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與生命的限度

每次回家過年，我的心情都十分復雜，尤其是面對母親的時候，總有一種濃重的揪心的傷感和辛酸。除了那日漸衰老的面容和衰弱的身軀之外，最揪心的是她的絮叨。

作為當年的小學語文教師，母親是一位敘事高手，可以把一個看似平淡的瑣事講得繪聲繪色，或者，活色生香。例如，她如何把兩只襪子穿在同一只腳上卻不自知，在樓上樓下幾間房子里反復轉(zhuǎn)悠著，試圖去尋找可以搭配另一只腳的襪子……這是近期發(fā)生的故事。她最擅長的是回顧當年在部隊生活的經(jīng)歷，一個個故事，如同一個個鏡頭，被她用生動的話語鋪展和播放出來。那些故事里浸透了種種苦難和艱辛。然而，問題是，她已經(jīng)反復講過很多遍，甚至，無數(shù)遍了。這是經(jīng)歷了往年生活的重重艱難困苦后，進入老境之后的母親的一個“本領(lǐng)”：可以把一個故事天天講、月月講和年年講，而且每一次都仿佛是自己從未講過一樣。

這就是我的心酸之處：母親的記憶已經(jīng)凝固了。她的所有思想和話語，都局限在一個特定的時空之中，走不出來了。之所以如此，和她的身份、興趣愛好、性格和身體狀況有關(guān)。她不像做過法院院長的父親，有較大的交往圈，即使退休后依然可以到處走動，可以與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滿足一下釣魚、打牌和旅游的興趣。母親退休后，成了一個純粹的家庭主婦，菜地、灶臺、房子和院子，還有四個兒女及其后代，是她全部的世界。除了看看報紙和偶爾看些和當年歲月有關(guān)的電視劇外，她幾乎沒有別的愛好。而重病臥床之后，這些興趣似乎也都退化和暗淡下去了——白內(nèi)障、心臟病都不允許她滿足那些似乎已經(jīng)成為奢侈的愛好了。

僅剩的愛好，是教育后代。尤其是孫子、孫女輩的成長，一直是她所牽掛的。只要他們來到家里，母親就會逮住不放，抓緊教育，講一些“愛學習”“會生活”的道理，但新鮮的東西實在不多，很快，重復幾次后，孩子們聽煩了，怕了，躲避了，最后，逃跑了。只剩下我們幾個兒女輩的，在她身邊繼續(xù)努力耐心地受教育。

為什么我的母親長年累月且樂此不疲地反復咀嚼那些陳年往事？原因很簡單，她的自我教育，其實很早就終止了。像很多老年人一樣，由于生活空間和交往對象的限制和固定，只接受固定的圈子、固定的交流對象、固定的話題和固定的愛好，甚至到最后，有的老年人的固定交流對象只剩下老伴了……由此停止了擴展生活體驗的歷程，實質(zhì)是終止了自我教育和自我生長的歷程，只能不斷地返回過往的經(jīng)歷，在一次次重演式的返回中走向衰老。在這個意義上，所謂衰老，只不過是“老得只剩下回憶了”，失去了自我更新和再生的能力，這是生命的老年，最可能陷入的悲哀之地。

這是老年可能帶來的對生命的自我局限和自我限制，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可能。當經(jīng)歷了多年大城市生活之后的我，回到我生長過的那個小城，總是感到我當年的同學和同事們，在言談舉止中透露出的眼界上的狹隘和封閉。當我從國外回到國內(nèi)，卻又感到了國內(nèi)某些很有名氣的同事同行在自我感覺良好中嶄露出的“小氣”和“偏狹”。由此，我恍然悟出一個道理，在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在人生的任何一個階段，都存在著自我封閉、自我限制、自我窄化，直至自我牢籠的可能性。即使他處在一個眾人羨慕的發(fā)達國家和城市，依然存在著自閉而不知的危險。就像我當年遭遇到的某些上海人，總是自詡為“城里人”，所有的外地人都是“鄉(xiāng)下人”，因而都容易被他們俯視和斜視；也像我當年遇見的部分北京人，總有一種皇城根腳下的優(yōu)越感，在官樣十足和胡吹海侃中散發(fā)的仍然是一股小家子氣……他們共同忽略了一個真理：無論他是在“上海”，還是在“北京”，或者是在“紐約”“倫敦”“東京”“柏林”，和“小地方”相比，只不過身在一個更大的鳥籠，一口更大的水井而已。這個世界，有太多自我優(yōu)越感太好的人，因為有了財富、身份、地位、資歷、聰明和“智慧”等等，而自我感覺很好……每當人有如此感覺的時候，他就開始自我封閉和自我限制了，一個人生命的限度就自動生成了。

生命的限度，既是天生自然的，更是后天人為的，后者與教育相關(guān)。既然，有什么樣的教育，就有什么樣的人生，那么，教育的限度，就是人生的限度。反之，人生的限度，就是教育的限度。不同人的生命，所具有的廣度、寬度、深度和高度，往往取決于或者來自于其所接受的教育的廣度、寬度、深度和高度。

好的教育，可以打破已有的生命邊界，不斷擴展生命的疆域，且能夠賦予人以自我擴展、自我突破生命限度的意識、能力和習慣。不好的教育，則是壓制人開拓生命邊疆的潛力，使人日趨走向閉鎖、落入自我局限的教育。后者的狀態(tài)可以轉(zhuǎn)換為如下描述：教育是一種監(jiān)獄。

能夠打破生命限度的好的教育，還需要有時間的長度和延續(xù)性。教育的停滯，就是生命的停滯。這就是終身教育的意義：只有永不停歇地通過教育打破生命局限，才可能使人生成為始終充滿成長動力和發(fā)展空間的人生。

這里的關(guān)鍵不在“他向教育”，而是“我向教育”。前者是教育者對受教育者生命限度的了解和把握，后者則是人把自己作為教育對象，自我體察生命的特有限度，自主探尋突破生命限度的方式。這恰恰是處在中年，正在邁入老年之境的我，最為關(guān)注的。在生命的延伸過程中，各種限度一再涌現(xiàn)，逼迫我認識它，改變它，突破它，即使改變和突破本身也有限度，但能夠認識自我生命的限度，有意識地通過自我教育去敲擊直至敲碎這一限度，也是自我提升、自我救贖和自我解放的方式。

對此，我無法依賴任何他人，只能憑借自我對自身的教育，獲得突破限度的生命力量，并且，讓它綿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