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芳
(宜賓學院 四川 宜賓 644007)
民國著名學者、中國近現代杰出的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衛聚賢先生,一生勤奮研究,努力筆耕,著作等身。抗戰時期,他編輯出版的《說文月刊》①,反映了當時的學術水平和學術研究發展脈絡,是研究中國考古、歷史、文化極為重要的參考文獻。
衛聚賢本姓安,名雙考,于1899 年出生于甘肅省慶陽縣西峰鎮,四歲喪父,五歲隨母改嫁遷居山西省萬泉(今萬榮)縣,因繼父姓衛,故更名為衛聚賢。家境的寒苦,使衛聚賢的求學之路一波三折,充滿了艱辛,其間曾在商店當過學徒,也在小學當過老師,二十歲才進入山西省立商業專科學校。衛聚賢在太原靠借貸求學,“蓬頭垢面而讀詩書”,每遇開學則“負衣裸行”,每赴食堂則選食最便宜之飯菜,冬季更索性借校爐煨羹湯以代飯菜。[1]在如此的窘境下,發奮讀書。他自幼喜愛歷史,便利用在商專的機會,博覽群書,二十三歲時就自學寫成第一篇論文《春秋戰國時之經濟》,請梁啟超先生批閱,梁讀后頗為贊賞,推薦他到清華國學研究院學習。進入清華后,衛聚賢受教于研究院的四大導師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他專修中國上古史,研究課題是《春秋》、《左傳》,導師就是王國維。此外,研究院的特約講師李濟為全院講授的考古學、人種學(民族學)等課程也對衛聚賢后來的興趣和治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使他成為中國現代考古學的奠基人之一。“五大導師”的教誨及自身的刻苦攻讀,使衛聚賢在清華收獲頗豐,當時的《國學論叢》、《國學月報》、《清華周刊》等國學刊物就曾刊登過其《“ 左傳”之研究》、《春秋的研究》、《晉文公生年考》、《晉惠公卒年考》、《釋家補正》等論文,得到當時漢學人士的關注。
清華國學研究院將畢業時,他在太原與人合辦興賢大學,后赴南京政府的大學院任職,主持發掘南京新石器文化與明故宮遺址。離職后返鄉主持漢汾陰后土祠及萬泉新石器文化遺址的發掘工作。1932 年受聘至上海暨南大學任教。之后,相繼在中國公學、持志學院、正始中學等處執教。先后撰寫了《古史研究》、《中國考古學史》、《歷史統計學》、《中國財政史》、《中國商業史》、《山西票號史》等著作。衛聚賢數年寒窗苦讀,本欲在學術上大顯身手,但因生計等多方面原因而被迫多次變動就職單位。幸好他是山西人,且曾就讀于商專,孔祥熙念在鄉誼,聘請他作中央銀行經濟研究處專員和協纂,工作才稍微穩定下來。他工作之余研究吳越史地,并與吳稚暉、蔡元培、董作賓等人在南京辦起了“吳越史地研究會”,在江蘇和浙江廣泛地進行考古工作,歷盡艱難,發掘出許多新石器時代的黑陶和石器,發現了我國最古的文字,推翻了文化在中原地區,江浙是汪洋大海的傳統說法。“吳越史地研究會”1937 年出版《吳越文化論叢》一書,收錄有關吳越古史、考古方面的文章24 篇,其中衛聚賢的文章就有8 篇。衛聚賢在學術研究上,堅持獨立思考,言人之所未言;從不趨炎附勢,人云亦云。即使在失了業,生計無著的情況下,也不改初衷。他以嚴謹的治學態度,數年之間,一鼓作氣完成了《古史研究》、《中國考古學史》、《歷史統計學》、《十三經概論》、《中國考古小史》、《中國社會史》、《古今貨幣》等多本專著,一時間聲名大振,贏得了“史學怪杰”的美譽。[2]抗戰時間,他編輯出版國學刊物《說文月刊》,影響頗大。1949 年離開大陸,歷任香港珠海、聯合、聯大、光夏、遠東、華夏等書院教授,香港大學東方文化研究院研究員,臺灣輔仁大學教授。1989 年11 月16 日辭世于新竹,享年90 歲。
1937 年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自八一三事變以后,上海關于研究學術的刊物都停辦了,“ 在這苦悶的空氣中,各種學術研究,無處發展,以致沒有討論的機會。”[3]衛聚賢知難而進,堅持在惡劣的環境中奮斗。他集合幾個朋友創辦了《說文月刊》。之所以取名《說文月刊》,衛聚賢是這樣解釋的:因為當時出版的刊物,“多用古書的名稱,我這種雜志,內容多為文字、訓詁、語言、歷史、考古、古錢、文藝等,其中以研究文字稿件較多,故取名《說文月刊》。”[3]
《說文月刊》于1939 年1 月在上海創刊,由衛聚賢主筆,它分為梁山紙和抗水紙兩種,是十六開的鉛印本。刊頭“說文月刊”四字由孔祥熙書寫。第一卷各期在上海出版后,反響很好,人們爭相訂閱,因需求的增加而不斷再版,以至于最后不得不“整個的出一個合訂本”。[4]太平洋戰爭爆發后,衛聚賢隨中央銀行西遷重慶,在重慶繼續主持《說文月刊》的編輯和出版工作。第二卷合訂本在桂林出版,因數量不多,所以在重慶再版。第三卷第一期至第六期在上海出版,從第七期起改在重慶出版。但因前六期重慶沒有收到,“是以第三卷合訂本無法子出”。[5]1944 年4 月在重慶出版了第四卷合訂本,即吳稚暉先生八十大壽紀念專號。“五卷擬每兩期出一合刊,預計明年前半年出完五卷,下半年出完六卷七卷合刊本,以便與自二十八年出版,每年出一卷的數目相符合。這是理想。”[6]這個理想最終沒有實現,1947 年1 月出至第五卷第六期后就停刊了。自1939 年1 月第一卷第一期至1947 年1月第五卷第六期,共48 期,按每月出一期算,缺了48 期。究其原因,“這并不是稿子不夠,是因經濟不足。這個純粹國學刊物,定價連紙價也不夠,而況又不容易銷,是以不能按期出版。”[7]《說文月刊》出版期間,正是通貨惡性膨脹,文化出版界一片蕭條的時候。一般刊物都很難保證按期出版,更何況是純粹的學術刊物。
《說文月刊》剛創刊時,特別在封面上標出為《經濟、語文、歷史、考古專攻刊物》,這是為了吸引那些“不作文字學文章的人”也向此刊物投稿,同時引起更多人對此刊物的重視。該刊以研究學術、發揚文化、提倡純正思想為宗旨,其所選文章的題材起初以研究文字、訓詁、語言、歷史、考古、古錢為主,后來又涉及戲劇、民俗、治學等方面,其中尤以研究文字稿件為多。其實,該刊在當時就是一研究國學起源和發展的嚴肅性的學術刊物。該刊在發刊詞中對稿件要求是這樣說的:“ 長短不論,言文不拘,新舊兼收,正反對照。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故,以研究討論的態度,不是謾罵開玩笑的,均所歡迎。”[3]正因為該刊有此特點,所以能夠吸引各方面的文人學者踴躍投稿,使“作者的稿子是源源而來的。”[6]為該刊撰稿的主要學者和專家有:衛聚賢、金祖同、朱友白、蔡鳳圻、陳志良、孔令穀、丁福保、高本漢、張祿、呂思勉、董作賓等,著名學者郭沫若先生也在該刊上發表過多篇重要論著。
《說文月刊》雖然最終停刊了,但它能堅持出版到第五卷第六期,也是衛聚賢和其他一些名流學者們努力的結果。衛聚賢為《說文月刊》的出版發行做了三方面的努力:
一是為該刊的出版發行努力籌款。當《說文月刊》第一卷第八期已出版,第九期已排好時,上海紙張費、排工費、印工費等都大漲,《說文月刊》有繼續不下去之勢。在這關鍵時刻,衛聚賢挺身而出,幾經周折,呈請中央銀行總裁,將此刊物作為中央銀行經濟研究處特種刊物之一,才得以繼續出下去。至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從第三卷第七期起在重慶出版。《說文月刊》因經費困難而不能按期出版。他們沒有固定的經費,今天請津貼,明天去捐款,既到處找廣告,又各地開展覽會,想盡了一切辦法籌款。如:他們請中央銀行每期在封底刊登巨幅廣告,借以收取一筆廣告費。四川銀行、重慶銀行、四川建設銀行、中國茶葉公司等也曾刊登過廣告,這也為說文社增加了一些收入。1943 年春節,衛聚賢還在重慶銀行公會舉辦過一次別開生面的“搖錢樹展覽會”,門票收入全作《說文月刊》經費。他與夫人等還在重慶中山一路八十六號開設了說文出版部和印刷廠,以廠養刊。可見,《說文月刊》能出至五卷六期,實在是與衛聚賢等人的努力分不開的。孔令榖就這樣說過:“衛聚賢先生艱難的奮斗是令人敬佩的。《說文月刊》得不因經濟問題而停頓,得不因被人非議而窒死,熱情贊助的諸公也是我很誠意的感謝的。我的同行者如陳志良、金祖同、蔡鳳折、蔣玄佑等諸兄,他們在困苦環境中埋頭苦干的精神,實令人可敬。更其是幾個老前輩,不但不菲薄我們,而且時常撰稿鼓勵,俯賜教益,這都是令人感戴不能自己,而欣然覺得吾道未孤的。”[8]
二是主編《說文月刊》,并使之成為當時極富特色的學術刊物。衛聚賢不僅從語言、文字、歷史、地理、政治、經濟等各方面為該刊廣泛組稿,而且還專門設篇目介紹名流學者的治學方法和治學態度,以啟迪后學。《說文月刊》第一卷第一期上發表孔令穀先生的《序言》,該文用相當的篇幅介紹了陳寅恪、崔東壁、王國維等國學大師的治學方法,以及他們在各自研究領域所取得的成就。孔先生寫到;“諸大學人,各以其聰明的天分,明慧的眼光燭幽搜奇,大有所獲,各自于古文史墾辟了新的園地,傳留給我們很厚的一份遺產。這是值得我馨香祝賀,敬謹尊崇的。”孔先生在文中還明確指出:“學術文化,隨時隨地以變易,治學方針也因之而各呈不同的立場……但他們治學的態度卻相當一致,絕無區別。”所謂治學態度,簡言之,就是實事求是的態度。正如孔先生在文中所分析的那樣,“我們的治學方針,正象觀堂先生所曾致力的,正象任公先生所曾預示的,我們對于古文史,不想囿于向來先儒們的藩籬內,我們要尊重外來的新發現新結論,以與我國古文相引證,而求其真正的可信的面貌。”[8]這對于治學者們無疑是大有裨益的。《說文月刊》卷一《魯智深傳》還長篇論述了衛聚賢先生的治學方法和治學態度,旨在要求治學者們和說文社諸公要象衛聚賢那樣大膽探索,勇于創新。該文指出:“魯智深(衛聚賢自稱)研究學問的方法是采用統計學及文化比較……取材除書本子外,用于考古學上的材料和民俗的材料,都為采用。”“魯智深研究學問的態度是很堅強的……研究學術的文中,很少辯駁他人的,只把自己的說出,也不輕易批評人家的文章。”[9]他在《魯智深傳》中對于當時學術界的三提案,即關于“歷史年代拉長”、“中國文化起于東南沿海”、“春秋戰國時的文化受外來的影響”三問題,首先就列舉出在這三個問題上學術界已出現的各種觀點和已形成的各種見解,而不輕易作出有關正誤的評判。這樣,將不同的觀點并舉,要么引起學術界的爭鳴,以活躍學術氣氛;要么讓讀者自己去思考誰是誰非,以增強明辨是非的能力。衛聚賢由于長期主編《說文月刊》,涉獵許多風格各異的著者的文章。他通過長期的分析研究,將當時的學者們分成四大派別:“博學派”、“疑古派”、“建設派”、“謹嚴派”,并實事求是地指出各派之所長。衛聚賢這種博采眾家之長的作法,得到當時名流學者們的贊賞。許多學者被他這種思想和精神潛移默化,在治學科研上,無不仿效之。這一方面擴大了《說文月刊》的稿件來源,另一方面讓此刊物將各種學術觀點反映出來,既引起治學者們對《說文月刊》的關注,又引起學術上的百家爭鳴,這在當時一切學術刊物停刊的情況下,可以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說文月刊》作為說文社的社刊,不僅及時反映說文社的發起者和積極支持者的研究成果,而且為了能夠系統地反映某一段時間內某一專題的研究所取得的成績,還特地開辟了許多專號,將相關方面的論文加以集中登載,從而推動了學術研究的發展。如:通過對西北歷史古跡、風土人情的考察;對西北地區經濟、文化的研究,特在《說文月刊》第三卷第十期上開辟了《西北文化專號》。衛聚賢等人來到四川,通過對四川歷史的沿革、古代四川的政治、經濟、文化,尤其是文化的研究,又特在《說文月刊》第三卷第七期上開辟了《巴蜀文化專號》,此外,還有《水利專號》(卷三第九期)、《史蠡專號》(卷三第八期)等。這樣比較系統地反映當時學術界對古代西北、巴蜀地區歷史、文化的研究狀況以及取得的成就,為人們了解和研究史蠡、水利和古代西北、巴蜀地區的文化提供了詳實而又系統的資料,也為現今從事古西北、古巴蜀史等方面研究的學人提供了極大的方便。
三是在《說文月刊》上發表文章,成為該刊的主筆。衛聚賢在《說文月刊》每期上都發表有一、兩篇文章。他發表文章,除署名“衛聚賢”外,還署名“衛大法師”,有時竟署名“衛大發癡”,有人評衛聚賢“外貌粗魯,文章精細”,衛聚賢遂以花和尚“ 魯智深”自詡并以之署名。據統計,他在《說文月刊》上共發表論著六十三篇,其中研究語言文字的有:《字源的編撰計劃》、《秦漢時發現的甲骨文說》、《儺》、《史記伍子胥傳注》、《史記孫武傳記》;研究古史的有:《中國古史的年代》、《古史研究》、《古史在西康》、《論皇父》、《春秋時代貴族間之稱呼》、《周易研究》、《唐代東征軍與青年軍》、《包公案及其考證》; 研究經濟的有:《中國經濟史的編撰計劃》、《中國貨幣演變述略》、《古錢》、《古錢年號索引》、《古今貨幣》;研究文藝戲劇的有:《幫》、《黨》、《江湖話》、《紅幫漢留人物故事》、《雷峰塔》、《小說考證集》、《征倭援韓四幕劇》、《戲劇中角色的起源》等;研究考古的有:《薛仁貴東征考》、《諸葛武侯八墓》、《中國東南沿海發現史前文化遺址的探討》、《范蠡事跡考》、《石紐探訪記》等;研究民俗方面的有:《婚禮存在》、《紅苗見聞錄》等。由此可見,衛聚賢的學術興趣極為廣泛,對各方面都有研究,而且在很多方面都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他的很多文章都有著十分重要的學術價值,如《中國字源的編撰計劃》、《中國古代史的年代》、《戲劇中角色的起源》、《古史研究》等。衛聚賢先生的這些論著,不僅在當時產生了重要影響,而且在今天也是進行這些專題研究不可多得的重要參考文獻。
《說文月刊》作為抗戰時期唯一研究國學起源和發展的學術刊物,以通俗易懂的文字,詳實的材料,生動的語言,系統地反映了當時中國的學術成就,成為延續學術研究的一種過渡性的刊物。在當時學術空氣幾乎窒息的情況下,它敢于展開爭鳴,大膽創新,大膽探索,這是了不起的作法,對后學有極大的啟迪作用。正如該刊主編衛聚賢所說:“在抗戰期間,一切國學刊物停止了,惟有說文月刊在撐門面,對國家、對文化,也算盡了些義務。”[7]《說文月刊》所刊登的內容繁多,且全部流傳下來,其學術價值是不可低估的。在烽火硝煙的戰爭年代,衛聚賢及其主編的《說文月刊》對研究學術、發揚國學文化起到了重要的傳承作用。故認真研究衛聚賢和《說文月刊》,對于新形勢下的文化大繁榮、大發展是大有裨益的。
注釋:
①本文中引用的《說文月刊》資料來自四川大學圖書館——建國前報刊閱覽室,館藏編號為210/9。
[1]散木.一位傳奇的歷史學家衛聚賢[J].文史月刊(太原),2004(2).
[2]史學怪杰——衛聚賢[J].龍門陣(成都),1985(5).
[3]衛聚賢.發刊詞[J].說文月刊(上海),1939(1).
[4]衛聚賢.序[J].說文月刊(上海),1939(1).
[5]衛聚賢.編后語[J].說文月刊(第二卷合訂本)(重慶),1940.
[6]衛大法師.編后語[J].說文月刊(第五卷第一二期合訂本)(重慶),1944.
[7]衛大法師.編后語[J].說文月刊(第五卷第五六期合訂本)(重慶),1945.
[8]孔令穀.序二[J].說文月刊(第一卷合訂本)(上海),1939.
[9]衛大法師.魯智深傳[J].說文月刊(上海),193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