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在路上”的身份構建
——對奧威爾《牧師的女兒》的解讀

丁　卓

(1.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2.中共吉林省委黨校 吉林黨校報編輯部，吉林 長春 130012)

永遠“在路上”的身份構建

——對奧威爾《牧師的女兒》的解讀

丁卓1，2

(1.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2.中共吉林省委黨校 吉林黨校報編輯部，吉林 長春 130012)

奧威爾在20世紀30年代創(chuàng)作了4部小說，其中《牧師的女兒》長期受到評論界的忽視。在這部小說中，奧威爾面對社會庸俗偽善的現(xiàn)實，準確把握了主人公多蘿西的內(nèi)心掙扎與變異。主人公為逃脫人格邏輯悖論，離開家鄉(xiāng)進行身份越界的探索，希望以構建新身份的方式得到身心的解放，但流浪漂泊和從業(yè)生涯相繼失敗，最終在回歸后以重拾宗教信仰來拯救自我，而這種拯救又是在不斷關愛他人中構建自身，所以多蘿西的身份構建永遠“在路上”。這種構建身份的新方式也體現(xiàn)在奧威爾后期小說代表作中，成為個人面對極權統(tǒng)治的生存選項之一，因此《牧師的女兒》對我們進行奧威爾小說研究具有特定的價值。

人格邏輯悖論；越界；構建；精神自由

喬治·奧威爾是英國著名小說家，其代表作《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的影響久盛不衰，但奧威爾在20世紀30年代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小說卻少人問津，尤其是他1935年發(fā)表的第二部小說《牧師的女兒》，國內(nèi)外真正閱讀和研究過原著的人少之又少。這部小說的情節(jié)比較簡單：主人公多蘿西·黑爾是偏遠小鎮(zhèn)尼普山鎮(zhèn)一個窮牧師的女兒，母親早亡，父親冷酷自私，她自己又沒有穩(wěn)定獨立的經(jīng)濟收入，生活困頓、前途黯淡。此外她還受到鎮(zhèn)上浪蕩子的性侵犯，令她原本毫無自由的身心更加苦不堪言，對基督教的信仰也產(chǎn)生了懷疑，竟突發(fā)失憶癥，恍惚間踏上流浪的旅程：到鄉(xiāng)下的啤酒花采摘地當起了臨時工，在倫敦和一群流浪漢為伍，忍受著饑寒交迫的折磨，后來又在一家女子學校當教師，在受到校長和學生家長的非難后，被掃地出門，只能回家。然而，通過幾個月的流浪生活，讓多蘿西在歷經(jīng)磨難后，體悟到只有精神信仰才能超脫貧困和庸俗的人生，由此她開始以平和、淡泊的心態(tài)迎接生活的挑戰(zhàn)。

一、困局：主人公的人格邏輯悖論

國內(nèi)外的研究者對這部小說的評論，基本圍繞主人公多蘿西展開，他們認為這樣一個缺少鮮明個性的扁平人物，過多帶有奧威爾本人的痕跡，思想行為毫無獨立性可言，是個不真實的人物。侯維瑞在《現(xiàn)代英國小說史》中將《牧師的女兒》界定為奧威爾關于貧困題材的自傳小說。雷蒙德·威廉斯認為，在奧威爾的小說人物中，“多蘿西是最消極的一個人物”[1]。奧威爾本人也對自己的這部作品不滿意，甚至不允許出版社重印。然而，我們閱讀奧威爾的代表作和理解他的思想觀念，又繞不開《牧師的女兒》，它是奧威爾反思現(xiàn)代性鏈條上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主人公多蘿西和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時的奧威爾面對的都是20世紀30年代中期的英國，一方面，英帝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傷口尚未愈合，經(jīng)濟大蕭條的陰霾又籠罩不散；另一方面，英國社會上下彌漫著維多利亞-愛德華時代的偽善拜金、虛榮享樂的風氣。戴維·羅伯茨在《英國史：1688至今》中認為，這種風氣已經(jīng)深入到人們的骨髓，對于精神信仰，“是低層階級的人置之不理，漠不關心，而高層階級則假冒偽善、虛于應付。”[2]小說中的尼普山鎮(zhèn)是衰落中英國的縮影，人們奉行拜金主義和享樂之風，金錢成了衡量愛情與親情的唯一尺度，小鎮(zhèn)居民大多沉迷于俱樂部聚會、地區(qū)議員的選舉、制造和散布小道消息，精神萎靡地打發(fā)死氣沉沉的生活。簡言之，尼普山鎮(zhèn)人的生活狀態(tài)折射出現(xiàn)代英國社會過度追逐物質利益和喪失精神活力的現(xiàn)實。

尼普山鎮(zhèn)的現(xiàn)實和多蘿西追求精神自由的理想格格不入，在她心里，社會應該按照上帝規(guī)定好的自然法則運轉，可實際上她陷入兩種生活模式的沖突中難以自拔：一方面要按照理想的應然狀態(tài)生活，無休止地操持家務、盡心照顧冷酷無情的父親、有條不紊地處理繁重的教區(qū)事務、在清貧中堅定信仰；另一方面要面對生活的實然狀態(tài)，強迫自己接受俗不可耐的街坊鄰里和黯淡無光的未來，還要在遭受惡棍的性侵犯后與其保持肉體關系。這是20世紀上半葉英國部分居家女性在物化現(xiàn)實中形成的“人格邏輯悖論”。正由于理想的應然狀態(tài)與現(xiàn)實的實然狀態(tài)嚴重錯位，造成多蘿西思維和情感的扭曲，讓她懷疑自己的宗教信仰，跌入精神分裂的深淵，最終導致“失憶”，進而“走失”。可以說，“失憶”是多蘿西人格邏輯悖論的必然結果，隱喻其被動地放棄原有身份；“走失”是擺脫悖論、重塑自我的出路，但卻隱喻了一種沒有方向和計劃的自我更新。從這個意義上講，盡管《牧師的女兒》所把握的多蘿西人格邏輯悖論，并不是血腥暴力的急劇沖突，但卻是一戰(zhàn)后英國人深陷庸常世界的精神困局，如何對其破解對現(xiàn)代人具有鑒戒意義。

二、破局：主人公在身份越界中奔向他者

多蘿西闖入了流浪無產(chǎn)者和職業(yè)女性的世界，她以身份越界進行人格邏輯悖論的破局。這意味著，人構建自身必須呼喚他者的出場，只有在不同意識形態(tài)、不同生活方式的場域中才能定位自我。然而，在身份越界中，多蘿西所奔向的他者并不是她心中理想的他者，她沒有成為他者中的一員，這就導致身份越界必然以回歸為結局。

1.在流浪無產(chǎn)者的多聲部中“失聲”

我們在這里說的“無產(chǎn)者”取其廣義的概念，包括一切沒有“產(chǎn)業(yè)”的職員、工人、農(nóng)民、無業(yè)者。多蘿西在流浪中最先接觸的無產(chǎn)者是社會底層的流浪漢，他們既不同于威爾斯、蕭伯納、赫胥黎筆下用以諷刺社會不公正的窮苦人，也不同于同時代的英國工人小說家們刻意凈化提升的無產(chǎn)階級英雄人物，而是被社會主流文化排斥的邊緣人、多余人、末等人，是最徹底的“無產(chǎn)”者。多蘿西在社會最底層的流浪生活中，無依無靠、掙扎在饑餓的生死線上，她不僅在經(jīng)濟上赤貧如洗，更在精神上萎靡困頓，成為一個地道的女流浪者，但這并沒有讓她成為流浪無產(chǎn)者中的一員。在流浪無產(chǎn)者這個集體中，作為女性和“新手”的多蘿西比其他流浪者更易遭受歧視和人身威脅，她不得已以沉默應對，并掩蓋自己受過教育的口音，最終在特拉法爾加廣場，多蘿西的聲音徹底湮沒于其他流浪無產(chǎn)者話語組成的“多聲部”中，完全進入“失聲”狀態(tài)，成為一個處于旁聽和旁觀狀態(tài)的“啞巴”。相應地，文本中描述性語言幾乎全部替換為對話，僅留旁白為輔助說明，小說呈現(xiàn)出戲劇劇本的特征，這種“文體越界”現(xiàn)象使小說渲染出后現(xiàn)代主義的雜糅品質，而對話構成的多聲部狀態(tài)，不僅在歷時和共時的層面突出了流浪無產(chǎn)者的語言特色和內(nèi)心意識，也建構出多蘿西異于流浪無產(chǎn)者的身份差異。愛德華·奎因認為：“奧威爾在1933年讀過喬伊斯《尤利西斯》并深受啟發(fā)，作為影響源泉，喬伊斯的小說帶來的啟迪是多方面的。”[3]盡管有的評論者對這種模仿不以為然，但語言學家羅杰·富勒認為，奧威爾進行的多聲部實驗十分恰當?shù)乇憩F(xiàn)了同時出現(xiàn)的多種對話，“這種同步效應產(chǎn)自于同一空間許多人的混音雜語，可稱為雞尾酒效應。所有東西都是模糊的，除非你集中關注其中一點。”[4]而在洛蘭·桑德斯看來，這種奧威爾式的多聲部將“人物的聲音代替了全知全能敘述者的聲音”[5]，這既是奧威爾在聲音方面從單一性向多重性的突破，也是在塑造人物方面從單人獨語世界向多人眾語世界的突破，體現(xiàn)了多蘿西和普通人物的對話性、奧威爾和所有人物的對話性，不僅實現(xiàn)了多種意識的“面對面”，而且揭示出生活和藝術的本質特征——“生活的本質是對話，思維的本質是對話，語言的本質是對話，藝術的本質是對話。”[6]我們進一步認為，多蘿西的教育背景與成長經(jīng)歷使她與流浪無產(chǎn)者存在交流障礙，因此她處于患上失語癥的弱勢地位，更多地以沉默作為對話的“語言”，這導致她不可能真正深入到無產(chǎn)者的世界，更無法認同他們的價值取向和生活方式，無論對多蘿西還是對我們來說，流浪無產(chǎn)者的群體都是一個陌生的多聲部世界。

首先，復雜交錯的表達構成多聲部的語言迷宮。流浪漢在夜晚的特拉法爾加廣場挨餓受凍，卻展開了自由的訴說，想理清他們對話的脈絡是極為困難的，其話語中稱謂少，主題變換快，且常出現(xiàn)俚語和省字丟音現(xiàn)象，增加了理解難度，如墜迷宮一般。中老年男性基本上是在自言自語，三位中年女性輪流出場，幾位年輕男性則捉對兒閑聊。流浪漢的話語在多蘿西腦海里像聲音記錄，一段表達段落分成若干的句子單元，可記錄在案的只有殘缺不全的少量句子單元組成的表達片段，但這種片段卻營造出現(xiàn)場感，使我們處于信息集中同時的“轟炸”中，無法有效分辨信息的發(fā)出者和確切含義，正是由于言語意義上的不確定才帶給讀者身臨其境的真實感。道格拉斯·卡爾認為：“這是奧威爾作品中令人震撼和至關重要的地方，這群人是倫敦的最底層，多蘿西與之截然不同，他們除了聲音以外一無所有，奧威爾讓他們自說自話，敘述者的聲音沉寂了，復調產(chǎn)生了。”[7]

其次，聲音追溯故事，形成流浪漢個體的潛文本。流浪者通過對話和自語在交流的同時，也在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他們自己的經(jīng)歷，多蘿西從他們的故事中可以追查到許多信息，包括他們的往昔生活、年齡愛好、性格特征和身份職業(yè)，這些可以稱為潛文本。多聲部的語言迷宮中代表性的人物有：高寶先生，其身份是位牧師，從頭至尾基本沉浸在回首往昔好時光的迷夢中；本地狗太太，對負心的丈夫大加痛責，是位受遺棄的怨婦；麥克愛麗高特太太，對心上人念念不忘，和本地狗太太的情感遭遇正相反。這三位都人過中年，歷經(jīng)坎坷，他們的經(jīng)歷也在暗示宗教信仰的衰弱和女性地位的低下。相對于這幾位“流浪界前輩”，金杰、查理、凱科、“長鼻子”和“包打聽”沃特森堪稱“小五義”，偷竊、賣唱、乞討，底層世界的營生幾乎樣樣精通，相互結伴而且都有前科，對社會懷有敵意和敬畏。“小五義”早已被卑賤的生活打磨成處亂不驚、得過且過的老油條，成為反社會的存在。

最后，多聲部表達一致話題。盡管流浪漢們的經(jīng)歷各不相同，表達也各具特色，但他們談話的主題卻極其一致：饑餓與寒冷，這是由于流浪漢的基本生存資料極度匱乏造成的。小說的時間背景是1934年，當年10月倫敦氣溫降低至零度以下，還不時飄起微雪。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處于露天的特拉法爾加廣場的流浪漢們食不果腹，處境極其堪憂，找到吃的和住處是度過漫漫寒夜的首要問題。所有人的談話內(nèi)容都包含食品和飲品的主題，而女性流浪者對低溫比男性更敏感，因而抱怨寒冷的次數(shù)也更多。這一夜流浪漢們根本沒有食物可吃，唯一的飲品就是金杰弄回來的茶水，但是每個人分到的也極為有限，凱科為此埋怨道：“我的天，你連半杯都沒有給我倒?jié)M。”[8]流浪漢們的愿望，只是第二天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睡個好覺，這是他們最現(xiàn)實的生存理想，凍餓難以成眠，睡眠不足更加重流浪之苦，如此惡性循環(huán)、周而復始，身體和精神上都會遭到嚴重的摧殘，健康無從談起，活下去的希望都更加渺茫，生存的意義和美好的愿望對于他們來說早已淡如云煙、恍如隔世。

由此可見，小說中出現(xiàn)的多聲部是通篇結構上的“斷層”，按照我們的“期待視野”，情節(jié)發(fā)展至此應該以多蘿西的身份構建為主，然而小說文本卻以構建流浪無產(chǎn)者的形式出現(xiàn)。也就是說，小說“意外地”用多聲部構建流浪無產(chǎn)者的世界，表明多蘿西與流浪無產(chǎn)者的重大差異，她的“失聲”體現(xiàn)出她是這個群體中的異類，她所闖入的場域對她構建新的身份是無效的。

2.對職業(yè)女性身份的逃離

在意外結束流浪后，多蘿西應聘到英木女校當教師，但是，職業(yè)女性的新身份雖然使多蘿西獲得了獨立的經(jīng)濟能力，卻沒有獲得應有的尊重，在身份越界中她遭遇到等級體系的傷害。英木女校校長克里維的原型，是給奧威爾造成童年創(chuàng)傷的圣西普里安中學校長威爾克斯太太。她不學無術，治校無方，卻通過討好家長撈取金錢。克里維將學生按照其家長的經(jīng)濟實力分成三等，“好主顧”、“中不溜”、“討人厭”，區(qū)分了巴結、冷遇和排斥的對象。家長的要求就是她教授課程的“硬指標”，家長要求她教什么她就設置什么課程，家長厭惡什么她立即嚴加禁止、改弦易張。多蘿西來到之后，帶領學生開新課、學新知，激發(fā)了學生的求知欲，可家長們卻認為新課沒有計算、抄寫那樣有實用價值，橫加指責，克里維不問青紅皂白，當著眾多家長的面羞辱多蘿西并終結新課，隨后又找借口將多蘿西趕走。

經(jīng)濟利益驅遣著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克里維所招收的學生，多出身商人家庭，克里維的學校實際是他們出錢供養(yǎng)、培養(yǎng)商業(yè)奴隸的培訓機構，克里維不過是為商人階層敲邊鼓的小丑。因此，表面上是克里維辭退了多蘿西，實質上是多蘿西對職業(yè)女性身份的逃離，英木女校唯利是圖、一切向錢看的氛圍和尼普山鎮(zhèn)沒有本質區(qū)別。盡管多蘿西作為教師是合格的，并因此獲得了獨立的經(jīng)濟能力，但她的道德良知與丑惡現(xiàn)實仍然是對立的，這就是說，職業(yè)女性生涯提供的經(jīng)濟基礎不是解決人格邏輯悖論的唯一條件，女性獲得解放更重要的是心靈的自由。然而，在20世紀30年代的英國，女性的地位雖然已經(jīng)大大改善，但社會對女性的關愛、保障仍然十分有限，人們在道德上推崇溫惠馴良的淑女，在思想意識上要求女性絕對地服從男性權威，這就使女性必須付出比男性更多的努力，甚至因生活壓力走上歧途，如同克里維那樣不擇手段地行騙撈錢，表現(xiàn)得比“男性”更“男性”。可以說，多蘿西在英木女校的身份越界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他者，教師職業(yè)只是她進入社會的預演。在多蘿西意識中，將職業(yè)女性作為自己未來的選擇是令她難以信任和適應的，職業(yè)女性生涯的結束使多蘿西只能回到家鄉(xiāng)，這場由突然“失憶”造成出走的身份越界之旅，以突然被解雇、被迫回家而終止。

三、結局：沒有完結的身份構建

在這場身份構建的旅程中，原為居家女性的多蘿西并沒有在流浪結束時遞交一份令人滿意的答卷，從流浪無產(chǎn)者到女教師，再回到尼普山鎮(zhèn)重新過以往的生活，主人公又回到了故事的起點，這就意味著，多蘿西的新身份的建構沒有最終完成，因為在多蘿西看來，倫敦的流浪無產(chǎn)者們雖然擁有人身自由，可以到處飄蕩，但地位低下，沒有經(jīng)濟基礎；而英木女校的教師職業(yè)，雖然給予自己經(jīng)濟能力，卻必須服從強權的統(tǒng)治，從而喪失了身心自由——這兩種經(jīng)歷都不能令多蘿西破解人格邏輯悖論。更為嚴重的是，多蘿西除了這兩個選項已經(jīng)無法找到其他途徑來重構身份，社會沒有給她更多的機會面對他者，無論她如何反抗命運，她所做的似乎都是在重復流浪和工作這兩種各有殘缺的生存方式。我們看到，不是多蘿西自身造成的這種困境，而是商品社會以等級制度將人們割裂成不同的群體，彼此無法對話，多蘿西就成了下不到底層社會、上不了上流社會的“懸空人”，因此，在社會的重壓下她只能退回到熟悉的環(huán)境中。

但在經(jīng)歷了一番磨難后，多蘿西發(fā)現(xiàn)在困境面前精神信仰的可貴。她意識到，社會的階級劃分已經(jīng)嚴重到，即使同一個階級中也存在多層結構，但共同的價值取向彌合了經(jīng)濟差異的不斷擴大，而自己所在的階層既有拜金主義的享樂之風和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更有比上流社會和底層社會更為強烈的基督教信仰傳統(tǒng)，而這可以成為摒棄現(xiàn)有人生困境、超越庸常世界的精神武器。因此，基督教信仰在歸來的多蘿西這里又煥發(fā)了新的光彩，這已經(jīng)不是教會組織形式的基督教，而是一種德里達所說的“個人的宗教”，是人在經(jīng)歷苦難后對信仰最真摯的呼喚，正是有了它，多蘿西的人生才有了意義。因此，原先的“牧師的女兒”，現(xiàn)在成為作為女兒的牧師，多蘿西剛回到家，就開始打掃原本厭煩的教堂，探訪教區(qū)里的信眾，籌備募捐活動。我們由此看到，多蘿西的獨立人格已經(jīng)出現(xiàn)：對與她地位、經(jīng)歷相似的人抱以真摯感情，向信眾傳教的盡職盡責，傾聽他人話語所組成的多聲部，將乞討流浪作為參照因而能更從容地面對清貧生活，這些都是多蘿西從走失、流浪、從業(yè)中習得的生存技能。而對于她的人格邏輯來說，已經(jīng)不存在應然與實然的悖論：基督教的信仰高于現(xiàn)實存在，換句話說，正因為現(xiàn)實的種種不堪，使人的信仰彌足珍貴，物質社會矛盾的化解必須從精神世界的超越開始，健全獨立的人格構建唯有啟于思想觀念的更新。總之，多蘿西的身份越界行動遭遇的是兩類與己截然不同的他者，她不可能放棄原有的道德原則成為其中任意一方的成員，因此她沒有成為他者的身份。但是多蘿西仍然構建出了新的自我，這就是不斷用精神信仰克服現(xiàn)實的種種不如意，她不斷將信仰由己及人，也就是持續(xù)構建新的牧師身份，因而她的自我拯救也就永遠“在路上”。

可以說，多蘿西的自我拯救是現(xiàn)代人擺脫日常苦悶心境的選項之一，在左右為難、欲罷不能的情況下，走出去經(jīng)歷苦難，又返回起點，并不是簡單的循環(huán)，更不是妥協(xié)或倒退，而是超越矛盾后的反思與實踐。奧威爾第一部小說《緬甸歲月》是以主人公心力交瘁、掙扎失敗，悲慘自殺而告終，而在《牧師的女兒》中奧威爾嘗試一條新的排解現(xiàn)代人精神困局之路，在《牧師的女兒》的結尾，多蘿西以一種平和淡泊的心境較為自信地展開新的人生，這是激烈反抗與平和構建兩種不同的路線。但我們不能忘記的是，多蘿西的身份構建并非起于她的主觀自愿，而是以一種“失憶”和“走失”的方式開始的，而在小說結尾，對精神信仰的重新認識也不能夸大到代替無需經(jīng)濟基礎的地步，這實際上是奧威爾有意留下的余緒。從文本中敘述者的強勢地位看，奧威爾始終沒有將平和構建進而拯救自我的這條路線奉為圭臬，從因良心譴責辭掉英帝國駐緬殖民警察的職務、與殖民主義劃清界限，到回國立志當作家并走上探訪無產(chǎn)階級生活狀態(tài)的道路，再到赴西班牙抗擊法西斯軍隊負傷、遭西班牙共產(chǎn)黨追捕逃回英國，直至熬過二戰(zhàn)歲月后寫就《動物莊園》、《一九八四》，表達對極權統(tǒng)治的憤恨和憂懼，在奧威爾整整20年(1929—1949)的艱辛探索中，有一條紅線貫穿他46年短暫的生命歷程，那就是他始終以一己之力試圖揭開不公正、不人道的社會制度對無辜個體的傷害和壓迫。因此，他認為，人以構建新身份的方式進行自身我拯救在多大程度上可行，這是一個必須探究的難題，將《牧師的女兒》與《動物莊園》、《一九八四》進行疊置，則是問題的答案，同時也顯現(xiàn)出這部小說在奧威爾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

[1]RaymondWilliams.Orwell[M].Glasgow:Fontana/Collins,1971:47.

[2] 錢乘旦，許潔明.英國通史[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272.

[3]EdwardQuinn.Critical Companion to George Orwell:A Literary Reference to His Life and Work[M].FactsOnFile,Incorporated, 2009:99.

[4]RogerFowler.The Language of George Orwell[M].NewYork:St.Martin’sPress,1995:117.

[5]Loraine-Saunders. The unsung artistry of George Orwell:the novels from Burmese days to Nineteen eighty-four[M].AshgatePublishingCompany,2008:54.

[6] 程正民.巴赫金的文化詩學[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10.

[7]DouglasKerr.George Orwell[M].Tavistock:NorthcoteHouse,2003:27.

[8]GeorgeOrwell.A Clergyman’s Daughter[M].PenguinClassics.2000:159.

Identity Construction “On The Road” Forever

DING Zhuo1，2

(1.InstituteofLiterature，JilinUniversity，Changchun130012，China；2.TheEditorialDepartmentofJilinPartySchoolNewspaper,JilinProvincialPartySchool,Changchun130012,China)

GeorgeOrwell’searlynovelClergymen’s Daughterisignoredforalongtime.Inthisnovel，Orwellgraspstheheroine’sinneralienationincapitalistmaterialisticsociety.Hehopestogetthespiritualliberationbyself-promotionidentitythroughtheactivityofborder-crossingbythenarratorandtheheroine.However，duetohishesitationandsenseofuncertainty，Orwelldoesnotsetahappyendingforthenovel，andthisattitudecanalsobeseeninhislaterworks.Ananalysisofthisnovelwillshedsomelightontheappreciationofhisotherworks.

IndividualityParadox；Identity；Cognition；theSpiritualLiberation

2014-12-22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14CZW076)。

丁卓(1980-)，男，吉林長春人，吉林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中共吉林省委黨校《吉林黨校報》編輯，講師。

I106

A

1001-6201(2015)02-0139-05

[責任編輯：張樹武]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5.02.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