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安慶
“流水句式”是著名學者孫紹振在分析絕句句式特點時的命名。
在他看來,絕句的前面兩句如果是相對獨立的單句,后面兩句在邏輯上是貫穿一體的,不能各自獨立的,便叫做“流水句式”。例如,“羌笛何須怨楊柳”離開了“春風不度玉門關”,邏輯就是不完整的。但杜甫的絕句“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這兩句就可以各各獨立?!傲魉涫健钡淖兓凹仁羌记傻淖兓?,也是詩人心靈的活躍,使得詩人的主體更有超越客觀景象的能量,更有利于表現詩人的感動、感慨、感嘆、感喟”,并得出結論:“李白的絕句之所以比之杜甫有更高的歷史評價,就是因為他善于在第三、第四句上轉換為‘流水句式”①。
按照這種思維邏輯推演下去,詞、散文、小說等文類中,那些體現作者意脈,在思想或情感的邏輯上前后相承,又無法分離、獨立的句子,都可以稱之為“流水句式”。即使這些句子在語氣、語序、修辭等方面有所變化,但都無法影響其“流水句式”的特性。
李白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見人教版高二選修模塊《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第六單元),便在整體上體現了這種“流水句式”的特質。因為參透時空的短暫易逝,“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所以發出了“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長嘆。既然人生如夢,縹緲而又短暫,該怎么辦呢?像古人一樣“秉燭夜游”,以此延長生命的長度,歡樂的長度,不失為一種良策!更何況,“陽春”以美麗的景色召喚我,“大塊”將絢麗的文采借給我。在這樣的內外因交織之下,我和堂弟們在桃花園“幽賞”“高談”,“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暢聊”……便都是理直氣壯,且在情理中的事了。
思想脈、情感流,一氣呵成,水乳交融,清晰無比。
但是,這種“流水句式”的背后,分明還有一種主體對抗與超越式的深層心理結構在。
明明是講了“浮生若夢”,卻不給人以壓抑、虛無之感;明明是寫了吃喝玩樂,反倒讓人見出其人性的灑脫與清雅;明明在說形而下的快樂,卻又給人以“瀟灑風塵之外”(清·吳楚材等《古文觀止》卷七)的清俊與飄逸。這說明:在文本的流水句式背后,一定潛隱著主體的對抗與超越。形式上:處處“形而下”;內質上,卻無一不指向“形而上”。
著名特級教師陳日亮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在一次示范課中,他談到“李白俯仰天地古今,就人與宇宙的關系,發出浮生若夢的慨嘆,再轉到貼合夜宴的秉燭夜游,用意頗深?!痹趺磦€轉法呢?陳日亮認為是“從消極轉向積極,從悲觀轉向樂觀,從虛無走向現實,從無為轉向有為,從無何(無可奈何)轉向有何?!贝苏f觸及的正是主體的對抗與超越,或者說是文本的隱性意脈。
不過,陳老師以文本中的第三句“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作為詩人反抗與超越的界碑,似乎有失簡單。事實上,文本的字里行間,每一個角落,都蘊含了作者的反抗與超越。只不過因為藏得太深,不易為人覺察罷了。
不妨先以陳日亮老師認為的體現“負能量”的第一、二句為例。
文本的第一句為“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似乎是劈空降生,實際上卻有著很深厚的認知背景。對于天地的感悟,李白之前的古人多有論述。如“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尚書·周書·泰誓上》),強調的是天地的化生作用;“天地之氣,不失其序?!保ā秶Z·周語上》),突出的是天地有規律、有秩序的特點;“天無不覆,地無不載?!保ā肚f子·內篇·德充符》)彰顯的是天地浩瀚的容納之力,全是在講“天地”的偉力與神奇。可是,到了李白的筆下,雖然也涉及了天地迎候、接納萬物的慈愛、博大的一面,但更主要的卻是以之凸顯人的渺小與短暫——“天地”成了背景,“人”成了主體,這其實隱藏了極深的叛逆、超越和淡淡的無奈,也難怪這樣的生命體驗一旦生成,就給人以震撼靈魂的警醒。
但是,這種清醒而深刻的參悟并沒有導致詩人主體生命的絕望和萎靡,反而催生出更強勁,更自信的精神活力,生命姿態更坦然,更豁達了!黑格爾說過:“人要把內在世界和外在世界作為對象,提升到心靈的意識面前,以便從這些對象中認識他自己?!雹诶畎妆闶前烟斓?、光陰作為認知對象,提升到心靈的意識面前,并與之對話,從而為更好地領悟自我生命的價值與意義,博大自我的視野與胸襟,使自己在世界的行走更瀟灑,更幸福,開辟了道路。這是整天沉陷于一地雞毛的瑣事,目光為種種蠅頭小利所拘牽的人所難以望其項背的!
對于時間的體驗,前賢們更是不乏論述?!笆耪呷缢狗颍簧釙円埂保ā墩撜Z·子罕》)“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保ㄇf子·知北游)“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保ㄌ諟Y明《雜詩》)都是從生命的角度,道出了光陰短暫、珍貴、不復返的特點。這種體驗,李白當然有。但是相較于古人,他更精粹地鎖定了光陰與生命的關系。所謂光陰,無非是很多代的匆匆過客的生命鏈接而成。離開人的生命,無所謂光陰——盡管,生命是那樣的短暫。無比的客觀、淡定,卻又夾雜了難以言傳的蒼涼。即使從表現手法上看,李白的反抗與超越也是顯而易見的。因為“逆旅”“過客”的意象,高度統一,且意義自洽,言人之所未言,完全突破了他人的表現窠臼。
當然,李白的反抗與超越是建立在悉心容納與高度消化的基礎之上的,并非只顧標新立異、嘩眾取寵的盲目解構。因此,與先賢的同中之異便成了李白思想獨立、生命在場的有力確認。對抗與超越則成了他保持理性,審慎思考,煥發自我個性的一種方式、一種動力,一種習慣罷了。
事實上,不僅對先賢,對世俗的主流價值觀,李白也是持了反抗與超越的姿態的。這可以從陳日亮老師視為體現正能量(積極、樂觀、現實、有為、有何)的第3至10句中見出。
非常吊詭的是:從整體形式上看,這8句話似乎傳遞的是“負能量”。因為意識到時空的永恒,生命的短暫,樂觀者、進取者大多及時勉勵,只爭朝夕,力求多做事,做實事,做好事,以拓展生命的長度、高度和厚度;悲觀者、墮落者大多及時行樂,醉生夢死。李白似乎選擇了后者。因為李白明確地說到了“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并且立馬想到古人秉燭夜游的“為歡”方式,還表示出高度的認同——良有以也(的確有道理?。?!和堂弟們的歡聚則是他為歡思想的付諸實踐,且的確做到了秉燭狂歡——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注意:不是推杯換盞,而是“飛”杯換盞。邀月同飲,還將月亮搞醉了——實際上是詩人和堂弟們的大醉。完全是酒徒的醉生夢死的跡象!
明明是從俗,隨大流,怎么能稱得上反抗與超越呢?也談不上陳日亮老師所說的“積極轉變”,更別說古人評價的“幽懷逸趣”“與世俗浪游有別”了(清·吳楚材等《古文觀止》卷七)!
這不能不從李白對待自然、堂弟、詩歌和自我的態度說起。
在李白的詩文中,自然一直是以他的朋友或情人姿態出現的。如“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獨坐敬亭山》);“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與明月相約,見《月下獨酌》);“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渡荊門送別》)。本文中,這種情結依然存在。伴花而坐,邀月同飲,對用煙景召喚我的“陽春”(和煦的春光),將絢麗的文采借給我的“大塊”(大自然)充滿感恩,對別人熟視無睹的景色,他卻很細膩,很深入地欣賞,不嫌乏味(幽賞未已),沒有赤子之心,沒有熱愛生活的生命激情,很難做到!聯系李白晚年的詩歌,他對自然山水的這種“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辛棄疾《賀新郎》)般的癡情與愛戀從未變過,這是令人驚嘆,也是極為珍貴的。
與眾位堂弟相聚在清芬四溢的桃花園,家長里短的樂事,談;高雅、清玄的話題,也談。更為難得的是,他還拉上眾兄弟一起作詩,吟詩,以伸雅懷。不成,還要罰酒。多么性情,多么颯爽!狄德羅曾向詩人們呼吁:“請打動我,震撼我,撕毀我;請首先使我跳,使我哭,使我震顫,使我氣憤?!雹圩非蟮氖乔楦械男U野與活力。李白與各位堂弟相聚,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的真性情、雅性情、野性情,使得他的情感活力彌滿,因而極具感染力。桃花園的美景還沒賞夠,眾兄弟間感興趣的熱門話題就叢生起來了,而且連續不斷,足見談論的情緒相當高漲。這也足以說明,他們之間不僅有血緣之親,更有志趣之親,才情之親——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歌詠,獨慚康樂。不僅有兄弟的隨性、隨情,更有知己般的默契與深入——這一點非常重要,已經與酒肉朋友的聚會、享樂徹底劃清了界限。因此,李白的這次月下酒宴滿足的絕不只是口腹之欲,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溝通、悅納,靈思上的互補與啟悟,個性上的舒展和張揚。從敘天倫之樂,到幽賞未已,到高談轉清,再到形諸佳詠,李白和親人團聚中清雅、形上的特征越來越顯豁。
還有對詩歌的鐘情。即使在酒宴上已經醉意醺醺,但是對創作詩歌竟然保持高度的清醒和熱衷,并且邀眾人一起作詩,這就不僅僅是一種才能上的自信,習慣上的偏好,更有對詩歌的信仰與迷戀了。“不有佳詠,何伸雅懷?”一個“雅懷”,道盡了李白所有的心靈秘密。也就是說,在這次酒宴上,賞景也罷,飲酒也罷,聊天也罷,如果沒有詩的在場和統領,那么一切的形式和內容都是俗氣的,包括人的情懷!可見,在李白那里,詩歌與生活,與生命是同步的。詩歌讓李白精力充沛地融入了生活,又讓他時時能超拔于生活,顯示出獨立不羈的精神風范。
所以,不論是對自然的態度,還是對親人和詩歌的情懷,都能見出李白的融入、對抗和超越。融入,讓他的詩文有了地氣;對抗與超越,又讓他的詩文有了靈氣。只不過,有時候他的對抗與超越或是被巧妙遁形——與“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一瀉千里迥然不同,或是借了順從的旗幟,用了障眼法,一般人難以識破罷了!一如他的個性,豪氣、俠氣、大氣、仙氣、俗氣、雅氣,乃至匪氣(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都有了,且處于相互激蕩,此消彼長的動態轉換中,連他自己都不一定完全覺知,更何況別人呢!
再拿很形而下的飲酒來說吧!
這在李白的詩歌中,可謂觸目皆是。“三杯容小阮,醉后發清狂”(《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詩之一),“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詩之三),“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將進酒》),包括本篇的“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似乎是醉生夢死的鐵證了。當下有些學者甚至認為李白的飲酒爽了自己,也害了自己,因為據說他最終是喝醉了酒,捉月而死,更害了后代——李白的后代很平庸,和陶淵明的一樣,都是酒精給害的。但是,這正是李白的獨特之處。不計利害,只關注自我性情的美麗綻放。雖然他的確有世俗的酒徒心理,認為酒可以讓自己在醉中忘卻生死、榮辱,“一樽齊死生,萬事固難審。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月下獨酌》其三),但是他同時也有對抗和超越的一面,即認為酒才是超越圣賢、神仙的象征:“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已聞清比圣,復道濁如賢。賢圣既已飲,何必求神仙?!保ā对孪陋氉谩菲涠O紹振指出:“酒,令人興奮,也令人迷糊。酒能興奮神經,又能麻醉神經。酒在詩中的功能,就是讓神經從實用規范中解脫出來,使想象和情感得以自由釋放。因此在詩中,尤其是在李白的詩中,把酒是一種進入想象空間盡情浪漫的姿態?!雹苓@種姿態也是李白對抗和超越時俗的姿態!
從創作追求上講,李白的對抗與超越特征更是顯明。
中國的古典詩論、文論歷來都強調文的實用,詩的虛用;文的質樸,詩的唯美。明代吳喬在其《圍爐詩話·卷一》中,曾將這個意思表達得極為充分:“文之詞達,詩之詞婉。文以道政事,故宜詞達;詩以道性情,故宜詞婉。意喻之米,飯與酒所同出。文喻之炊而為飯,詩喻之釀而為酒。文之措詞必副乎意,猶飯之不變米形,噉之則飽也。詩之措詞不必副乎意,猶酒之變盡米形,飲之則醉也。文為人事之實用,詔敕、書疏、案牘、記載、辨解,皆實用也。實用則安可措詞不達,如飯之實用以養生盡年,不可矯揉而為糟也。詩為人事之虛用,永言、播樂,皆虛用也?!彼未乃抉R光也認為:“在心為志,發口為言。言之美者為文,文之美者為詩?!保ā囤w朝議文稿序》)分明覺得詩比文更尊貴,更高端。雖然二人都生活在李白之后,但不約而同地注意到詩與文的不同特征,說明在他們之前的文人一定有了類似的文體意識,以及自覺的創作追求。可是,這些條條框框對李白來說,幾乎都不存在?!洞阂寡鐝牡芴一▓@序》是文,“詞達”的特征有了,“詞婉”的特征一樣具備!家事說了,性情也抒了!你說“文之美者為詩”,我的文就很美,和詩一樣美——文辭觸處生春,思想行云流水,情感清俊飄逸,結構精致流暢,后人評《夢游天姥吟留別》“縱橫變化,離奇光怪,吐句皆仙,著紙欲飛”(《網師園唐詩箋》),本文一樣具有!即使拿亞里斯多德的理論“寫詩這種活動比寫歷史更富有哲學意味,更被嚴肅對待,因為詩所描述的事帶有普遍性,歷史則是敘述個別的事”⑤來衡量,本文一樣內蘊哲理的品格,因為他的所思、所言、所行,都浸潤著他對生命的思考。
孫紹振認為:“在散文和詩歌中,有兩個李白。散文中的李白,是個大俗人;而詩歌中的李白,則不食人間煙火。”說李白俗,是因為在《與韓荊州書》《上安州李長史書》等文中,李白對權貴竭盡諂媚之能事。但李白之所以是李白,就在于“他不滿足這樣的庸俗,在詩歌中表現了一個潛在的、深層的李白,這個李白有藐視摧眉折腰、奴顏卑膝的沖動,有上天入地追求脫俗的自由人格”⑥。這種與自我的對抗和超越,在本文中也得到了有力的體現。貌似虛無低沉的情緒,貌似紙醉金迷的行為,正是因為有了這種永恒的對抗與超越,以及深蘊其間的形而上的思考,于是發生了靜默無聲,卻又天翻地覆的大逆轉!后人在其間見出李白的“幽懷逸趣”,并認為“與世俗浪游有別”,正緣于此!夏丏尊曾經這樣寫道:“如果說山是宗教的,那么湖可以說是藝術的、神秘的,海可以說是革命的了。梅戴林克的作品近于湖,易卜生的作品近于海。”⑦李白的詩文,無論內容,還是形式,處處裹挾著反抗與超越的沖動——本篇亦然,說其作品近于海也是頗為妥帖的。
一言以蔽之,《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看似單純的“流水句式”背后,實際上蘊含了主體對抗與超越的復雜結構,并很巧妙地構成了形而下與形而上的張力與諧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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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①孫紹振:《絕句:瞬間轉換的情緒結構》,《文藝理論研究》,2010年第6期。
②黑格爾:《美學》(第一卷),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40頁。
③轉引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267頁。
④孫紹振:《月迷津渡——古詩詞個案微觀分析》,上海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255頁。
⑤亞里斯多德:《詩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4-25頁。
⑥孫紹振:《月迷津渡——古詩詞個案微觀分析》,上海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74-75頁。
⑦夏丏尊:《讀書與冥想》,花城出版社,2012年版,第3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