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三
摘 要:趣味主義作為前期京派文人的生存方略,不僅體現在其文學觀念,更影響到其文學創作實踐。周作人是趣味主義的倡導者與先行者,而廢名則是其趣味主義宗旨的積極響應者,他以其獨特的文風實踐著這一文學理念,并從中外文學里“涵養他的趣味”,具化為其“簡潔生辣”的文體風格。
關鍵詞:趣味主義;廢名;前期京派文人
一
以個性主義為核心的趣味主義作為前期京派群體文化生存方略,一定程度上構成了這一文化群體幾乎全部文學觀念及其創作實踐所追求的藝術宗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真正把趣味主義作為一種審美意向和藝術理念加以提倡并徹底貫串于生活實踐和文學創作中的人,周作人要算是第一個。事實上,“作為群體心態和具有相似性的文學認知,周作人常用‘趣味二字概括他(或他所屬的群體)對文學本質的理解。”然而,“對于批評家來說,這顯然已不是傳統文學認知范疇中的所謂‘趣味,而是一種具有現代否定性文化認知特征的‘趣味主義”,因此,“在現代文學(文化)史上不可避免地要被視為一種具有消極價值取向的自由主義文學(文化)形態”。
周作人以這種個人主義而趣味主義的創作旨趣和審美心態影響了整個《駱駝草》時期的前期京派文人群。《駱駝草》是前期京派的一塊主要陣地,也是前期京派文學走向成熟時期的產物。在談到周作人的“趣味”性及其影響力時,沈從文曾有過這樣的論述:“在路旁小小池沼負手閑行,對螢火出神,為小孩子哭鬧感到生命悅樂與糾紛,那種紳士有閑心情,完全為他人所無已企及。”就廢名而言,沈從文認為,“用平靜的心,感受一切大千世界的動靜,從為平常眼睛所疏忽處看出動靜的美,用略見矜持的情感去接近這一切,在中國新興文學十年來,作者所表現的僧侶模樣領會世情的人格,無一個人有與周先生面目相似處”。“五四”以來,周作人“以清淡樸訥文字,原始的單純,素描的美,支配了一時代一些人的文學趣味,直到現在還有不可動搖的勢力”,并且“儼然成一特殊風格”。
二
在《駱駝草》同仁中,廢名無疑是趣味主義這一藝術宗旨的積極響應者。對此,沈從文當年做過這樣中肯的論述:“馮文炳君作品,所顯現的趣味,是周先生的趣味”,“對周先生的嗜好,有所影響,成為馮文炳君的作品成立的原素”,而“用同樣的眼,同樣的心,周先生在一切纖細處生出驚訝的愛,馮文炳君也是在那愛悅情形下,卻用自己一枝筆,把這境界纖細的畫出,成為創作了”。廢名自己也曾經說過:“我自己的園地,是周作人先生,我自己的園地,是周作人先生的定來”。他承認“文藝作品總要寫得interesting”,這里的“interesting”即周作人所說的文章的“趣味”性。
廢名文章的趣味性體現于為文姿態的隱逸性以及獨具一格的語體模式。廢名的這類文章多為具有田園風味的詩化小說,“多寫鄉村兒女翁媼之事,于沖淡樸訥中追求生活情趣,并不努力發掘題材的社會意義”,以表現“朦朧的情趣”???為滿足,不注重作品深刻的思想功效,拋開主體社會功利性和時代主題下文藝的趨同性選擇,堅持自我個性與生命力的凸顯。這種“趣味”在同時代的某些作家看來,雖然“將使中國散文發展到較新情形中”,卻漸漸遠離了“樸素的美”,而同時所謂地方性,這樣一來也就完全失去,“代替作者過去優美文體顯示新型的只是畸形的姿態一事了”???。廢名自身并非沒有意識到同時代格調不大相稱的“趣味”文體生存的尷尬困境,他說過這樣一段話,“近來有一二友人說,我的文章很容易知道是我的,意思是,方面不廣。我承認,但并不想改,因為別的東西我也能夠寫,但寫的時候自己就沒有興趣,獨有這一類興趣非常大。”???廢名始終堅持自己獨立的精神人格,不愿趨時附勢,正體現了前期京派文人旗幟鮮明的自我立場,合乎其“趣味主義”的精神內核。周作人極為肯定這一點,他非常認真而誠懇地評價道:“廢名沿著一條路前進,發展他平淡樸訥的作風,這是很可喜的”,雖然寂寞一點,卻實在是“最確實的走法”,應當繼續這條道路,走到“比此刻的更是獨殊他自己的藝術之道上去”。
三
“簡潔生辣”的文體風格是廢名小說趣味性在藝術實踐中的具體顯現。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中明確指出:“胡適之、冰心和徐志摩的作品,很像公安派的,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濃厚。好像一個水晶球樣,雖是晶瑩好看,但仔細的看多時就覺得沒有多少意思了。和竟陵派相似的是俞平伯和廢名兩人”,竟陵派以“奇僻”之風矯公安派流麗之弊,廢俞文風在現代中國文壇的崛起亦有相近的意義,“同樣用白話寫文章,他們所寫出來的,卻另是一樣,不像透明的水晶球;要看懂須費些功夫才行”。這恰符合周作人在《<燕知草>跋》中所主張的,文章除須有“簡單味”,還應添上“澀味”一層才耐讀的趣味理論。“簡潔生辣”的文體風格主要體現于廢名文章的表現手法。廢名說自己的文章“分明地受了中國詩詞的影響”,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絕句二十個字,或二十八個字,成功一首詩,我的一篇小說,篇幅當然長得多,實是用寫絕句的方法寫的,不肯浪費語言”,講求語言的簡省,用極精練的文字傳達出創作主體的內在思想才情,故而在廢名看來,“運用語言不是輕易的勞動,我當時付的勞動實在是頑強”。語言的簡省并不意味著創作主體精神世界的空洞或淺薄,作者“雖因為吝惜文字,時時感到簡單,也仍然見出作品的珠玉完全的”。這種文字的簡約還反映在廢名文章里“有句與句間最長的空白”,作者“用心思索每一句子的完美,而每一完美的句子便各自成為一個世界”。這種耐人尋思的“空白”并不是一種“刪削”或一種“經濟”,而往往“是句與句間缺乏一道明顯的‘橋的結果”,是作者某種思想觀念的結晶。這樣的例句在《橋》和《莫須有先生傳》中屢見不鮮。如《橋》中“路上”一章,寫琴子和細竹上花紅山采摘映山紅,有一段這樣的話:“細竹喜歡做日記,這個,她們自己的事情,卻決不會入她們的記錄呵。女人愛照鏡,這就表示她們何所見?一路之上尚非是一個妝臺之前。”作者在敘述過程中,思維從途中景色跳到細竹的日記,忽而又聯想到女人的照鏡妝臺。又如《莫須有先生傳》中“月亮已經上來了”一節,起首之言頗富哲理禪意:“山中方一日,世上幾千年?然而怎么的,吾們這個地球并沒有走動,靜悄悄的?”這里是從佛禪世界與目下所在時空的流動與變幻著眼引發出的感悟;接著寫莫須有先生于月明之夜閑坐四棵槐樹下,很感著夜的寂寥,“立于一個人的想象里”,浮思聯翩:“我不如高山仰止望鬼見愁,你看,我正其瞻視,雖然望之亦不見什么,實有個高山惡林在,那兒深處便是一個樵夫之家住著個小白廟,白馬之白,白雪之白,夫鬼見愁者,西山之最高峰也,唉,誰知道我的抱負,日下花前五岳起方寸……”,這簡直就是意識流的寫法,緊接下文,卻又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又一村。作者的每句話,都像是“布在溪面上的一個個跳石”,在每個跳石之間,又沒有“用木版架設的橋梁”,流水自從石間潺潺淌過。作者獨特的藝術思維從一個聯想跳到另一個聯想,從一種感覺跳到另一種感覺,這種詩式的跳躍法,能夠減少作家情感表達的障礙,易于收到凝練、含蓄、耐人尋味的藝術效果。
廢名還從中外文學里“涵養他的趣味”。廢名說自己早期寫短篇小說,就是“受了外國的影響”,像西方的莎士比亞,塞萬提斯,哈代,中國的李義山,溫庭筠等,都是構成他作品的重要養分,特別是中國古代溫李一派。廢名傾心于溫庭筠綺麗精工的花間詞,在他的詞里,“無論一句里的一個字,一篇里一兩句,都不是上下文相生的,都是一個幻想,上天下地,東跳西跳”,但又能夠寫得文從字順,“最合繩墨不過”,當推為花間之首。溫詞不用典故,因為“在他的解放的詩里用不著典故,他可以橫豎亂寫,可以馳騁想象”,廢名自己的文章中就多有這樣的表現。這類文章“不沾不滯,不凝于物,不為自己所表現‘事或表現工具‘字所拘束限制”,提供給作者一個更為廣闊的藝術想象和情感表現空間。晚唐時期另一位大家李商隱,廢名以為“在中國文學史上,只有庾信可以同他相提并論”,這個人的詩,“真是比什么人的詩還應該令我們愛惜”;李商隱有著六朝的文采,在他的文采之中,卻“又深藏了中國詩人所缺乏的詩人的理想”;他的詩好比一盤散沙,卻又粒粒都是“珍寶”。溫詞不喜用典故,李詩則是“藉典故馳騁他的幻想”,溫李都是在詩詞中自由表現個人的“感覺”和“理想”,二人均以不同力度滲入了這一時期廢名的小說創作,構成作者為文所追求的趣味之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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