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壽恒
(田林縣文化館,廣西 百色 533300)
胡安順先生(2002)認為:“如果沒有一定的音韻學修養,對古代詩歌就無法做到全面準確地理解和欣賞,學習不好,更談不上研究。”[1]7有學往往先有教。近十年,隨著“國學熱”的興起,計算機網絡的普及,有不少詩詞寫手從事起詩詞寫作普及工作。網上的,借助論壇、QQ 群、語音軟件等手段進行遠程講學;網下的,通過老年大學、中學課外興趣班進行現場傳授。在教學當中,聲律是最基礎也是比較難以說清的環節。這個環節涉及到漢語音韻學,這門學問常被戲稱為“絕學”,詩詞學員固然幾乎不懂,有的講師也是一知半解。如某詩詞網校的一次講義中,說到“撞韻”問題,旨在提倡學員寫作應避免撞韻,但是卻舉了一個不當的例子來解釋唐詩例外撞韻的合理性。大意是,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處”與韻腳“酥無都”韻母相同,乃是撞韻,但由于作者技術高超,在第二句把朗讀的重點落在了“近”上,“無”字讀得輕,使人覺得這首詩還是三個韻腳,即“酥、處、都”。這樣解釋的不當之處,是沒有注意到古代漢語與現代漢語的差別。根據上海師范大學潘悟云教授對中古音的構擬,“酥”讀* suo,“無”讀* muo,“都”讀* tuo,用音韻學的術語說,三字同在模韻遇攝合口一等,韻母相同,聲母不同;“處”在魚韻遇攝合口三等,讀* thji[2]。即使我們沒法讀出“處”的復雜聲母也沒關系,只看其韻母i,就知道它與“酥無都”不同韻,也就無所謂撞韻了。因此,音韻學知識對于詩詞教學是很有幫助的。
在詩詞愛好者群體中,讀過語言學專業的占絕少數,大多數愛好者從小接受的語文教育是漢語普通話,即便是閱讀古文,也是通過漢語普通話講解。北方漢語地區的學員,有的只聽過普通話,不清楚漢語其他方言的發音;即便是粵語地區的學員,也不是每個人都清楚粵語跟古代漢語的歷史淵源。青少年學員受到近代自由詩不押韻的影響,最容易走上寫舊體詩詞也不求押韻的歧途。略懂音韻學,可知道我國漢語詩歌從最早的《詩經》就是押韻的,由于年代久遠,語言發展變化,現在的語音讀不出古代的韻腳來,是正常的。了解漢語從上古——中古——近古——現當代的發展軌跡,有助于漢語方言區的學員認識自身方言在漢語發展過程中的歷史層次,尤其是有助于母語為粵語、吳語等方言的學員利用熟悉的語音現象理解詩韻。如杜甫《詠懷古跡》:“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粵語讀韻腳“間、山、還、關”韻腹/-a-/都一樣響亮,用漢語普通話讀之,“間”的韻腹響度變小成/-ε-/,與其余三個韻腳有明顯差別。又如韓翃《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漢語普通話和粵語方言讀韻腳“花、斜、家”都不押韻,知道“唐代‘斜’字讀siá(s 讀濁音),和現代上海‘斜’字的讀音一樣”[3]5,便可輕松理解這首詩的韻腳。雖然我們不必也不可能用古代漢語誦讀古代詩篇,但這不能作為不了解甚至誤解古代漢語的理由。畢竟,我們要創作詩詞,就得從古人精品中吸取養分;要完全讀懂古人精品,就不能忽視古代作者在聲律上所花費的心血。
入聲韻是詩韻教學中最難卻又不能繞過不談的環節。對于只會說漢語普通話的學員而言,入聲韻虛無縹緲難以捉摸。我們除了讓他們聽聽帶有入聲的方言(如粵語),或帶有近似入聲的語言(如英語),還應向他們揭示入聲的本質。古人說入聲“直而促”“短促急收藏”都只是描述現象,入聲的語言實質須借助現代語言學理論來理解,即:入聲韻是韻部由單元音+不除阻的塞音/p/、/t/、/k/組成的。《平水韻》中的17 個入聲韻,我們可以按照它們的韻尾來分成三部分,這三部分里的韻部在詞中可以通押。
/-k/尾的有:【屋】、【沃】、【覺】、【藥】、【陌】、【錫】、【職】。
/-t/尾的有:【質】、【物】、【月】、【曷】、【黠】、【屑】
/-p/尾的有:【緝】、【合】、【葉】、【洽】
音韻學還告訴我們,入聲韻與某些平上去聲有著對應關系,它們的韻腹元音是相同的。例如【東】韻的韻母是o?和io?,【屋】韻的韻母是ok 和iok[1]110,韻腹相同,不同之處在于/-?/與/-k/的對轉。/-?/是舌根音,只要喉嚨把聲音關住,結束發音,就成了/-k/。
平聲韻部主要有三種情況,都需要音韻學知識加以分析。
一是韻腹音近。如【東】【冬】兩部,能夠區分二者的方言,不容易遇到。參照語言學家對中古韻母的音值的構擬,【東】是o?和io?,【冬】是u?和iu?[1]110,從韻腹都可看得出兩者的區別。二是韻尾不同。如“真”韻與“侵”韻,韻腹是一樣的,不同之處是韻尾,“真”韻尾是/-n/,“侵”韻尾是/-m/,所以它們分屬兩個韻部。
從《平水韻》到《詞林正韻》,有很明顯的韻部合并與分化的現象。合并方面,讀音相近的韻部差不多都“趣味相投”,可以通押了。如“東冬”“江陽”“支微齊灰”“元寒刪先”,離漢語普通話越來越趨同了。分化方面,“佳”“灰”“元”各自分成兩部分,真是“大快人心”,因為在《平水韻》里,這三個韻,按現代漢語來讀都有兩部分不相近的讀音。如“元”韻中,“元、原、源、園、言、軒、翻”等字讀起來韻腹是/-a-/,“魂、孫、門、村、婚”等字讀起來韻腹卻是/-?-/,最終產生分化是大勢所趨。
“四聲”即聲調平上去入,“五音”即發音部位喉牙舌齒唇。在詞里,四聲五音的運用比格律詩講究,歷來為詞家所重視。如張炎在《詞源》里記載他的父親張樞“每作一詞,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協,隨即改正。”并舉《瑞鶴仙》“粉蝶兒、撲定花心不去”句改“撲”為“守”乃協,說明“雅詞協音,雖一字亦不放過”。又舉《惜花春起早》“瑣窗深”句改“深”為“幽”仍不協,改為“明”字歌之始協。說明雖同為平聲,亦需辨明“輕清重濁之分”[4]134—135。“深、幽”與“明”詞義正相反,重視協律達到不惜改動歌辭句意的地步。四聲五音選擇得和諧的典范,首推柳永、周邦彥、姜夔等大家的詞作。
詩詞理論家們認為,人的感情有喜怒哀樂之別,字音有浮切輕重之異,填詞需兩者結合,方臻上乘。如押仄聲韻的詞牌中,韻腳是上去聲的,適合表現婉轉的情緒,韻腳是急促的入聲的,適合表現激越的情緒。從調值來看,去聲是從最高降到最低,激厲勁遠,最適宜作為一句的開頭,以振起整個句子。所以,領字多數是去聲,典型的例子是姜夔自度曲《揚州慢》。“上聲舒徐和軟,其腔低。去聲激厲勁遠,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揚有致。大抵兩上兩去,法多當避。陰陽間用,最易動聽。”[5]9所以有“去上”連用一法,音節動聽,如周邦彥《花犯》。
詞律也重視歌詞的發音部位。五音相間,并且雙聲連用不超過兩字,可避免拗口;洪亮與纖細、輕聲與重音交替,聲音和諧。詩可以不管這個,但寫詞一定要留意。比如,杜甫詩句“信宿漁翁還泛泛”,“還泛泛”三字韻母都是an,詞中不宜如此。又有人舉例“故國觀光君未歸”來說明。這七字有六字是“見”母,即聲母是/k-/,整句是很拗口的,難以唱出,也就不符合詞律了。
綜上所述,我們在進行詩詞教學時,音韻是必然要涉及的。適當地運用音韻學,可以幫助詩詞學員樹立語言變化發展的觀點,同時也有助于理解入聲韻、分析平聲韻部和選擇四聲五音。講師首先要具備完備的音韻學知識,才能用學員明白的語言表達出來,使學員通過對音韻學知識的了解,體會到詩詞寫作的奧妙。
[1]胡安順.音韻學通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2.
[2]東方語言學網中古音查詢. http://www. eastling. org/tdfweb/midage.aspx.
[3]王力.詩詞格律[M].北京:中華書局,1977.
[4]龍榆生.詞學十講[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
[5]吳梅.詞學通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