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仙蹤》主旨新探

周 晴

（濟寧學院 中文系，山東 曲阜 273155）

目前就《綠野仙蹤》主旨問題學術界有所關注。有學者認為《綠野仙蹤》是一部道教小說，是“全面反映道教思想的宗教文學作品”，“不愧為中國文學史上少見的全面宣揚道教思想的小說”，“通過描繪社會生活，宣揚宗教思想”[1]；或曰《綠野仙蹤》的主題內含于道教思想之中[2]。上述觀點雖將《綠野仙蹤》與道教相提并論，為有見之識，卻未直切肯綮、一針見血地指出其學道修仙主旨，亦乏更為深入系統的探析。本人不揣淺陋，擬就此問題作進一步說明，請方家正之。

《綠野仙蹤》從書名看，分為“綠野”[3]與“仙蹤”兩部分。“綠野”限定、修飾“仙蹤”；“仙蹤”是“綠野”之旨歸。從本書構想來看，要想修得仙果，除了修仙所必需的內外丹修煉與道教教義的參悟之外，還須為善“綠野”，諸如斬妖除魔、救助百姓、保國安民、渡脫他人等。作者借修仙主題，來表達其對人生的思考，對社會生活的干預。因此，這是一部以入世為出世的人生小說。但“入世”是手段，“出世”才是目的。所以“仙蹤”即學道修仙之路才是全書的主旨。體現于以下幾個方面：

一、敘事基調與總體構思

《綠野仙蹤》開宗明義，以大量筆墨寫冷于冰的家世、家境、經歷，為其學道修仙多方設下伏筆。第1回開始即從其高祖冷謙寫起，言其“深明道術，在洪武時天下知名，亦周顛、張三豐之流亞也”，評者亦認為：“詳其家世，自冷謙始，為冷于冰異時修仙入道之基。”又言其祖冷延年“精通岐黃，兼能針灸，遠近有神仙之譽”。再敘其父冷冰如何不合時宜，與仕途中人不入流，故為兒子起名“冷于冰”，“比冷冰二字更冷”，“斷非仕途所宜”。從冷于冰好道之家世及其父冷冰不為世俗所容納，“冷于冰三字”又“比冷冰二字更冷”來看，冷于冰后來走上學道修仙之路，似乎是自然而然之事，從而奠定全書寫冷于冰修道成仙的基調。

《綠野仙蹤》總體構思體現學道修仙之旨。《綠野仙蹤》以火龍真人為幕后掌控，以主人公冷于冰學道修仙為主線，串連人世間各種故事，并以其最后得道渡人以升仙階為終結，洋洋灑灑百回文字，就圍繞冷于冰如何從一介凡俗的書生歷經磨折而成為神仙的過程而來，“主線”是“主旨”的外化，學道修仙自然而然即《綠野仙蹤》一書的主旨。

二、“金丹大道”與“性命兼修”

《綠野仙蹤》作為一部以學道修仙為主旨的長篇小說，通過寫主人公冷于冰的“內丹”與“外丹”修煉過程大力宣揚道教義理，道教“內丹”與“外丹”的理論與方法都作了盡可能詳細的鋪張，道教意味至為濃郁。比如第10回寫冷于冰求仙訪道幾經磨難，終于遇到火龍真人向他傳授金丹大道時云：

大抵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誠能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晤，惟見于空。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所無亦無。無無亦無，湛然常寂。蓋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有動之動，出于不動；有為之為，出于無為。無為則神歸，神歸則萬物云寂；不動則氣泯，氣泯則萬物無生。耳目心意俱忘，即眾妙之門也。

這就是說，“清”、“靜”、“無為”是修煉之關鍵。“心”、“形”、“物”三者皆空，才能達到“清”、“靜”、“無為”的境界。這與老子所謂“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夫物云云，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老子·道經》）的“清靜”思想是一致的；也是對柳陽華《金仙證論》之“夫金丹之道，從靜而入，至動而取……蓋靜者，大道之體，造化之根，唯靜則可以煉不靜”云云的具體闡釋。

《綠野仙蹤》結合故事的敘述、人物形象的塑造，還對道教內丹的功法作了較多的議論，對修煉的步驟、要領等也多有介紹。這些內容在顯示作者淵博知識的同時，也使這部小說表現出強烈的道教方術氣息。第10回火龍真人向冷于冰傳授道:

故煉氣之道，以開前后關為首務。二關既開，則水火時刻相見，而身無凝滯矣。當運氣時，必先吐濁氣三口，然后以鼻尖引清氣一口，運至關元，由關元而氣海，由氣海而分循兩腿而下，至足涌泉，由涌泉提氣而上，至督脈，由督脈而泥丸，由泥丸而仍歸于鼻間，由鼻而復運至關元，此謂大周天。上下流行，貫串如一，無子午卯酉，行之一時可，行之盡夜可，行之百千萬年，無不可也。

按道教文獻說內丹初級功法稱“小周天”，“大周天”為煉氣化神，一般需數年功夫方能練成。這段話從煉氣的方法至以意引氣的線路作了詳細的說明。第72回對煉氣之法又有進一步的概括：

修道者，必以神御氣，以氣定息。呼息出入，任其自然。轉氣致柔，舍光默默。行住坐臥，不離這個。功夫純粹，打成一片，如婦人之懷孕，如小龍之養珠。漸采漸深，漸煉漸凝。動靜之間，更宜消息。念不可起，起則火炎；意不可散，散則火冷。煉之一日，一日之周天；煉之一刻，一刻之周天也。無子午卯酉之法，無晦朔弦望之期。圣人傳藥不傳火之旨，盡于此矣。

即強調練功要“任其自然”，一步一步來，若違背自然規律，則會走火入魔，欲速則不達。

《綠野仙蹤》對內丹修煉闡述不僅反映了古代內丹術發展到清中葉已取得的成就，而且對于今日人們了解和習練道教氣功，仍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綠野仙蹤》還大量描寫了“外丹”的燒煉。外丹相對內丹而言，又稱煉丹術、仙丹術、金丹術、燒煉法、黃白術等，指用爐鼎燒煉金石，配制成藥餌，做成長生不死的金丹。書中詳細論述了“采藥、制藥、入藥、煉藥”之要領。《綠野仙蹤》寫冷于冰既是外丹修煉理論的宣講者，又是身體力行者。他渡化諸弟子的過程中，在不斷給其以理論教諭外，也指導諸弟子燒煉丹藥。

“金丹大道”之外，《綠野仙蹤》極重道教“性命兼修”之說，先后兩次對此說作理論上的闡發。如第10回火龍真人初次傳道于冷于冰時即教諭之：

吾道至大，總不外“性命”二字。佛家致虛守寂，止修性而不修命；吾道立竿見影，性命兼修。神即是性，氣即是命。

第72回冷于冰給錦屏、翠黛二妖女傳道時又教訓說：

我今日此來，所欲傳者，乃性命之學，非法術之學也。蓋法術之學，得之止不過應急一時；性命之學，得之便可與天同壽。……本乎天者，謂之命；率乎己者，謂之性。然‘性命’二字，儒釋道三教，各有不同。儒家以盡性立命為宗，釋家以養性聽命為宗，道家以煉性壽命為宗。其要領在于以神為性，以氣為命。神不內守，則性為心意所搖；氣不內固，則命為聲色所奪。此吾道所以要性命兼修也。

這兩段說教對道教“性命兼修”理論內涵所作的闡釋，也正是《綠野仙蹤》描寫中刻意突出的，從而此書部分內容，實是學道修仙理論的演義，雖不足道，但在一部以學道修仙為旨的小說也是不可少的。

三、渡脫為要與向道熱忱

《綠野仙蹤》寫學道修仙之要，是所謂“玄門一途，總以渡脫仙才，為功德第一”（第45回），以及為善“綠野”的必要性，表現道家法力的無所不能。火龍真人曾教諭冷于冰“若能渡脫四方有緣之客，同歸仙界，更是莫大功行”（第14回）。故冷于冰不辭勞苦，共渡脫猿、大盜、女妖、浪子、農戶六弟子，“自修道以來，積善果大小十一萬二千余件”（第90回）。這是道教“大道好生，務先救物”與“道濟萬物”思想的體現。客觀上說，為寫修仙人所做善事，必然寫與之有關的被拯救的人與事。這些事情的成功，諸如助朱文煒、林岱建功立業、斬妖除魔、平師尚詔、抗倭、扳倒嚴嵩一黨等等，皆是在冷于冰的謀劃與法術幫助下完成。這就形象地告訴人們，即使是那些堅持儒學文化傳統的士人，如沒有修道成仙者的幫助，也很難有所作為。從而反映出作者對神仙及其法術的信仰與崇拜。全部故事在冷于冰仙功成名就的鼓樂聲中結束，更增添了作品的仙道色彩，體現了作品自始至終的學道修仙主題。

為了突出這一主旨，《綠野仙蹤》還以極大的熱忱鋪陳渲染天界的莊嚴與神仙的福樂：

彩云葉瑞，麗日呈祥。瀛洲三山，遍長九節之草；蓬壺十島，時開千葉之蓮。高峙銀樓，遙映一天皓月；橫開翠閣，遠接五色晴霞。風雨無虞，架海梁以掛柱；芝蘭有味，繞復道而流香。壁掛晶球，目眩光明之藏；室懸寶鑒，身居不夜之天。文梓百尋，喜見枝枝相對；長松千尺，欣看兩兩同根。紫萸峰頭，青鸞與元鶴并舞；丹楓樹下，白鹿共赤豸偕游。麟伏牡丹亭畔，鳳繞曲水池邊。翠蓋乍飄，皆課花評鳥之侶；朱幡相引，盡采芝種玉之人。裳履增華，聯火藻山龍以煥彩；云敖迭奏，合金鏞玉簫以成聲。月夕添海屋之籌，卿云爛熳；花朝驗天孫之錦，異卉菲芳。玳瑁筵前，共薦焦梨火棗；蕊珠宮里，大陳雪藕冰桃。白雪調高，編入長生曲譜；碧荷凝翠，裁成延壽舞衣。聆咳唾之德音，珠璣滿座；睹沖和之雅范，鳳月一簾。菖蒲煉出新苗，盤中丹轉；云海蒸成香芋，鐺內煙浮。玉燭蘭膏，醉倚楠榴之枕；瓊漿貝液，爭啖鸚鵡之杯，正是：羽客冰廚瓜作棗，神仙拳勝斗為觴。(第100回)

又詳陳冷于冰“騎鸞朝帝闕”時的隆重場景，以及其所受到的上仙的擁戴、尊崇，極力表現了作者修道成仙的向往和仙道信仰的狂熱。

四、道家陰柔與人情事理

除以上露骨的張揚之外，《綠野仙蹤》的學道修仙之旨還體現于人物性格的塑造。如第2回寫冷于冰在嚴嵩府經理書稟批發等事，發現“往來內外各官的稟啟，不是乞憐的，就是送禮的，卻沒一個正經為國家的事”，冷于冰總以“窺時順勢”回復，所以“無一不合嚴嵩之意，賓主頗稱相得”。這時的冷于冰何嘗不憤恨嚴嵩的無惡不作，但并不莽撞行事，而是真的持其所謂“窺時順勢”的態度與策略。其根本即在道家“柔勝剛，弱勝強”、“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守柔曰強”（《老子·德經》）等理念。

這一思想貫穿全書的描寫，突出者如第86回寫何氏因丈夫周鏈娶齊蕙娘自己失寵，她不能“守柔”、“窺時”，韜光晦跡，而僵硬地與齊蕙娘針鋒相對，聽信趙瞎子的一派胡言，用“蠱毒壓昧”企圖使周璉回心轉意。結果弄巧成拙，被周璉識破，羞愧難當，自縊身亡。同樣書中多回寫在與嚴嵩奸黨斗爭過程中，因不能“窺時順勢”而事敗身亡壯志未酬者，就有楊繼盛、董傳策、沈煉等等；而能“窺時順勢”如鄒應龍、林潤、徐階等，精于算計，講究策略，最終即取得了扳倒嚴黨的勝利。在有關的描寫中，作者有意鮮明地表達這一思想傾向。例如他除了對何氏寄予同情之外，還認為不值得去死，并借他人之口勸其勘破時勢與蕙娘和解。這雖然說不上是主張正義，但總是不愿其最終走向悲劇的結局；在對楊繼盛等人反嚴黨的忠烈行為描寫中，作者雖高度肯定其忠義精神，但也惋惜其除了拼卻一死之外，并無濟于事。作者認為政治斗爭中應該如鄒應龍、林潤等所做的那樣，冷靜沉穩，講究策略，打擊敵人，并不忘保護自己。這里既有道家之“堅強處下，柔弱處上”，“天之柔弱莫過于水，而攻堅，強莫之能先。其無以易之。故弱勝強，柔勝剛”（《老子·德經》）之理，也有反思明史、總結政治斗爭經驗的用心，是值得注意的一個思想傾向。

綜上所論，《綠野仙蹤》從開篇與總體構思，以至借人物之口的議論和人物形象塑造等方方面面，始終圍繞并突出學道修仙之旨，為道教弘法并傳達了一種富有道教色彩的人生哲學。因此，我們可以直截了當地說《綠野仙蹤》的主旨是學道修仙。

[1]李峻鍔.道教文學作品《綠野仙蹤》淺析[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1999，（2）.

[2]茍波.道教與“神魔小說”的主題[J].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2）.

[3]清·李百川著.李國慶精校.綠野仙蹤[M].北京：中華書局，2001.(以下引《綠野仙蹤》及其評點無特別說明均據此本，不另出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