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后期,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系統論等一些新的研究成果開始傳入中國,我和許多人一樣,在如饑似渴地學習著。系統科學是介于哲學和科學之間的一般方法論。它能夠跨越學科界限,把各種科學的共同規律提煉出來,超出了具體科學的局限性;它也能夠比哲學更直接地去剖析宇宙的各種事實,例如系統、變量、信息、耗散現象等在各類科學中普遍存在的事實,更好地發揮方法論的指導作用。
當時,我所在的北京教育科學研究所的許多科研人員對這些新興學科很感興趣,梅克所長還專門請了對系統論有研究的北京大學魏宏森教授,為全體科研人員舉辦系統論的講座。那個時期,社會上還創立了研究系統科學的學會,并多次召開專題研討會。也就在這一時期,我開始閱讀系統論、控制論、信息論方面的論著。學習了之后,感到教育系統也是一個巨系統,同樣存在系統論中介紹的許多規律。我當時在德育研究室工作,很想將系統論理論運用到品德教育領域中,于是寫出了《系統科學與品德心理結構》一文。
在這篇文章里,我首先對國內品德心理結構的五種主要見解(即通行的“知情意行”四因素說、冷冉的“基本維度”說、班華的“三維結構”說、趙志毅的“三環結構”說、林崇德的“三子系統”說)進行了分析和評價。其次,對怎樣認識品德心理結構進行了理論探索,一是“沒有孤立存在的品德心理結構”,二是要“從心理的本質來認識品德心理結構”,三是“品德心理結構不斷發展變化”。最后,在“重新認識品德心理結構對德育實踐的意義”中,我提出四點看法:一是不能孤立地進行德育;二是自覺地堅持品德發展對智慧發展的主導作用;三是處理好教育系統中組織與自組織、可控與不可控教育的辯證關系,在教育教學上要有意識地走“三部曲”螺旋發展路線;四是品德心理不但有復雜的內部機構,也有復雜的外部聯系。德育只有針對這一特點,采取多樣、靈活、針對性強的工作方法才能奏效。
在這篇文章中,我第一次試著用系統理論分析教育現象,提出自我意識是人發展系統中的“序參量”的觀點。序參量是指描述系統有序程度的量。協同學認為,一個復雜的系統,它的變量可能有成千上萬,影響事物發展的因素也多得不可勝數,但其中有一類是快變量,它們對整個發展進程沒有明顯影響;另一類是慢變量,也叫“序參量”,它主宰著系統演化的整個進程,決定著演化結果出現的結構和功能。抓住和研究序參量,有助于分析系統變化發展的規律。
為了使我的初步研究能得到更多人的指導,我將論文寄給了相關領域的專家。令我沒有想到的是,一位研究系統論的專家回信說:“我目前雖然研究系統論,但對教育領域并不熟悉,還不能對你的研究提出具體建議?!倍硪晃谎芯拷逃膶<一匦耪f:“我也是剛剛學習系統論這門新知識,還沒有完全掌握,因此,不能對你的研究發表看法?!?/p>
正在我左右為難的時候,偶然看到報刊上有關于錢學森研究巨系統問題的文章,其中提到教育也是一個巨系統。于是,我想他是研究系統論的權威,又在巨系統中提到了教育,肯定在這兩方面都了解,于是就把論文寄給了錢學森,請他指教。
沒想到,錢學森在看到信的第二天,就親筆回了信。
冉乃彥同志:
3月19日信及大作《系統科學與品德心理結構》昨日才見到,遲復為歉!
您把人的品德心理放到社會系統中去考慮,不脫離實際,也就不搞唯心主義,是一大進步——符合馬克思主義。但我也要提以下意見,供您考慮:
(一)人是社會中的人,而社會是一個開放的復雜巨系統(見《自然雜志》1990年1期錢學森、于景元、戴汝為文),研究人的行為、人的品德心理一定要先研究人、個人與社會系統的相互作用,這是根本。
(二)人當然受社會系統的作用,從品德心理講,在我國就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工作。對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黨的十二大報告講得很清楚,而且有創造,是馬克思主義的發展。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分兩部分:思想建設及文化建設。兩部分都與品德心理有關,而您在文稿17頁上把這種作用分成可控教育、不可控教育,似不妥。我們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國家,沒有不可控的,只有尚未控的東西?!皰唿S”不是頗有成效嗎?就是學校教育中不也有因搞“創收”而出現許多不良后果嗎?
(三)您似把“教育”限于學校教育,這是不完全的。該從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全部工作去考慮德育。而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就是一個龐大的體系,在文明建設這一部分中就可以再分列出13個方面,學校教育只是其中之二而已。以上當否?請指教。
此致
敬禮!
錢學森
1990.5.10
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一是錢學森這樣一個大科學家,他的思想、人格在這件具體事情中,生動地得到展現。他在百忙之中能夠這么重視一個普通科研人員的來信,見信后第二天就回信,從回信用詞的慎重和書寫的認真態度,可以看出他對人的尊重。后來我看到他的著作《創建系統學》一書中收入的回信,就多達77封。絕大多數通信對象都是普通科研人員,說明他腦子里想的就是如何讓更多的人參與科學研究,使事業更快地發展起來。二是從錢學森對我的論文嚴格、直率的批評,可以看到科學家沒有一點講面子、說官話的陋習。應該說,只有這種科學態度、求實作風,才能推動科學事業的發展。
根據錢學森的意見,我對論文做了修改,后來經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心理學家陳元暉推薦,在《教育研究》雜志上以《對品德心理結構的重新認識》為標題發表,成為我國幾篇專門探討品德結構的論文之一。后來,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科學研究院朱小蔓院長還召集我們這些撰寫過“品德結構”的人,共同進一步探討道德教育的理論問題。從這件事情可以看出,一位科學家對普通科研人員的提攜,確實能夠促進科學研究的發展。
在接到錢學森回信之后,有朋友好奇地問:“你是不是和錢學森有什么關系?”我說:“沒有什么關系,我就是通過平信,貼了四分錢的郵票,把論文寄過去的。”有人也問:“那你寄信的時候,就沒有什么想法嗎?比如人家不回信……”我是這樣回答的:“如果我不寄信,錢學森肯定不可能幫助我。而我寄信就有兩種可能:一是不回信——但這和我不寄信結果是一樣的;而只有寄出信,才會有另一種可能性——得到回信?!?/p>
事情就這樣簡單,有時候,人們自己的思想誤區會成為自己行動的障礙。
也許有人可能會說,如果收不到回信,吃了閉門羹,豈不丟面子?這其實就是許多國人的弱點——“死要面子活受罪”。如果能夠丟掉虛榮心,就會覺得善于求教、敢于求教,是光榮的事情,收不到回信,也不是自己的過錯。況且,我經歷的事實證明,絕大多數有成就的學者,都會十分熱情地很快復信,而且詳盡地解答我的問題。這其中有的人后來就成為了我的終生好友——在這方面,我們也是在“以文會友”。
(責 編 再 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