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政治批判到性別話語——莫言《豐乳肥臀》的批評研究

·女性文化視野下的莫言創作專題研究·

從政治批判到性別話語
——莫言《豐乳肥臀》的批評研究

曹霞

(南開大學，天津300071)

摘要：莫言的長篇小說《豐乳肥臀》在發表初期受到了政治批判。鄧曉芒和張清華運用“新歷史主義”等理論對小說進行了客觀分析，傳統的社會學與藝術風格的分析在研究中占據了重要位置。在“性別話語”中，主要包括女性和生殖崇拜、女性形象與女性命運、性別政治研究。從鄧曉芒的研究到性別話語，這些研究視角和方法都延伸并強化了作品的意義，拓寬了我們理解小說的途徑和方法。

關鍵詞：政治批判；新歷史主義；生殖崇拜；女性形象；性別政治

收稿日期：2015-01-08

基金項目：2013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項目編號：13&ZD122)

作者簡介：曹霞(1973-)，女，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思潮、當代作家作品、當代文學批評研究。

中圖分類號：I106.4文獻標識碼：A

莫言的長篇小說《豐乳肥臀》于1995年在《大家》刊出，1996年獲得“紅河文學獎”，之后幾年,圍繞小說的否定和批判就沒有中斷過。彭荊風、蘇策、樓觀云等人從政治和道德層面對小說進行了全方位的否定，他們認為在小說中，“共產黨”“國民黨”的形象失衡[1]，判定小說“只概括了民族精神的百年屈辱和百年荒唐的一部分”，是一部“令人遺憾的平庸之作”和“近乎反動的作品”[2]，甚至將之稱為“性變態”[3]。還有人將《豐乳肥臀》與《廢都》放在一起進行“捆綁式”批評，指出這是一股“性濁流”，與當下社會的“文化拜金主義”相關[4]。這一時期，即使有人從“母親”角度分析，也依然著眼于批判“豐乳肥臀”等敏感字眼以及上官魯氏借種生子等不倫行為[5]。這些激進、偏頗、政治化的論述說明，《豐乳肥臀》的出現對于當時的文壇是一種“冒犯”。在匱乏新的批評話語和理論資源時，人們對小說的認知還停留在非文學的政治—道德層面。

一、象征性與新歷史主義的解讀

較早持客觀態度對小說進行分析的是鄧曉芒。他揭示了人物所蘊涵的國民性和普泛性。對于上官金童這個人物飽受爭議的戀母和戀乳情結，鄧曉芒指出,作家正是用這種象征手法盡力展現“上官金童的精神畸變的合理性和可理解性”，這是莫言的大功勞，他驚醒了國人自我感覺良好實為渾渾噩噩缺乏智勇的迷夢，揭開了一個駭人的真理：“國民內在的靈魂、特別是男人內在的靈魂中，往往都有一個上官金童，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嬰兒，在渴望著母親的擁抱和安撫，在向往著不負責任的‘自由’和解脫。”[6]莫言后來對于上官金童的闡釋基本上引用了鄧曉芒的說法：“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上官金童。”[7]這種批評策略提示我們，理解莫言的維度應當是復雜的，作家筆下的“標本”應當被置放于個體/群體的譜系中才能得到深度認知。

一種值得關注、富有建設意義的理論和闡釋是“新歷史主義”。張清華從這一角度發現了小說的敘事意義和美學奧秘。他指出《豐乳肥臀》的歷史建構與傳統不同，它是通過“母親”的形象完成的：“她既是歷史的主體，同時又是敘述者和見證人。”這個母親使歷史成為審美對象和超驗的想象領域。對于有中西兩種血統和“戀乳癖”的上官金童，批評家撥開作家加之于人物身上“生物性”的“障眼法”，讀出了他作為“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化身”的象征意義，指出這個人物與“母親”共同使《豐乳肥臀》變成了一個“‘歷史敘事’與‘當代敘事’相交合的雙線結構的敘事”。在深度解讀的基礎上，批評家毫不猶豫地宣稱，《豐乳肥臀》是一部“新歷史主義小說的扛鼎之作”和“總結性作品”[8]，是通向“偉大的漢語小說”路途中極為重要的作品[9]。隨著“新歷史主義”的引入，飽受爭議的人物形象和20世紀中國歷史的獨特呈現方式擺脫了“政治批判”的可怕暗影，被賦予了“構建新的歷史文本”的反思價值和美學意義。

在與批評家的訪談、接受媒體的采訪和演講中，莫言都一再表示贊同張清華的“新歷史主義”解讀法，認為這使他及同代作家意識到這其實是對“粉飾歷史”的“紅色經典”的一種反撥[10]。他受到啟發，將自己的創作分為兩類不同的風格，一是以《紅高粱家族》和《豐乳肥臀》為代表的“新歷史小說”，一是類似于《酒國》的現實小說[11]。小說中“處理歷史的手法”也是一些外國批評家所看重的，比如《華盛頓郵報》專職書評家喬納森·亞德利認為，《豐乳肥臀》令人聯想起《百年孤獨》和《午夜的孩子們》，作家在處理戰爭、暴力和自然劇變時技巧非常高超[12]。批評家通過將《豐乳肥臀》納入“新歷史主義”譜系，使小說得以“正名”，并成為一種新的美學風格和文學思潮的重要構成部分。

在后來的研究中，不斷有人從“新歷史主義”進入，說明這一理論是有效的、具有解讀空間的。王西強、張笛聲將《豐乳肥臀》稱為“新歷史主義敘事的模范文本”[13]，王坤從思想觀念、場景、歷史敘事3個方面比較了新歷史小說與革命歷史小說的不同，認為小說是對革命歷史小說的反撥與顛覆[14]。包括“解構主義”[15]“后現代性”“后現代敘事藝術”[16]在內的解讀都可以歸入此列。

二、社會學與藝術風格的分析

從傳統的社會學分析入手，有批評家結合小說的結構指出，《豐乳肥臀》是一部跨越了中國半個多世紀歷史的長篇巨制，小說呈現了自1938年以來中國所經歷的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建國土改、“反右”斗爭、“文革”直至1980年代改革開放共50多年的歷史，認為小說的意義已超越了文學范疇，有著關于復雜人性的深度呈現[17]。

朱德發從現代文學出發分析了小說的意義，認為它接通了“五四”新文學中郁達夫、丁玲等筆下出現過的主題，即“里比多”的釋放。指出小說“完全以‘離經叛道’的顛覆精神和叛逆思維”，“切斷了罩在‘里比多’上的各種清規戒律所編織的網絡”，將之作為“一個有魅力有神力有強度有深度的審美對象來描寫來贊揚”，這不僅改寫了以往審美法則的規約并且沖決了人們的審美習慣或心理堤壩。作者認為莫言這種坦蕩而真實的描寫剖析了人類奧秘心理共同的東西，“具有了人類相互共鳴相互認同的思想意義與審美價值”[18]。從“里比多”角度對小說進行分析，作者既看到了《豐乳肥臀》對中國現代文學傳統的承接，也讀出了它之于人類心理、審美和社會性展示的意義。

楊荷泉認為，《豐乳肥臀》立體化地展現了一個母親及其家族的生命歷程。“豐乳肥臀”的意象不僅是生命力強盛的母性象征，更是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歷史甚至是整個人類文化的象征。“作家莫言向我們展示了中國這塊古老的土地上，人性在特定文化場的閃光與變異”，寫出了“一群充滿著生命強力的‘老中國兒女’”[19]。田文兵從《豐乳肥臀》的“情愛書寫”入手，指出這一敘事線索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它既延續了莫言一貫堅守的彰顯生命強力的理念，也隱喻了中西混血文化的特質，“上官金童的遭遇就是作者對當代中國文化前景的焦慮”。由此可以明確，小說“實際已經構成了中華民族在一百多年的現代化進程中面臨曲折和艱辛的文化寓言”，并反思了西方現代文明帶來的不良后果，以及在性愛書寫所隱喻的傳統文化精神中探索解決社會問題癥結之所在[20]。

段宇暉以結構主義方法對小說進行分析，重在解讀人物的敘事功能及其與體系中其他功能部分之間的關系。以此觀之，上官金童這一敘事視角展現出來的就不僅僅是一種“退行”，還有與其心理、欲望相聯系的人類集體無意識行為；同時，由于結構主義重在分析“這個結構或體系的每一個因素都在和這一體系的其他部分的關系中獲得意義或意味”，在上官魯氏、上官金童與他者的關系中，可以看到成人世界的評價體系，看到20世紀中國社會由傳統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疾速邁進過程中，“現代化的滾滾車輪給懵然無知的人們帶來了劇烈的生活動蕩和無盡的精神創傷”，因此，小說也是“對現代性發展的一次反思性寫作”[21]。

在《豐乳肥臀》這部長達5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中，除了通過母親上官魯氏建立起20世紀中國風云突變的歷史外，它的藝術性也頗引人注目。

趙奎英論述了小說的語言文化特征，她從小說互相矛盾、悖離、纏繞的描述中讀出了它多方面的“可逆性”：宗教情感與對神性的褻瀆、男性中心與對男權的解構、歷史意識與對歷史理性的顛覆、返回母體與走向神圣。這種“可逆性”表現在，“它不僅在意義上通過把矛盾性置于同一性之中，造成意義在兩個極性概念之間的往復運動，從而粉碎人們對終極意義的幻想；它還在形式上通過話語反復，在時間向前發展的向度中置入一個不斷向后‘回溯’的向度，從而以一種可逆性的時間表現出對本原、對同一性的執著不渝的追求”[22]。這個概念的提出有一定的新意，也可以將之理解為“悖謬性”“混雜性”。

有論者指出小說具有“魔幻現實主義特征”，認為在這部真實表現歷史的小說中，作者將歷史、自然、環境等客觀外在與人物的內在心理、情緒等相融合，給讀者的感覺是“變現實為幻想而不失其真實”[23]。有人從“戲劇性”角度分析它的藝術建構，指出《豐乳肥臀》以“多重視角”切入歷史，在“層層疊疊的戲劇情境”中，家事、國事、天下事縱橫交疊，形成一種富有沖突和矛盾的戲劇情境，引人入勝。同時，“人”的線索和“事”的線索相互交映，在復雜的網絡中滲透著凝重的歷史反思[24]。有論者認為，小說敘述方式的突出之處在于“從非常人的敘述角度審視歷史、描述歷史，使得史詩所具有的官方化、理性化、情節化的敘事策略被個人化、情感化、意象化的‘邊緣敘事’所取代”，從而使小說成為具有“現代敘事”品格的作品[19]。還有研究者指出，莫言筆下的主要人物往往不是正統文明觀念認為的所謂“歷史主體”，而是那些被主流歷史排斥在外的人群。它通過上官金童揭示出了力的衰減、種的退化，其中的“反諷藝術”使作品更具藝術魅力[25]。

同樣是論述“反諷”，張軍的《莫言：反諷藝術家——讀〈豐乳肥臀〉》進行了比較全面和深入的解讀，他認為構成小說“反諷”美學效果的手法主要來自于3個方面：(1)言說方式的爆炸性。雜語共生、泥沙俱下的語言形成狂歡化以及“命名與價值判斷的網絡”。(2)情境構成的魔幻性。在中國化過程中，“拉美魔幻中關于古老的神話、傳說色彩被消解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現代意義上的神奇和惡作劇”。(3)結構策略的戲仿性。他認為小說并沒有清晰的史詩結構，反而充滿了對歷史的嘲諷、戲仿、消解，因此與其說小說是一部“史詩”，不如說是一部“反史詩”[26]。

在藝術風格的分析中，趙勇的《莫言的兩極——解讀〈豐乳肥臀〉》具有相當的美學探索意義和解讀深度。他指出在《豐乳肥臀》之前，莫言已形成了趨向兩極的思維定勢和情感定勢。在題材的選取上，一是對記憶歷史的打撈，作品呈現出肯定性思維；一是對現實歷史的批判，呈現出否定性思維。《豐乳肥臀》則是這種兩極定勢的合理延伸，從而也是對記憶歷史的莊嚴重構和對現實歷史的滑稽模仿。從人物來看，有“英雄”和“小丑”兩類。“前者是戰爭環境的產物，也是作者幻覺經驗的結果；后者既被國家機器和意識形態打磨再造，也進一步被意象形態武裝到牙齒”。從美學風格上看，兩極趨向分別是崇高和滑稽(或荒誕)。前者的形成得益于象征性環境的營造與人物(尤其是人物之死)的同構關系，后者的出現則誕生于反諷性環境的建構以及人物與環境所構成的乖謬而尷尬的關系。趙勇指出，通過這種兩極圖式，作者呈現的是審美(丑)觀和價值觀，而核心依然是“美本位”而不是“丑本位”[27]。

在藝術風格的剖析中，研究者們通過理論解讀與審美闡釋，分析并“發現”了小說的敘事方法、美學效果和作家的風格特征。這種“小說本體”性的解讀為我們提供了理解《豐乳肥臀》的技術性支持，也有效地消解了處于“外圍”的政治、道德化批判。

三、性別話語的闡釋

(一)女性和生殖崇拜

2001年，譚桂林撰文《論〈豐乳肥臀〉的生殖崇拜與狂歡敘事》，指出“豐乳”和“肥臀” 這兩個詞的含義并不是性，而是生殖：“生殖來源于性，卻比性更為寬泛、更為博大。在這里，豐乳肥臀這兩個最俗的字眼表達出來的無疑是一種最深刻的意念，一個最古老的儀式，一段最原始的情感，這就是人類已經睽違許久的生殖崇拜。”作者指出小說運用狂歡化敘事表現生殖崇拜的母題，揭示了生殖崇拜在中國這一特定的文化土壤上的精神變異，即如果說母親形象是從正面表述生殖崇拜的主題，那“上官金童的形象則是從血緣與歷史文化的碰撞中來展示生殖崇拜中的精神異化的問題，這就是形上的生殖崇拜向形下而具體的乳房崇拜的降格性轉變”。作者認為小說以一個家族的悲劇命運展示了生殖崇拜這一人類最原始最古老的情感形式，完成了對中國傳統的宗法家族血緣體制的解構[28]。

袁棟洋指出，小說的字里行間都透露著作者對女性強烈的崇拜意識，并且認為這種崇拜意識賦予了小說以積極意義[29]。周瑩從女性神話世界的建構、“戀乳癖”的象征意義入手，分析了女性承擔災難的品質，由此深入到莫言的女性崇拜意識[30]。

(二)女性形象與女性命運

對于小說中的母親形象，張志忠在小說發表之后不久就予以了肯定性指認。他認為，作品在苦難之中凸現了“一個不顧自己的悲慘境遇仍然眷顧他人的母親形象”，表現了“母性的光輝，質樸無華，堅韌持久”，不愧為“獻給母親的歌”[31]。不少研究者也持相同看法，如認為小說展現了如大地般的母親的悲劇性命運[32]，是一首關于“母親與生命的悲歌”[33]，充滿了“母性光輝”[34]。

還有研究者對“母親形象”進行了深入探究。有的進一步分析了女性命運的成因，認為母親的悲劇命運是歷史和男權社會所造成的，這是一個“偉大與悲哀”的母親[35]。有的看到了女性身上的特質，指出莫言不僅“寫出了動蕩歷史中女人韌性的生命力和寬博的母愛情懷”，更重要的是“書寫了女性身上的叛逆精神和自主意識”[36]。有的從作為性別特征的“豐乳肥臀”入手分析其所象征的女性命運以及所承載的主題，認為歷史野蠻的自在性無時無刻不在戕害著女性[37]。有人結合“迷狂”理論對上官家族的4代女性進行分析，認為從這個角度出發也許更能理解作者獨特的女性主義視角[38]。

在關于女性形象與命運的分析中，比較法是一種有效的闡釋。在這里有莫言小說體系內部的比較分析，有研究者以戴鳳蓮、上官魯氏和孫眉娘為觀察視點，透過她們奇異的生命形式，解讀其獨特的生存方式，并探討了作家寄予其中的深刻文化內蘊[39]。研究者更多的是將小說與其他作家的同類題材作品進行比較，在兩者的異同中闡釋出了作家的不同特點。有將池莉的《你是一條河》和《豐乳肥臀》放在一起分析的，認為這兩者都是具有典型意蘊的母親文學。通過上官魯氏和辣辣，我們感知到女媧型的“地母”所具有的博愛、偉大、順受、苦難精神，在當代文學中這仍然是母親形象的主體，同時也不乏“母性惡”的展現，消解了母性神圣的光芒。這種書寫方式使母親形象從文化符號回到了本真狀態[40]。有將《豐乳肥臀》和《女媧》放在一起比較的，認為兩部作品的相似之處都以母親和母親的苦難為敘述主體，但同時也認為莫言和徐坤有著不同的文化心理，一個是男人寫女人，一個是女人寫自己，所以兩個母親是兩類形象，在生育的主動/被動、對待女性的態度上可以看出兩性和諧發展依然任重道遠[41]。有研究者將《豐乳肥臀》與張潔的《無字》進行比較分析，認為一個是上官魯氏和她的八位女兒，一個是吳為視角下的母親葉蓮子、外祖母墨荷和女兒禪月的不同命運，她們都在將近跨越一個世紀的時間里書寫了女性的不幸命運，解構了愛情神話，拆穿了男性神話，自己也深陷“圍城”[42]。還有人將《豐乳肥臀》與《百年孤獨》中的母親形象進行比較，指出前者描寫了一位歷盡艱辛的母親形象，后者則描述了一群男人背后的母親形象。但她們的相同之處是都在各自苦難的生命狀態下流露出了富有民族特色的性格[43]。

在這個主題的研究中，“原型批評”是運用得比較多的一種方法。有人以此為闡釋方法，認為上官魯氏以她強大的生育、養育、慈愛構成了“圣母型”女性，但同時也以她的借種生子、對兒子畸形的愛等等形成了“巫婆型”特質，指出這種復雜的母親形象改寫了文學作品中模式化的母親，有在“解構中重構”的意義[44]。也有人將母親形象比擬為始祖母神女媧，認為兩者存在著命脈相傳的關聯性，具有生殖繁衍、苦難承擔、無私奉獻母性本質的母神女媧是上官魯氏的神話原型。“正是作者莫言具有了中華民族母神的種族記憶，才使上官魯氏形象獲得了無限的生命力”[45]。

四、性別政治

在關于“性別話語”的論述中，柯倩婷的《〈豐乳肥臀〉的饑餓主題及其性別政治》值得關注。她將“饑餓”與“性別”聯系在一起，最先對這一論題進行了詳盡分析。她從生理學、人類學和性別等角度分析了小說對饑餓、苦難與生存的思考，指出莫言敘述了農村下層女性的苦難的生存狀態，卻沒有對這種不平等的權力運作進行反省與批評，沒有挑戰傳統的女性奉獻和男性主導的權力結構。文章尤其尖銳地指出了莫言對于女性和男性關注層面的本質不同：“《豐乳肥臀》的上官家的女人是作者對生命源泉的想象的投射，是莫言所談到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的來源。然而，女人永遠只是生命的來源，是喂養生命的源泉，女人自身的生存卻不是作者要追問的，上官金童所代表的男人的生存才是小說要追問的終極問題。”喬其莎的故事更是典型地在“吃與被吃”中展現了“權力”的問題。因此，可以說，在這位男作家的想象中，女性依然是以忍受饑餓、養育別人來體現其價值，男人則要么安居于優越位置獲得滿足，要么通過戰勝饑餓來展示其智慧和勇氣[46]。在眾多“肯定性”的研究中，這篇論文能夠通過細致的分析和深入的理論支持，看到莫言作為“男性主導”的深層次的創作問題，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在謝瓊[47]和焦敏的研究中也可以看到類似觀點。焦敏的《解構“母親神話”——〈豐乳肥臀〉中的性別政治》承接的是柯倩婷的論述，認為小說塑造了一個無私奉獻、具有強烈母性的母親形象。但這個形象并沒有挑戰男性為主導的權力結構和傳統的性別角色：“一方面，小說以母性定義女性，將女性限定在母親的角色，因此湮滅了女性的主體，另一方面，社會及制度傾向于從父權的角度，建構一個理想的母親形象，并以此規范母親及母親的行為，以確保父權價值的延續，母親成為父權秩序貫徹的載體。”與柯文不同并有所提升的是，這篇文章將母親的形象與國族命運聯系在一起，指出他們之間反向性的復雜關系，即這個超越了民族斗爭而孕育生命的母親最后反而成為了民族運動的場所與目標，女性在民族運動中的主體性及自主力量被剝奪[48]。這種提升式的觀察無疑是有意義的，它進一步推進了小說的性別政治研究。

迄今為止，在《豐乳肥臀》研究中占據重要地位的性別話語已經形成一定規模，在闡釋角度、方法和寫作邏輯上，建構起了一個相對獨立的譜系。不過，鑒于小說的龐大規模及其結構、敘述、人物關系的復雜性，性別話語的研究還應當可以進一步深入。不妨將女性主義批評與社會學、心理學、現代性、國族認同等理論和視點相結合，以通過文學批評和性別話語達到文本意義的“增值”。

從鄧曉芒的研究到性別話語，這些視角和方法都延伸并強化了作品的意義，拓寬了我們理解小說的途徑和方法。當一種新的文學敘事和范式出現時，有賴于批評家運用自己的理論體系和審美感受對作品做出判斷與分析，以引導讀者、媒介的閱讀、接受和傳播等文學生產環節，對作品進行共同“指認”。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文學經典就是在這種不斷運作和深化的批評話語中生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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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焦敏．解構“母親神話”——《豐乳肥臀》中的性別政治[J]．文教資料，2009，(21)：13-16．

On the Development from Political Criticism to Gender Discourse:

A Critical Research on the NovelBigBreastsandWideHipsby Mo Yan

CAO Xia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AbstractMo Yan’s full-length novel, Big Breasts and Wide Hips, was politically criticized when first published. Deng Xiaomang and Zhang Qinghua analyzed this novel objectively with lots of theories including new historicism. The analysis based on the traditional sociology and artistic style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is research. “Gender discourse” includes women and fertility worship, female images, women’s destiny and the research on gender politics. From Deng Xiaomang’s research to gender discourse, these perspectives and methods have extended and strengthen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masterpiece by Mo Yan and have offered more approaches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this novel.

Key words political criticism; new historicism; fertility worship; female figure; gender poli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