因防堵陣亡,氏負尸殯葬之”〔11〕330。雙清妻和氏,“二十一歲,夫歿于西藏。并運夫柩到家,禮葬”〔11〕331。
光緒《麗江府志》詳細記載清末麗江納西族土葬儀式,“喪禮疾革必遷正寢,含飯沐浴,不離男婦手。小斂后,每逢七日,或請緇流道士誦經(jīng)典,親屬各具酒食,相羹饋,至藏乃止。先是元太弟革囊渡江,其音樂相傳有胡琴、箏、笛諸器,其調有《南北曲》、《叨叨令》、《一封書》、《寄生草》等名。及奠期,主人請樂工奏曲靈側,名曰細樂。纏綿悱惻,哀傷動人。其發(fā)引也,亦以樂送之。”清末麗江祭墓方式也能反映出納西族土葬之俗的普及狀況,“六月初旬修雩祭,或詣墳展拜”〔11〕卷1:44。“十月、十二月,先后祭墓,有取蒸祭之意。”“清明咸插柳墓門”〔11〕卷1:45。光緒《麗江府志·祭禮》記載祭祀之俗的變革,也反映了外來風俗廣播與本土風俗退縮之概況,“元旦,家皆齋戒,祀百神或謁廟焚香。次日后,村閭、族黨擇潔地為壇,植松柏栗各一,陳豕,供凈米,請刀巴祝嘏,名曰:祭祖。按舊俗六七月祭祖亦如此禮,今行者十之二三耳”〔11〕卷1:44。可見,土葬已成為麗江納西族地區(qū)主流喪葬之俗,傳統(tǒng)祭祀禮儀也發(fā)生了變化,這說明土葬之俗已在民俗中生成并有所規(guī)模。
盡管清代麗江納西族地區(qū)推行土葬有聲有色,且效果明顯,但其傳播過程在區(qū)域間的差異十分明顯。從乾隆《麗江府志略》等文獻記載來看,在葬俗中火葬占據(jù)主導地位,但寄籍之民實行土葬,并于清明、六月、十二月等時墓地祭祀,據(jù)乾隆《麗江府志略·禮俗略·風俗》記載:“清明寄籍祭墓”〔10〕209。“六月土人祭祖,寄籍祭墓。”“中元,焚冥衣諸鏹薦祖”〔10〕210。“十二月初旬,寄籍祭墓”〔10〕211。清代麗江納西族地區(qū)推行土葬多集中在政治、教育、文化中心的麗江壩子,以及沿交通要道〔8〕。而在偏遠山區(qū)火葬依然占據(jù)主導地位,這說明清代在麗江納西族地區(qū)推行土葬,其輻射范圍十分有限,也反映出麗江納西族地區(qū)推行土葬在區(qū)域空間上存在著不平衡性。《永遠碑記》是清末麗江納西族地區(qū)土葬推行過程中存在區(qū)域差異的一個縮影,該碑文主要記載光緒九年(公元1883年)在偏遠的寶山吾木建學館、推行漢學,移風易俗,改火葬為土葬和過中元節(jié)等改革。在碑刻后半部分詳細記載推行土葬之要求,“父母也,生則事之,死則葬之,此后有父母大□□火燒,專行生薄,如有違抗,提拿赴署重治,勿謂言之不先也。至每年七月內,遇中元節(jié),各戶要迎接祖宗,稱家有無敬心,燒包之,節(jié)以盡孝道,此則予之深望者也……大清光緒九年正月十六日設館□捐”〔21〕。寶山吾木村遠離麗江政治中心,設立學校較晚,移風易俗的程度也較低,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漢文化在麗江的傳播存在一定的局限。
清代麗江政治變革為移風易俗提供了條件。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麗江“改土歸流”時,獲得地方頭人的支持,“遠支族人阿知立等因興崇繼忘生覬覦,首眾為謀,捏控胞兄任內,五虎十四彪頭人指公攤于事案”〔22〕。廢除木氏土司在麗江的統(tǒng)治,推行里約制度,為新興地主的崛起提供了條件,也為移風易俗獲得了政治保障。經(jīng)濟改革是政治改革的重要支柱,清代地方政府在麗江民族地區(qū)多次減免賦稅征收,獲得民心,爭取民眾的支持。據(jù)乾隆《麗江府志略》記載:“雍正二年清查田地戶口,時有土官莊奴、院奴等類共2 340 名,伊等并無田糧,皆愿自拿丁銀,以比于齊民”〔10〕96。而至乾隆年間麗江個別家庭已經(jīng)出現(xiàn)貧富不均的現(xiàn)象,政府采取免租減稅措施,“其中不無貧乏之家,艱于輸納者,著該督撫查明,概與豁免,俾邊夷民,永無催科之擾”〔10〕97。公件費用減免反映出政府對平民的體恤與照顧,“雍正元年改土歸流,查出山外夷民年納土官牛、羊、籽粒,共折銀2 219兩7錢4分8厘,存府公用”〔10〕108。至乾隆二年,奉旨減公件,“除將山外向來牛、羊滋生皮張折價,實無田地山場,今無從辦納者,按各村寨均平查免,共查免無著公件銀731 兩7 錢3 分9 厘,實存山外耕種田地、山場公件 1 488 兩 9 厘”〔10〕108。此后政府減免次數(shù)不斷增加,如乾隆三十一年(公元1766年),“嗣后滇省山頭、地角、水濱、河尾,俱著聽民耕種,概免升科”〔11〕卷3:140。據(jù)光緒《麗江府志》記載清代麗江減免賦稅共有 23 次〔11〕卷:3:139-145。清代地方政府通過政治、經(jīng)濟改革,減緩了階級之間的對立,也為移風易俗減少阻力。
在古代社會中移風易俗多由官方提倡,并采取相應的措施推行。清代麗江地方官員在推行土葬過程中,結合麗江的民族特點和政治實際情況,在不同時期采取不同措施。首任流官楊馝于雍正二年抵達麗江,在采取一系列政治改革措施之后,開始了風俗改革,“禁止焚骨骸,教以祭葬,更易服飾,示以衣冠”〔10〕258。管學宣任麗江知府時實施移風易俗,并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自設流后,有麗守管學宣能化導,革殘骸之俗。偉哉!”〔18〕10乾隆中期吳大勛任麗江府知府,采取引導、支持、教育之策,推行土葬。孫杰任麗江府教授時撰寫《禁麗民火葬歌》,可以說是乾隆后期麗江推行土葬的高度概括。王厚慶任麗江知府時也大力倡導土葬,辛本楘任麗江知府時推行移風易俗,對于反對土葬之人,采取“以憑盡法懲處,決不寬貸”〔20〕216之措施。
在清代麗江納西族地區(qū)土葬推行過程中,文人士子起到表率作用,如文介楊子、和悰順等。土通判木德也是土葬的支持者,并身體力行貫徹其中,據(jù)《木氏宗譜》記載:“木公諱德……且勤學好問,于經(jīng)史易象諸書殫心研究,通星評相術地理各家,自卜塋地,葉吉牛眠”〔22〕。至清代后期,土葬已經(jīng)成為麗江納西族地區(qū)人們喪葬習俗的重要選擇,如和照、馬英、王育等人;土葬之俗在婦女的葬俗觀念中也占據(jù)重要地位,如楊澤妻梁氏、張繼先妻和氏、和旭妻趙氏、雙清妻和氏等。經(jīng)過百余年的提倡、宣傳,土葬之俗已經(jīng)深入人心,在葬俗的實施過程中按照儒家之方式進行。
清代麗江“改土歸流”之后,儒學教育成為推動麗江改革的重要手段,為加強中央王朝在麗江的治理提供人才支持。清代在政治中心所在地設立宮學、書院、義學等,延聘名士督師興教。康熙三十九年(公元1700年)麗江再次開始了平民教育,通判孔興詢在府治之東修建孔廟,到康熙四十五(公元1706 年)年開始設學〔23〕。知府楊馝、教授萬咸燕再度遷建,此后歷任官員大多擴建、重修,并置辦祭器、樂器、舞器、經(jīng)籍若干部、學田若干畝〔10〕140-168,至此麗江廟學成為清代滇西北儒學教育的中心。康熙四十九年(公元1710年)創(chuàng)建玉河書院,雍正三年(公元1725 年)創(chuàng)建雪山書院,光緒二十年(公元1894 年)創(chuàng)建天雞書院;清代歷代官員及鄉(xiāng)紳在麗江共設43所義學;培養(yǎng)出7名進士、61名舉人、10名副榜、208 名貢生;同時麗江士人著書立說多達32部〔23〕。麗江的儒學傳播培養(yǎng)了大批士人,這些士子有的考取功名在外做官,在當?shù)馗锍撞。骑L易俗,進行政治改革,如進士李樾任山東省定陶縣令,“勤于課士,改建泛陽書院,邑學校生能詩文者皆為評衡改削如嚴師之于弟子,愛民恤商善政畢,舉陶之人,歌詠其德,刊有詩集”〔24〕。有些士子施教鄉(xiāng)里,為求學者傳業(yè)授道,并以身作則,如文介楊子死,“既葬,其徒和旭,狀其行質于余,噫!異甚,師之遺澤可知矣!”〔10〕287清代麗江儒學教育與發(fā)展為推動地方移風易俗提供了人才支持,相應也減少風俗改革的阻力,因此在推行土葬過程中接受儒學教育之士發(fā)揮了關鍵的作用。
移民對區(qū)域風俗習慣、宗教信仰、思想文化、語言等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改土歸流”后,麗江設置汛塘關哨,并派駐防兵丁,其兵丁多為外來移民,他們的進入不僅帶來中原內地的觀念和技術,促進當?shù)厣a(chǎn)和發(fā)展,還改變麗江民族分布狀況,對麗江民族地區(qū)風俗變革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清代麗江為了加快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曾組織屯田,“屯戶6068 戶,男婦大小34392丁”〔11〕卷3:108。
區(qū)域姓氏變化是移民流動的重要標志之一,明代木氏治理麗江,對進入麗江之人控制嚴格,并強制推行民為和姓之政策,自此麗江姓氏比較單一,據(jù)徐霞客記載:“其他土人皆為么些。國初當人之戍此者,今皆從其俗矣。蓋國初亦為軍民府,而今則不復知有軍也。止官民二姓;官姓木,民姓和,無他姓者”〔25〕。木公在其《述懷》中有“麗江邇西西戎地,四郡齊民一姓和”之句可與之印證〔11〕卷8:476。雍正元年麗江“改土歸流”為移民遷入奠定基礎,在一定程度上也為恢復原有姓氏提供了條件。唐有為先生在其著述《麗江姓氏考》中記載:在乾隆初年,麗江共有44 姓,而至光緒年間已有125 姓,增加了82姓〔26〕7-8。唐先生對清代麗江姓氏之變化進行分析,概括出12 種原因促使移民進入麗江壩子,如戍邊、從政、謫遷、經(jīng)商、講學、謀生等〔26〕9-10。然而移民進入麗江壩子后并沒有停止步伐,而是向更為偏遠的山區(qū)挺進,麗江巨甸呂氏便是其中一例〔27〕。
在“改土歸流”之初,麗江民族地區(qū)夷多漢少,為了改變這種局面,中央政府在麗江等民族地區(qū)推行“考試移民”政策,據(jù)《清會典·學校·生童戶籍》記載:“乾隆元年復準:云南省廣南、麗江、普洱三府及昭通府屬之思安、永善二縣,鎮(zhèn)沅府屬之恩樂縣,東川府屬之會澤縣,現(xiàn)在夷多漢少,人文寥落,難以敷額,除現(xiàn)任本處官員子弟不準入籍考試外,如有異省異府之人,愿移家入籍者,照廣西、太平等府之例,同土著之人一同考試”〔28〕254。至乾隆二十五年,麗江民族地區(qū)教育發(fā)展迅速,便采取清查之事,“廣西省冒籍,由設學政徹底清厘,……其有在限內陸續(xù)查出者,照例畫一辦理,并行文云南、貴州、四川、廣東等省學政留心查察,毋致冒試滋弊”〔28〕255。以優(yōu)惠的考試政策作引導,一定程度上鼓勵了移民運動,也為地方風俗革新提供了條件與動因。
土葬與當下社會葬俗要求有所背離,耕地面積的墾殖相對于人口的增長速度較為緩慢,而人死土葬占用耕地,造成死人與活人爭地,人地矛盾突出,然而清代在麗江納西族地區(qū)推行土葬是邊疆民族地區(qū)社會風俗變革的一個縮影。清代麗江納西族地區(qū)推行土葬是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教育等一系列改革的背景下進行的,期間有些改革與推行土葬是相互影響、相互促進的。從麗江地方文獻記載來看,民族風俗改革相關文獻記載頗多,其中有些風俗改革之記載不甚全面,而麗江土葬改革之文獻記載較為詳細、連貫,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清代士人視野中葬俗改革之重要。政治經(jīng)濟改革、地方官員提倡、文化教育普及、地方士人支持、外來移民定居等是清代麗江納西族地區(qū)推行土葬的動因。清代麗江移風易俗形成了以麗江為中心向周邊山區(qū)擴散的過程,然而由于麗江區(qū)域間地理差異較大,民族居住較為分散,因此在風俗革新中存在差別。經(jīng)過清代的強制推行,土葬之俗在麗江核心區(qū)域已為人們普遍接受,并成為一種時尚,從一個側面也反映出風俗革新在麗江所取得的成就。
〔1〕和麗東.論麗江納西族喪葬方式的變遷〔J〕.云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5):73-77.
〔2〕李京.云南志略〔M〕//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3冊.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130.
〔3〕陳文.景泰云南圖經(jīng)志書:卷5〔M〕.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6冊).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90.
〔4〕周季鳳.正德云南志〔M〕//卷 11,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6冊.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207.
〔5〕李中溪.云南通志〔M〕//卷4,林超民.西南稀見方志文獻:21卷.蘭州:蘭州大學出社,2003:107.
〔6〕劉文征,古永繼點校,滇志:卷3〔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1:111.
〔7〕倪蛻.滇小記〔M〕//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11 冊.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125.
〔8〕楊林軍.明至民國時期納西族文化地理研究〔D〕.重慶:西南大學,2013.
〔9〕田濤,鄭秦點校.大清律例〔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296.
〔10〕管學宣,萬咸燕.麗江府志略〔M〕.楊壽林,和鑒彩,點校.麗江:麗江縣委員會翻印,1991:258.
〔11〕陳宗海.麗江府志〔M〕//麗江:政協(xié)麗江市古城區(qū)委員會編印,2005.
〔12〕余慶遠.維西見聞錄〔M〕//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12 冊.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62.
〔13〕檀萃.滇海虞衡志〔M〕//卷13,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11冊.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234.
〔14〕吳大勛.滇南聞見錄〔M〕//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12 冊.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
〔15〕朱若功,李明藝.呈貢縣志:卷5〔M〕.蘇州:鳳凰出版社,2009:135.
〔16〕王崧,阮元.云南通志稿:卷200〔M〕.清道光十五年(1835)刻本.
〔17〕曹春林.滇南雜志〔M〕.卷9.臺北:華文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69:340.
〔18〕張泓,滇南新語〔M〕//王云五.叢書集成初編·大理行記及其他五種.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19〕龍云,盧漢修.新纂云南通志:卷184〔M〕.林春龍,王玨,點校.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126.
〔20〕民族問題五種叢書云南省編輯委員會.納西族社會歷史調查〔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3.
〔21〕楊林軍.麗江歷代碑刻輯錄與研究〔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1:179.
〔22〕木鐘.木氏宗譜〔M〕.據(jù)清同治4年(1865)抄本臨摹.
〔23〕秦小健.論明清時期儒學在滇西北民族地區(qū)的傳播〔J〕.青海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版,2014(1):152-158.
〔24〕馮麟溎,曹垣.定陶縣志:卷4〔M〕.蘇州:鳳凰出版社,2008:362.
〔25〕徐宏祖.徐霞客游記校注〔M〕.朱惠榮,校注.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938-939.
〔26〕唐有為.麗江姓氏考〔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27〕馬銀行.論明清時期滇西北龍祠的地域分布〔J〕.云南地理環(huán)境研究,2012(6):62-69.
〔28〕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8 冊:清會典有關云南事跡摘錄〔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