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保亞,袁 琳
一條橫貫歐亞大陸的北方茶馬古道
——基于chaj讀音分布的語言地理學證據
陳保亞,袁琳①
在全面考察北方絲綢之路上chaj的讀音在各種語言和方言中的分布,并在由此繪制出的同言線中,顯示以cha為讀音特征的中國西南茶馬古道以北,還存在一條以chaj讀音為特征的茶路。該茶路橫貫歐亞大陸,主要在昆侖山以北向東西方向延伸,向西一直延伸到中亞、歐洲和非洲,向東一直延伸到中國東北。北方茶路以馬、駱駝為主要運茶工具,可以稱為北方茶馬古道。
茶馬古道;語言地理學;絲綢之路
角山榮(1992)、管家騮(1999)、李炳澤(2002)等基本認為,漢茶的傳播分陸路和海路兩大部分,海路主要以tea讀音為代表,而陸路主要以cha讀音為代表。我們認為,根據茶的讀音,茶的陸路傳播還可繼續分為兩大支系。一個是世界屋脊茶馬古道支系,語言特征是dzja(cha),經滇、川、陜、甘向橫斷山地帶和青藏高原延伸,恃茶民族主要是藏緬語族藏彝支系的民族,該支系向南向西繼續延伸到東南亞、中亞和歐洲。
再一個支系,也是本文要系統考察的,即chaj支系。chaj支系主要在昆侖山以北向東西方向延伸。下面是chaj在主要語言中的分布:

表1:chaj在主要語言中的分布表1

阿爾泰語系蒙古語族蒙古語都蘭ts??559和靜ts??559喀爾喀ts??達斡爾語t?e?559東部裕固語t?ɑ559土族語t?ɑ559東鄉語tɑ559保安語t?ɑ559滿—通古斯語族滿語tabdaxa618錫伯語tai704鄂溫克語saj810鄂倫春語t?aj923赫哲語tai984突厥語族維吾爾語t?ɑj184烏孜別克語t?ɑj184土耳其語t?aj390哈薩克語?ɑj184柯爾克孜語t?ɑj184塔塔爾語t??j185圖佤語?ɑj185撒拉語t?ɑ185西部裕固語tɑtɑjezi185
(接下表)
(續上表)

印歐語系斯拉夫語族東部語支俄語t?aj烏克蘭語t?aj27西部語支捷克語t?aj74南部語支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t?aj47印度—伊朗支族印度語支印地語t?aj107伊朗語支波斯語t?aj油印普什圖語t?aj64其他語族希臘語tsai(j)64羅曼語族(東支)羅馬尼亞語sai105閃含語系閃米特語族阿拉伯語?aj196
注1:蒙古語族單詞全部讀音均引自孫竹《蒙古語族語言詞典》(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滿—通古斯語族單詞的全部讀音均引自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所《中國少數民族語言簡志叢書》(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年);維吾爾語、烏孜別克語、哈薩克語、柯爾克孜語、塔塔爾語、圖佤語、撒拉語、西部裕固語的讀音均引自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所《中國突厥語族語言詞匯集》(北京:民族出版社,1990年);土耳其語讀音引自周正清,周運堂《土耳其語漢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烏克蘭語讀音引自鄭述譜等《精選烏漢漢烏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捷克語讀音引自北京外國語大學編寫組《新捷漢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年);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讀音引自蕭鼎章等《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漢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印地語讀音引自楊漪峰《漢語印地語分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波斯語讀音引自侯賽因紹馬里《漢波兩冊詞典》(北京大學印刷廠,內部刊物,1980年);普什圖語讀音引自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普什圖語部《漢語普什圖語翻譯詞典》(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希臘語讀音引自上海外國語大學《簡明漢希詞典》(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羅馬尼亞語讀音引自馮志臣等《漢羅詞典》(北京: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94年);阿拉伯語讀音引自北京大學阿拉伯—伊斯蘭文化研究所《漢語阿拉伯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年)。
注2:從語音對應規則看,蒙古語各個方言土語中關于“茶”的讀音均是帶有半元音[j]尾的,由于音變,有些方言土語中讀作了[]或[?]這樣的音。
可以看出,chaj的分布是相當廣的,從中國北部往西,一直到歐洲的捷克和北非的埃及。

為了能夠找到帶-j尾和不帶-j尾之間嚴格的語音對應關系,我們又在蒙古語族內部篩選出“剪刀”、“馬奶”、“好”、“朋友”、“有”、“八”等6個單詞,詳見表2:

表2:帶-j尾和不帶-j尾之間的語音對應表
可以看出,回鶻蒙古文的chaj在蒙古語方言之間能夠形成對應關系,這些方言關于“茶”的讀音也是同出一源。
另一些語言的“茶”不帶j尾,只是a韻母,比如達斡爾語、東部裕固語、土族語、東鄉語、保安語,這些語言的a韻母和蒙古語帶j的aj韻母并不形成對應關系,屬于另一個系統,后面再討論。
筆者曾到內蒙古的包頭、呼和浩特、赤峰、錫林浩特市、海拉爾、滿洲里和新疆的烏魯木齊、哈密、喀什、天池、伊犁等地做過專項調查,這些地區相應的維語、哈薩克語、烏茲別克語、塔吉克語、蒙語茶的讀音都是chaj支系。
可以把chaj的分布在地圖上標注出來,由此形成一條橫貫歐亞大陸的chaj分布帶:

圖1:chaj讀音分布帶圖
圖中三角形是chaj的分布,圓形是cha讀音在chaj讀音大趨勢下的零散分布。以chaj為特征的這樣一條連接帶既可能有chaj讀音支系的民族不斷移動的結果,也可能有chaj獨立傳播的結果,即馬幫、駱駝幫商隊運送茶葉而不涉及民族移動,這兩種傳播方式都說明,在中國北方存在一條以chaj讀音為特征的茶路,并在歐亞大陸上朝東西方向延伸。
從chaj的分布圖可以看出,chaj支系主要在昆侖山以北向東西方向延伸,可以以阿爾泰山為界山分為南支和北支。阿爾泰山南支基本上是從阿爾泰山和昆侖山之間的地帶往東西方向延伸,并以天山山脈為界山再分為南北兩條線路,即天山北路和天山南路。天山北路沿著天山北麓行走。天山南路又可以塔里木盆地為參照,分出塔里木南道和塔里木北道。整個阿爾泰南支所在天山南北所穿越的地帶正是裴矩(547~627年)《西域圖記》提到的西域三條道路所穿越的地帶。后來德國學者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1877年出版的《中國》一書時提出的絲綢之路(德語:die Seidenstrasse)這一概念,也正是穿越這一帶。阿爾泰山南支翻越帕米爾山系后繼續向阿富汗、北印度延伸,直到土耳其、埃及。
chaj支系的阿爾泰山北支在阿爾泰山以北向東西兩個方向延伸。向東的一支跨經蒙古大草原過大興安嶺直到日本海,這一支的最東端是滿—通古斯語族分布地帶。向西的一支翻越烏拉爾山脈,過伏爾加河,再去喀山、莫斯科、彼得堡,并一直延伸到東歐多個國家。
上面chaj的分布,讀音一致強,線路集中,形成語言上的同言線,反映了chaj支系在這一條遠征地帶的密集傳播,這說明確實存在一條以chaj為讀音特征的北方茶路。我們曾經初步討論過,絲綢之路從唐代開始已經向茶馬古道轉型,*陳保亞:《論絲綢之路向茶馬古道的轉型——從詞與物的傳播說起》,《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北方茶路覆蓋了絲綢之路的范圍,這就更進一步為絲綢之路向茶馬古道的轉型提供了證據。就我們多年的考察看,以cha(dja)為讀音特征的茶馬古道主要在昆侖山脈以南往東西方向延伸,而以chaj為讀音特征的茶路主要在昆侖山脈以北往東西方向延伸。茶葉傳播的主要工具是馬,其次是駱駝,因此可以把chaj支系的北方茶路稱為北方茶馬古道,而過去所說的茶馬古道主要指南方茶馬古道。北方茶馬古道的阿爾泰山南支和絲綢之路基本是重合的,如果要強調絲綢的重要性,也可以繼續稱為絲綢之路,如果要強調唐以后茶葉傳播的重要性或討論茶馬古道的性質,則可以理解為北方茶馬古道南支。
漢語的“茶”并沒有帶j尾讀音的,chaj后面的韻尾是怎么形成的,現在還不清楚。原始蒙古語也沒有j韻尾,13世紀的回鶻式蒙文已經有了chaj的讀音。chaj的讀音是否和“茶葉”的讀音有關系,還有待繼續研究。不過,阿爾泰語系茶的讀音基本都屬于chaj支系。從陸路傳播路線看,讀chaj的民族基本上經過阿爾泰語地區才能獲取茶葉,這也說明chaj支系的茶當初應該是經過阿爾泰語民族傳播出去的,轉播的細節還需要深入研究。chaj讀音的形成和阿爾泰民族可能有關系。
chaj支系的民族,其飲茶習俗可以追溯到唐代的回鶻汗國。回鶻是阿爾泰語民族的一支,在唐代已經有了飲茶習俗。回鶻,《魏書》卷2《高車傳》稱“袁紇”,《北史》、《隋書》稱“韋紇”,《舊唐書》作“回紇”,后又改為“回鶻”。回鶻飲茶習俗在《新唐書》卷196《陸羽傳》中有記載:“時回紇入朝,始驅馬市茶。”*《新唐書》卷196《陸羽傳》,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4311頁。
唐代封演所著《封氏聞見記》卷六《飲茶》也記錄了回鶻有飲茶風俗:
晉時謝安詣陸納,納無所供辦,設茶果而已。按此,古人亦飲茶耳,但不如今人溺之甚,窮日盡夜,殆成風俗。始自中地,流于塞外。往年回鶻入朝,大驅名馬,市茶而歸,亦足怪焉。*封演:《封氏聞見記》,趙貞信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47頁。
唐天寶三年(744年),回紇建立汗國,以色楞格河為中心,《舊唐書·回紇傳》記錄回紇的基本情況如下:
居娑陵水側,去長安六千九百里。隨逐水草,勝兵五萬,人口十萬人。*《舊唐書》卷195《回紇傳》,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3535頁。
娑陵水即貝加爾湖南面的色楞格河,可以說北方茶馬古道在唐代至少已經延伸到貝加爾湖一帶。回鶻汗國后來不斷發展,按《新唐書·回鶻傳》記載,回鶻汗國“東極室韋,西金山,南控大漠,盡得古匈奴地”,可見回鶻汗國是一個地域遼闊的帝國。回鶻不僅和唐有貿易,而且和中亞的粟特(Sogdia)有大量的貿易,這些貿易占當時絲綢之路上貿易的主要部分,飲茶的習俗可能在這一帶傳播。我們曾經還討論過,回鶻汗國解體后,其主要部分在唐代曾經從貝加爾湖往西遷移,遷移最遠的一支到帕米爾高原,飲茶習俗可能進一步擴大。*陳保亞:《論絲綢之路向茶馬古道的轉型——從詞與物的傳播說起》,《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
茶葉北上塞北,北宋有更多的記錄。宋彧《萍洲可談》卷1記述:
茶見于唐時,味苦而轉甘,晩采者為茗。今世俗,客至則啜茶,去則啜湯,湯取藥材甘香者屑之,或溫或涼,未有不用甘草者,此俗遍天下。先公使遼,遼人相見,其俗先點湯,后點茶,至飲會亦先水飲,然后品味以進。*宋彧:《萍洲可談》卷1,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110頁。
1993年,在河北省張家口市宣化區下八里村遼金張氏墓群里發現了一幅關于備茶的壁畫,該墓群的其他壁畫也有關于飲茶活動的記錄。壁畫上的飲茶活動設計茶碾子、茶餅、茶壺、茶、茶盤等工具和煎茶等活動。*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張家口市文物管理所,宣化區文物管理所:《宣化遼代壁畫墓群》,《文物》1995年第2期。2014年我們專程去遼金張氏墓群,可以肯定,當時和漢族類似的飲茶文化已經出現在遼金地區。2010年10月我們去赤峰調查,注意到赤峰博物館收藏有遼時飲茶的圖畫。
宋代曾在宋遼邊境榷茶,這是遼人需求茶葉的另一個重要證據。《宋史·何承矩傳》:
又如榷場之設,蓋先朝從權立制,以惠契丹,縱其渝信犯盟,亦不之廢,似全大體。今緣邊榷場,因其犯塞,尋即停罷。去歲以臣上言,于雄州(保定)置場賣茶,雖貲貨并行,而邊氓未有所濟。乞延訪大臣,議其可否,或文武中有抗執獨議,是必別有良謀。請委之邊任,使施方略,責以成功。茍空陳浮議,上惑圣聰,秪如靈州,足為證驗,況茲契丹又非夏州之比也。*《宋史》卷273《何承矩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9331頁。
《宋史·食貨下》八:
契丹在太祖時,雖聽緣邊市易,而未有官署。太平興國二年,始令鎮、易、雄、霸、滄州各置榷務,輦香藥、犀象及茶與交易。*《宋史》卷180《食貨下》,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562頁。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8有類似記錄:
太宗太平興國二年(977年)三月,契丹在太祖朝,雖聽沿邊互市,而未有官司。是月,始令鎮、易、雄、霸、滄州各置榷務,命常參官與內侍同掌輦香藥、犀、象及茶,與相貿易。*《續資治通鑒長編》卷18,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52頁。
太平興國二年(977年),宋在鎮州(石家莊一帶)、易州(治今河北易縣)、雄州(保定)、霸州(今河北霸州)、滄州等置傕場,茶葉為主要交易商品之一。《夢溪筆談》說,“自景德中北戎入寇之后,河北糴便之法蕩盡,此后茶利十喪其九”,*沈括:《夢溪筆談》,北京: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71頁。也證明營茶的重要性。以上的榷茶地點都在河北一帶,再往北走如何進入契丹領地,需要進一步研究。
但是,回鶻文的茶是cha,和現今阿爾泰語系茶的讀音并不同。回鶻文是古代回鶻人所使用的拼音文字,又稱回紇文。根據《烏蘭浩木碑》,回鶻文的出現大約不會晚于8世紀。從9至14世紀高昌地區的回鶻文文獻看,“茶”的讀音還是cha。這個讀音和現在的chaj讀音不應該是語音演變的關系,因為我們把回鶻文和阿爾泰語系各語族做過比較,回鶻文的a和阿爾泰語的aj并沒有對應關系,以下面回鶻文和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幾種語言j尾韻的情況為例:

表3:回鶻文和阿爾泰語系突厥語族語言-j尾韻的情況列表
從語言保留的古代遺存看,西部裕固語和古代回鶻語最接近。維吾爾語、哈薩克語等突厥語族語言實際上關系也比較近。這里的關鍵點是,突厥語的aj和回鶻文的ay是對應的。我們還沒有發現突厥語的aj和回鶻文的a對應的情況。回鶻文是有a的,但和突厥語的a對應。比如:

表4:回鶻文的a與突厥語ɑ的對應列表
由此可見,回鶻文的cha和突厥語諸語言的chaj并沒有演變關系,不屬于同一個借用層次系統,回鶻文的cha(茶)和突厥語的chaj(茶)應該由兩個不同的茶馬古道線路傳播的。漢語的茶沒有chaj讀音。北方茶馬古道上chaj的讀音是什么時候產生的,最初是由哪個地點進入北方茶馬古道的,具體的延伸時間和細節怎么樣,我們還不能給出合理的解釋。chaj后面的韻尾是否和“茶葉”的讀音有關系?“葉”的中古音是j?p,如果chaj和“茶葉”一詞讀音有關系,需要回答“茶葉”的傳播是否有過下面的變化過程:
chaj?p→chaj?→chaj
這只是一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應該有一個必要條件,即“茶葉”一詞比較早的出現過。根據我們的初步調查,“茶葉”于唐、五代開始出現,宋代增多,明、清則開始大量出現。如果北方茶馬古道上的chaj 讀音是“茶葉”一詞傳播的結果,那么這個傳播時間不應該早于唐代,最有可能是宋或宋以后。前面提到13世紀回鶻蒙文中已經有了帶j韻尾的“茶”,因此,如果chaj 讀音是“茶葉”一詞傳播的結果,那么這個傳播時間不會晚于元代。
如果能進一步弄清chaj讀音的形成過程和傳播細節,對認識北方茶馬古道乃至歐亞大陸文明傳播通道一定會很有價值。可以肯定的是,北方茶馬古道上因為chaj(茶)的讀音的高度一致性和北方榷茶現象存在,在歷史上一定是一條活力很強的茶馬古道。
(責任編輯 陳斌)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基于中國語言及方言的語言接觸類型和演化建模研究”階段性成果(14ZBD102);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基于嚴格語音對應的漢語與民族語關系字專題研究”階段性成果(13AZD051);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基于系統語音對應的核心詞分階及建模研究”階段性成果(11JJD740004)
陳保亞,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研究員;袁琳,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北京,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