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 圣,杜宴林
(1.吉林大學 理論法學研究中心,吉林 長春130012;2.吉林大學 司法文明協同創新中心,吉林 長春130012)
近些年來,在“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大背景下,全國很多地方相繼出臺了旨在推動地方法治建設的“決定”、“規劃”、“綱要”或“意見”,并紛紛作出了“法治地方”(如法治廣東、法治浙江、法治湖南)的戰略規劃。與此同時,“地方法治”一詞開始引起學界的熱議。有學者認為,此種“行政區劃的法治”是一種滑向危險的法治怪胎,其會“割裂法治單元體”、“割裂法律體系的完整性和統一性”、“使法治觀念發生偏差,最終肢解法治的理念”、“形成法治的地方割據”等等[1]。當然,也有學者認為,要認真對待地方法治,“只有真正重視地方法治,加快推進地方法治建設,法治國家的理想才有可能實現”[2]23。
然而,如果跳出對“地方法治”的具體爭論,追問一個更為根本性的問題——即法治一般而言是指確立國家法律在全國范圍內的統治,為何在當代中國會出現“地方法治”的概念?——我們就不難發現,“地方法治”這一概念在當代中國的提出絕非偶然,這關乎中國的特殊國情。
對于大國而言,國家法律的普遍性與各地方的差異性之間存在著緊張關系,因此,國家制定法不適應地方發展的實際狀況、遭遇地方性知識的反彈也就是必然之事。而面對這一問題,世界大國普遍采用了“聯邦制”國體。據統計,雖然全世界近200個主權國家中只有20多個國家實行聯邦制,但如俄羅斯、加拿大、美國、巴西、澳大利亞、印度等領土面積較大的國家均在其列。在聯邦體制的“分治”架構下,地方的特殊性與能動性都能夠得到較大的肯定和發揮。
中國是世界上唯一實行“單一制”的“大國”,自秦以降,中國就形成了中央集權下的單一制國體,此種國情在世界上絕無僅有。然而,與實行聯邦制的大國不同的是,幾千年來,中國獨特地走出了一條“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3]236的多元統治道路,在維護國家統一與中央集權的單一制框架下,采取了因地制宜、從宜從俗的個別統治政策,形成了傳統中國“多元一體”、“一國多制”的統治架構,巧妙地緩解了中央與地方之間的緊張關系。因此,單一制的中國從來就不乏尊重地方、彈性治國的政治傳統。從歷史譜系的角度考察來看,此種政治傳統雖然在近代建立民族國家的進程中受到了極大的壓制,但在20世紀末期改革開放的進程中又得到了再一次的復興。筆者認為,“地方法治”在當代中國的提出絕非偶然,它是中國作為世界上唯一的單一制大國在建設現代民族國家進程中所遭遇“現代困境”后,復興傳統政治智慧的一種體現,亦為中國傳統“封建”政治思路的現代表達。而這種由傳統到現代政治智慧與治國思路的古今傳承,乃是證成“地方法治”概念的重要理論依據,而這一點恰恰是當今許多研究地方法治的學者們所忽略掉的。
強世功先生曾經說過,“在中國的古典政治中,一直伴隨著‘封建’與‘郡縣’這兩種不同的政治組織原理”[3]220。封建,是西周初年對國家體制所做出的一種制度安排?!胺狻奔磩澐滞恋兀瑒澏ń颍敖ā奔粗概蓢?。其具體做法是:周天子擁有天下,但并不直接治理全天下而是要將天下分封給大大小小的諸侯國,由各國國君管理自己的封國,即“分土而治”。在這種體制之下,周天子雖然是各諸侯國名義上的“共主”,但國君如何治理自己的封國,周天子理論上是不能干涉的,因此各封國幾乎是完全自治的,由此而形成了西周時代各封國之間“語言異聲,文字異形,衣冠異制,律令異法”[4]的局面??梢姡饨ㄊ且环N分權式的、強調“差異性”、“多樣性”與“靈活性”的制度模式。
春秋戰國時代的到來標志著封建體制的徹底崩潰,在王綱解紐天下大亂的時代背景下,一種不同于封建、強調中央集權,注重“統一性”與“均質性”的嶄新國家體制,即“郡縣制”應運而生。公元前356年,秦國發起了商鞅變法。商鞅在其法家思想的代表作品《商君書》中曾說:“圣人之為國也,壹賞,壹刑,壹教”(圣人的治國,實行一種賞賜,一種刑罰,一種教育)[5];正是在這種“中央集權”和“大一統”思想的支配下,秦國走在了時代的前列,率先全面廢除封建制,實行郡縣制。統一六國之后,秦始皇更是把郡縣制推廣到了全國?!妒酚洝な蓟时炯o》中記載,從此“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帝國內的各郡縣不再擁有封建時代各封國般的自治權力,而是要服從中央統一的領導,接受全國統一法律的約束,并且要按照全國統一的制度和標準進行司法與征收賦稅??梢哉f,秦滅六國,標志著作為一種國家體制層面上的“封建”正式退出了歷史舞臺。
然而筆者認為:作為一種治國理念與治國思路層面上的“封建”,卻并沒有就此終結,而是在中國的不同時代,通過不同的途徑,不同程度地展現出來。如前文所述,封建的理念乃是分權、注重各地方的差異性,強調國家制度與法律政策的靈活性。中國是一個疆域遼闊的大國,各地條件不同,并且民族眾多,風俗習慣差異很大。因此,面對這樣的問題,“不僅需要一般的、抽象的知識和原則,而且需要大量的具體的判斷和地方性知識”[6]42。所以,中國自秦以降,雖然名義上是一個中央集權下的單一制郡縣帝國,但在具體的制度實踐上卻是相當變通的。
首先,在國家政權的橫向建設上,隨著帝國的版圖由中原漢族地區向四周不斷擴張,針對少數民族的聚居地,中國歷代王朝幾乎不約而同地采用了程度不等的“羈縻政策”。“羈縻”乃是中原王朝對少數民族地區所實行的特殊政策,“在這些地區,雖然也和正式政區一樣設置州縣,但一般不征收賦稅徭役,不派遣行政官員,而由當地部族的首領世襲,治理自己內部的事務”[7]。
在司法制度方面,我國歷史上絕大多數王朝的統治者都對少數民族做出了特殊規定。在處理少數民族內部糾紛方面,往往不是依靠國家法,而是基本依照少數民族地區的習慣法[8]75。比如在清代針對西南地區的苗人,《大清律》中有這樣明確的規定:“其一切苗人與苗人自相爭訟之事,具照《苗例》歸結,不必繩以官法,致滋擾累”。
強世功先生曾說:“儒家文化所理解的‘天下大同’并非一個‘普遍均質性的全球帝國’(科耶夫語),而是‘和而不同’,是包含了差異性的和平共處”[3]223。大清帝國之所以能將中國的疆域發展至極致——漢時之西域,唐時之吐蕃,明時之蒙古,全被其納入版圖——不僅憑借八旗軍隊的驍勇善戰,更是由于“大清帝國運用一套成熟的、靈活彈性的政教制度……這套政制的核心就在于在捍衛帝國主權的中央集權制度下,采取因地制宜的個別統治的政策:‘以八旗制度統滿洲,以盟旗制度轄蒙古族,以行省制度治漢人,以伯克制度治回疆,以政教制度馭藏番,以土司制度或部落制度轄西南苗夷’”[3]162。
其次,在國家政權的縱向建設上,傳統中國的歷代王朝都把最低一級的地方政權建在了“縣”上,縣以下不再設置行政機關[9],可以說,“縣”是傳統社會國家公權力的終端,即“國權不下縣”或“皇權不下縣”。因此,管理和維護廣大基層鄉村社會秩序的任務,就落在了地方精英即“鄉紳”的頭上,國家對地方事務的介入在相當程度上要依賴基層社區的傳統權威。所以兩千多年來,中國縣以下的廣大鄉村及龐大人口實由地方鄉紳集團,宗族勢力、鄉規民約等中介管理,具有高度的自治性,甚至,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鄉鎮自治體才是惟一真實的政府[10]。
因此,雖然傳統中國是一個中央集權下的單一制國家,但政府對社會的行政控制一般只限制在城市之內,出了城墻之外,中央權威的有效性便大大減弱,乃至消失。國家的公權力也并非從上到下一統到底,而是與一般人民的“民俗”保持相當大的距離[11]24。歷史研究表明,“中國古代法并不具有人們慣常所認為的那種連續性和單一性,相反,它實際上是由多種淵源構成的復合體……具體而言,在相對統一的朝廷律令之外,還有所謂民間法,后者的淵源尤其雜多,不但有民族的,家族的和宗教的,而且有各種社會的和地方習慣的……正如這個名稱所暗示的那樣,民間法生長于民間社會,其與普通民眾日常生活秩序的關系更加有機和密切,以至當政體變更、國家的法律被徹底改寫之后,它仍然可能長久地支配人心,維系著民間社會的秩序”[12]415。
中國是一個疆域遼闊,人口眾多,文化多元,各地迥異的大國。因此在治理如此龐大、復雜的帝國的過程中,歷代統治者逐漸積累了豐富的政治智慧,在“封建的國家體制”解體后,“封建的治國思路”卻依然被保留了下來;在維護中央集權同時,卻在制度安排與法律制定上,充分尊重了各地的差異性,獨特地走出了一條“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3]236的發展道路,形成了傳統時代“一國多制”、“多元一體”的統治格局。
然而,進入到19世紀末,在世界“民族主義”運動的浪潮下,中國開啟了建立“現代民族國家”的歷史進程,國家疾風驟雨般的現代化改革措施使傳統“封建”的政治思路受到了極大壓制,甚至到20世紀中后期一度幾近消亡。
17世紀以來,“民族國家秩序席卷了每一寸土地,要求將全體人類編織進民族國家行列”[13]。19世紀末,一方面為應對帝國主義侵略與內部民族分裂,一方面為實現現代化,融入現代世界秩序,中國開啟了建立現代民族國家的歷史進程。而“民族—國家的成長史是以社區內部的人民不斷地被從地方性的制約中‘解放出來’,直接面對國家的全民性規范、行政監視、工業管理、意識形態的影響和制約的過程”[11]25-26。由此,晚清以來國家啟動了一系列改革措施。
首先,在國家政權的橫向建設上,針對中央對邊疆少數民族地區的松散統治(即羈縻政策),國家大力推行以“移民實邊”為先導的“改土歸流”政策,即廢除少數民族地區的自治特權,實現全國范圍內行政管理體制的一體化。1884年,清政府在新疆地區設立行省,取消當地伯克(突厥語,意為“首領”)的自治特權;1929年,國民政府將內蒙古地區劃歸中國北部七大行省(黑龍江、吉林、遼寧、熱河、察哈爾、綏遠、寧夏)管轄,并試圖廢除當地的盟旗制度。
其次,隨著中央權力向邊疆少數民族地區的不斷擴張,在國家政權的縱向建設上,基層公權力也在逐漸突破“縣”一級,向鄉村社區深入,并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傳統中國基層政權的“紳權”性質,結束了鄉族自治的傳統。國民政府時代,中央在各地方省區推行保甲制度,規定每10戶為1甲,每10甲為1保。每保設保長,每甲設甲長,保長、甲長由官方任命,并對轄區內村落的社會、經濟、政治事務實施直接干預,負責有關戶籍登記、稅收與當地警務工作[11]59。初步在縣以下的基層社區建立了現代行政力量。
新中國成立后,廢除了保甲,逐漸取而代之的是鄉級地方政府,進而逐步形成了全國“省、市、縣、鄉”的四級行政架構。中國共產黨的基層黨組織(黨支部)更是深入到了村,大大推動了國家政權的基層建設。不僅如此,新中國于1958年至1984年推行的人民公社制度更是“造就了一套自上而下的經濟控制與行政控制網絡,使得國家權力對鄉村社會的滲入和控制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規模和深度”[12]418。而“與經濟改造和政治控制同時進行并且互為表里的,是自上而下地建立新的意識形態的努力。在50年代與60年代的一系列思想教育運動當中,民間固有的許多知識、信仰、觀念、儀式和行為方式,被視為愚昧落后陳舊過時的東西遭到批判和禁止……其結果是民間文化傳統的大量滅失”[12]418-419。
可以說,晚清以來直至新中國成立之后的30幾年,建設現代民族國家的歷史進程,也是一個傳統“郡縣”的政治思路不斷張揚而“封建”的政治思路不斷受到遏制的過程。當然,這一進程是在近代國家內憂外患,民族生死存亡的歷史背景下啟動的,它有效控制了地方分裂勢力,維護了國家的主權與統一,并推動國家由傳統轉向現代。正如蘇力先生所言:“建立統一的民族國家,是實現現代化的最基本條件……如果沒有統一的民族國家、統一的政治架構和統一的法律,不打破傳統經濟的封閉性,就不可能實現現代的經濟變革,就無法發展現代的工業和商業,無法建立統一的軍隊和現代官僚體制乃至現代國家”[6]44。但是另一方面,隨著中央權力的不斷擴張和向下滲透,也引發了國家意志與地方傳統、國家法律與地方性知識之間的激烈碰撞,由此帶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不能不引起我們的反思:憑借國家意志主導的,單純地追求中央集權與全國統一性的現代化方案,是否完全適合中國的國情?我們可以看到,在中央權力對地方各領域的控制達到登峰造極的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全國高度一致、高度政治化與計劃經濟安排的體制架構中,國家也陷入了十分僵化的狀態,幾乎走到了崩潰的邊緣。
1978年以來的改革開放進程,在一定程度上扭轉了中央集權不斷擴張的趨勢。中央在各領域逐步向地方放權的過程中,傳統“封建”的政治思路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再次的復蘇。我們可以說,這是以鄧小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第二代領導集體對現代民族國家方案所做出的深刻反思。甚至在對內改革的各項舉措當中,我們做出了很多“反現代性”的制度安排。
改革開放時代的序幕,央地關系的重大調整,事實上是由一次地方的“違法性試驗”所引起的。1978年,安徽鳳陽小崗村的18 位農民自發實行“大包干”,而當時的全國性政策卻是明令禁止“包產到戶”的。但這份土地承包責任書卻成為改革開放的宣言書,進而促成了中國農村的土地改革。從此,中國的農村土地由單純的集體所有制轉向集體所有、家庭經營的兩權分離模式,張千帆先生將這一事件形象地稱之為“良性違法(憲)”[14]64。在此,中央充分肯定了地方在推動國家建設中的重要作用,而這也成為主導改革開放的重要原則。
1979年,習仲勛同志在北京的中央工作會議上說,廣東和其他省份缺少足夠的自主權有效開展工作。他提出,要允許廣東實行特殊政策,使其能夠采取靈活措施,引進生產出口商品所必需的外資、技術和管理方式。這一建議和要求得到了鄧小平同志的肯定和支持,他表示:中央沒有錢,可以給些政策,你們自己去搞,殺出一條血路來[15]390-391。1980年,時任廣東省委書記的任仲夷同志也曾形象地比喻說,他在廣東的任務是做一個變壓器,電流(廣東的政策)來自北京,他要使其符合當地需要[15]399。
正是在這種不斷增強地方自主性和靈活性的放權嘗試中,中央對國家的體制安排進行了重新的思考。1980年以來一系列相關憲制法律文件的出臺表明,中央在一定程度上放棄了現代民族國家的建設方案,并開始向傳統的政治經驗回歸,承認地方的多樣性和特殊性。民族區域自治制度的加強和完善,一國兩制的提出與落實,標志著“‘中國’的面貌已完全超出了歐洲的民族國家范疇,恢復到了古典‘多元一體’文明中國的風貌”[3]270。
結合上述的歷史背景,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地方法治”的概念會在近些年提出——試想,如果把這一概念放在30幾年前高度政治化和計劃經濟體制下的中國是多么不可思議——它的精神氣質是與改革開放以來的總體建國思路相符的。如果探究地方法治背后的理念我們不難發現,它與傳統中國“封建”的政治思路一脈相承。筆者認為,與“國家整體主義法治觀”——即把現代民族國家視為一個在政治意義上和法律意義上統一的整體,把法治理解為在全國范圍內確立國家法的普遍統治[2]20——相對應,地方法治在當下中國具體體現為以下三個層次:
特別行政區的設立來源于“一國兩制”的構想,1979年鄧小平同志曾宣布:中國對臺灣和香港擁有主權和最終控制權,但允許這些地方享有高度自治[15]464。1982年憲法的第31 條規定:國家在必要時得設立特別行政區。據此,國家在20世紀90年代頒布了香港基本法與澳門基本法,并于1997年和1999年成立了香港與澳門兩個特別行政區。在基本法的框架內,兩個特區實行高度自治,幾乎享有除國防和外交以外的一切權力。特區保留了當地的法律與法院系統,享有相對自主的立法權、相對獨立的司法權與終審權。因而,我國現如今的國家制定法事實上只適用于除港澳以外的內地31個省級政區。
現代民族國家體制是一個均質性的容器,在這個容器里,國家制定法在總體上對地方性知識采取了某種貶抑,甚至是明確拒絕的態度,并總是試圖通過國家法律的無差別適用將地方性知識排除在正式制度之外。然而,特別行政區的建構理念卻剛好相反,它是通過基本法的授權排除了國家法律在特區的適用。中央政府認為,一國兩制的政策給予香港的自治權,遠遠超過了任何西方中央政府給予它所統治的地方的權力[15]491。在實行高度自治的香港特別行政區與澳門特別行政區的身上,我們仿佛看到了3 000多年前西周時代各“封國”的影子??梢哉f,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建國理念上向傳統“封建”的政治思路最為強勢的一次回歸,其魅力就在于“它蘊含了一套‘反現代國家的國家理論’,是以一種反現代的方式來解決現代困境……更具體地說,是現代外衣下的一套中國古典的治國思路”[3]191。
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始于新中國成立前后,是新中國治理少數民族地區的基本政治制度。雖然這一制度曾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遭到過嚴重的破壞,但80年代以來,國家以憲法(1982年憲法)和法律(1984年的民族區域自治法)的形式肯定了這一制度。通過民族區域自治制度的構建,民族自治地方在一定限度內獲得了依照當地民族特點制定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對國家法律法規做出變通規定的權力,并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國家法律與民族習慣之間的矛盾與沖突。
如前文所述,在傳統中國,國家對廣大少數民族地區實行的是羈縻政策?!啊b縻政策’說到底是一種間接統治,即在維護國家統一的前提下,由民族首領治理民族地區,其治理的規則必然是民族習慣,這樣就不會造成法律適用的沖突”[16]58。然而,現代民族國家的秩序模式則不然。不論是民國時代國家對少數民族地區采取的以“民族同化政策”為基礎的行省體制,還是新中國采取的以承認各民族差異性為基礎的民族區域自治,從根本上說,都是一種直接統治,其必然結果是國家法律與民族習慣法之間的直接碰撞。
例如在民國時代的青海地區,馬步芳統治集團曾推行了南京國民政府制定的包括憲法、刑法、民法、商法、民事訴訟法和刑事訴訟法在內的“六法全書”。但是由于當事人對國家法律不甚了解,又不明訴訟程序,不敢隨便提起訴訟,因而“六法”在藏區并沒有得到全面貫徹實施、藏區仍在按習慣法來辦案[8]75。即便在今天,青海藏區的一些傳統習慣依然令國家的正式法律無可奈何。以“賠命價”習俗為例。按藏區習慣,殺人后要償付賠命價。在新中國成立后的30幾年里,由于賠命價的習俗與國家刑法直接沖突,因此曾被視為是愚昧落后的而遭到批判,然而,藏民在私下里依然會索要賠命價。改革開放后,這一習慣得到了復蘇。通過查看1978年以來青海地區命案的司法實例我們可以發現:在賠付相應的賠命價之后,通常會達到雙方和解的社會效果,而如果沒有支付賠命價,即使犯罪分子被司法機關處以重刑,也往往會引來被害人一方的報復性行為[16]55-56。
民族區域自治制度的建立,某種程度上正是為了回應國家法律與民族習俗之間的矛盾。新中國成立以來,國家陸續在全國范圍內設置個5個民族自治區,30個民族自治州與120個民族自治縣(旗),并賦予其一定的自治權,特別是在上級國家機關批準的情況下,依照當地民族的政治、經濟、文化的特點,制定自治條例、變通國家法律法規的權力。據調查,現如今各民族自治地方對國家法律法規的變通與補充規定大量存在,特別是集中在民事領域的婚姻與繼承方面,行政領域的土地管理、計劃生育、義務教育等方面[8]171。雖然到目前為止在刑事領域還沒有根據民族習慣而做出變通國家立法的實踐,但對與刑法相沖突的民族習慣,地方依然給予了高度重視。比如針對前文提到的青海藏區的“賠命價”習俗,青海省人大法制委員會就曾指示:“不能簡單地以‘索要賠命價是封建法律的內容,是封建勢力的抬頭’而采取強制措施禁止,那樣只會使其轉入地下,不利于問題的解決”[16]58。
筆者認為,民族區域自治制度與一國兩制,在制度形式上是相似的,即都是國家在制度層面對地方特殊性予以的正式承認;其背后的制度理念也是相通的,都是新中國“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3]236治國理念的具體展現,民族區域自治的特點在于:它一方面“以制度的方式突出了民族區域與其他區域在族群、文化、宗教、語言、習俗和社會發展方面的差異”[17];但另一方面,它并沒有否定中央集權下的單一制國體,而是在自上而下、中央主導的政治格局之內,是一種典型的在國家指導下的自治制度。
在特別行政區也好,民族自治地方也好,“地方法治”的概念一般不會引起爭議,因為,這些地方的特殊性得到了國家的承認。但是在漢族聚居的傳統行政區域(即除特別行政區和民族自治地方以外的各省、市),地方法治的概念卻引起了不小的爭議,“以至于我國法學界對于可否使用‘地方法治’這一概念至今仍存疑義”[18]3。因為眾所周知,傳統政區自秦代以來就是經由國家政權層層嚴密統治的,現今中國的立法體制雖然賦予省和較大的市以一定的地方立法權,但地方性法規仍不得與憲法、法律、行政法規相抵觸,其并不具有像特別行政區那樣的自主立法權與民族自治地方那樣的變通立法權。在這些區域,“國家整體主義法治觀”才是主流,“地方法治”在這些區域的提出似乎顯得不合時宜。然而筆者認為,如仔細探究,情況似乎并非如此。
我們知道,鄧小平同志在改革開放中經常講的一句話就是“摸著石頭過河”。改革開放的30幾年來,在這一過程中,固然需要中央在“全國一盤棋”上的統攬全局,但是面對中國這樣一個情況復雜、各地迥異的大國,國家畢竟不能包打天下,事無巨細都要求中央拿出統一的解決方案是不現實的,因此有必要重視并發揮地方的能動性和積極性。早在1956年,毛澤東主席在《論十大關系》一文中就曾指出,調動中央與地方兩個方面的積極性,一定比僅僅依靠中央的一個積極性更有利于國家建設。
在改革開放的進程中,我們不難發現,許多國家制度的重大調整與創新,都是由地方(甚至是地方的違法(憲)性的改革嘗試)發起的,如安徽的農村土地改革與廣東、福建的經濟實驗,中央在這一進程中也充分肯定了地方在推進國家建設當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因此,在推動國家法治建設的進程中,“地方”絕不應是一個簡單的被動和消極的存在,“在地方法與中央法博弈的過程中,結局并非都是中央法戰勝了地方法。相反,某些不合時宜的落后的中央法常常被那些順應時代潮流的先進的地方法所取代”[2]21。張千帆先生曾將那些雖然違反中央法律,但卻有益于國家建設的地方改革實驗為“良性違法(憲)”,并認為“我們的地方政治和經濟改革之所以‘違法’或‘違憲’,不是因為這些改革本身不正當,而是因為我們的憲法和法律規定了某些它們本來不應該規定的東西……不應該涉足本來屬于因地制宜的地方事務”[14]72。
法律不僅是一個規則體系,更是一種實踐智慧。在當今建設“法治中國”的時代背景下,我們更應當自信地允許地方進行有益的改革嘗試,正如鄧小平同志所強調的:“改革開放膽子要大一些,敢于試驗,不能像小腳女人一樣。看準了的,就大膽嘗試,大膽地闖…沒有一點闖的精神,沒有一點‘冒’的精神,沒有一股氣呀、勁呀,就走不出一條好路,走不出一條新路,就干不出新的事業?!?/p>
事實上,改革開放的歷史經驗也證明了“地方試驗并不可怕,中央也沒有必要通過‘一刀切’的規定束縛地方在符合憲法基本原則的前提下另辟蹊徑的自由”[14]72。所以,盡管在中國的傳統行政區域,中央與地方的分權理念并沒有被國家落實為具體制度(這一點不同于特別行政區和民族自治地方),但筆者卻認為,正是由于沒有被制度化,才給中央對地方改革嘗試的態度和處理上留下了更多的彈性余地和思考空間,畢竟中國還處在轉型時期,這也許就是鄧小平同志經常講的“摸著石頭過河”的真意所在。
中國是世界上唯一的實行“單一制”的“大國”,因此,“地方法治”的概念才會飽受爭議。不少學者質疑,在單一制下的中國,應當追求法治統一,在某一行政區域內倡導地方法治,是否具有正當性?事實上,通過本文論述我們不難發現,這種質疑和擔憂完全是不必要的,因為,單一制的中國從來就不乏彈性治國、地方自治的政治傳統和制度實踐。與俄羅斯、加拿大、美國等聯邦制大國不同的是,幾千年來,我們獨特地發展出了一套“寓封建之意於郡縣之中”[3]236的多元統治格局。近些年“地方法治”概念的提出,一定程度上正是傳統中國“封建”政治思路的現代表達,而此種傳統政治智慧的古今傳承是我們當下所不應忽視的。
因此筆者認為,從歷史譜系的角度考察,并結合中國現今的體制風貌,“地方法治”這一概念和命題完全可以成立。在中國不同的地區,地方法治以不同的面貌所呈現:在特別行政區,地方法治表現為“一國兩制”下的“高度自治”;在民族自治地方,地方法治表現為國家指導之下的“民族區域自治”;而在中國的傳統行政區域,地方法治甚至可以表現為地方的“良性違法(憲)”試驗。
當然“地方法治”的提出并不是要質疑中國的中央集權制和單一制國體,更不是否定近代以來中國的現代民族國家建構歷程。事實上,正是由于近代以來,特別是新中國建國后的30年,國家進行了徹底的、甚至有時帶有激進色彩的現代化改革,才使得傳統中國許許多多的“羈縻領土”,變成了中國實實在在的“治理領土”,新中國對國家各地方的實際控制能力也遠遠超過了任何傳統時代。正是有了這種實實在在的“統一”的前提做保障,改革開放的30幾年來,我們才能有足夠的能力和自信采取“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3]236的“反現代式”的建國方案——在港澳地區構想并落實“一國兩制”,在民族地區大力恢復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在內地通過肯定“良性違法(憲)”來推動國家建設——也才能更有自信地提出“地方法治”的戰略規劃。
近些年來,“程序型法治”的湖南案例、“自治型法治”的廣東案例、“市場型法治”的浙江案例[18]5-7,似乎為中國的地方法治試驗開啟一個良好開端,筆者也衷心期待這種地方性嘗試在黨的領導下會越來越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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