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白》咒語現象解析

盧 迪

(淮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淮北235000)

《麥克白》是莎士比亞戲劇中獨樹一幟的重要劇目。它用華麗的言辭、激情的敘述展現了麥克白這樣一位國家大將，從功勛厚重、英勇無敵的英雄淪為利欲熏心、弒君奪位直至瘋狂的暴君的全過程。這部劇目中以三女巫的咒語為開始，三女巫的出現及其一一應驗的咒語是全篇至關重要的推進主線。咒語現象是本劇中獨特而出彩的部分，既為戲劇增添了神秘的氛圍及預言的魅力，又引發人物內心的劇變，主導著劇情的發展走向。

一、女巫與咒語

咒語是一種古老的預言。在人類歷史長河中，咒語是一種神秘、奇特甚至帶有恐怖色彩的語言。咒語發出的語言是一種詛咒，代表了對于生命最惡毒的詛咒，它源自人類意識深處最深的惡意。咒語是屬于巫術體系里的語言。它有著自身獨特的語言體系，但需要發自于人類之口，才能發生其所謂的效力。在神話故事及古老傳說里，女巫是發出咒語的重要主體。于是，在很多文學作品中，女巫逐漸成為了咒語現象中密不可分的施咒者。

在本劇中，開幕即是女巫登場。“甲:何時姊妹再相逢，雷鳴電閃雨蒙蒙?乙:且等烽煙靜四陲，敗軍高奏凱歌回。丙:或是夕照尚含輝。甲:何處相逢?乙:在荒原。丙:共同去見麥克白。甲:我來了，貍貓精。乙:癲蛤蟆叫我了。丙:來也。(合)美即丑惡丑即美，翱翔毒霧妖云里。”女巫的出現一開始就為這場戲劇蒙上了神秘的面紗。在主人公麥克白還未出場之前，女巫已然在這里大聲呼喚他的名字。悲劇主人公的命運即將開啟。女巫的咒語以一種預言的形式表現出來。“萬福，麥克白!祝福你，葛萊密斯爵士!萬福，麥克白!祝福你，考特爵士!萬福，麥克白，未來的君王!”女巫以一種直截了當的方式，當面對麥克白說出了她們的預言。這既是預言，同時又是一種詛咒，亦是麥克白不可擺脫的命運悲劇。預言之后，麥克白內心深處的野心被觸動而激發出來，惡念既出，命運從此發生了不可逆轉的改變。咒語的預言性質為整出劇奠定了神秘的基調，為推動劇情的發展起到了關鍵的作用。預言的發生卻是以一種歡快的祝福的調性出現，一步步推進，越來越殘酷，越來越激越，直到人物瀕臨瘋狂的邊緣，最終走向自身的毀滅。

女巫在劇中前后共有四次出場，戲份雖不多，分量卻舉足輕重。她們的身體形態奇特，班柯看到之后倍感驚異:“這些是什么人，形容這樣枯瘦，服裝這樣怪誕，不像是地上的居民，可是卻在地上出現?你們是活人嗎?你們能不能回答我們的問題?好像你們懂得我的話，每一個人都同時把她滿是皺紋的手指按在她的干枯的嘴唇上。你們應當是女人，可是你們的胡須卻使我不敢相信你們是女人。”女巫的形象亦是咒語現象的一部分，是咒語的承載，滿是皺紋，干枯枯瘦，怪誕服飾，這樣奇特而干枯的形態是咒語惡毒性質的形象體現，甚至可以說女巫的形象是咒語的發出者，也是咒語的注解，構成了咒語現象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

二、咒語的表現形式

劇本中咒語的內容以詩體的形式呈現，以凌厲無比、血腥暴力、隱喻式的語言揭示著這個世界的殘暴與罪惡。咒語的隱喻性質決定了它只能以隱晦的語言、隱晦的修辭來暗喻或影射現實世界里的真相。女巫以尖銳的語詞念出這惡毒的咒語，讓罪惡在人間法則里橫行的真相得以隱晦的方式揭示出來。“母豬九子食其豚，血澆火上焰生腥;殺人惡犯上刑場，汗脂投火發兇光。”諸如此類的言辭在莎士比亞的筆端以獨特的方式展現，咒語在莎士比亞的筆下獲得了特立獨行而又恰如其分的表現方式。

麥克白受到女巫咒語的蠱惑，內心深處對權力的野心被激發出來。他用他后繼的行動去實現咒語。咒語正是在其激發人物實施行動之后才真正發揮效力。在某種程度上，咒語的意義在于它能影響你的思想，改變人的行為，咒語能夠應驗很大程度上在于它有沒有影響人的意識乃至潛意識。麥克白本來是一個矯勇善戰的英雄，但在他的內心依然有著諸如貪婪、殘暴、權力欲望等。當他遇到女巫向他預言將來能成為君主的命運的時候，他深藏在心的那些多權力的欲望被狠狠地刺激了一下。貪婪和惡毒猶如毒蛇芯子從他身上伸了出來，伸向了權力的寶座，伸向了身邊那些正直的不能容其惡行的人。他于是從一個戰爭英雄淪落為一個弒君篡位的人，直至成為一個殘忍嗜血的暴君，為臣民與百姓帶來了深重的災難。

同時麥克白又不僅僅是一個殘酷的暴君，在他的心靈里一直存在著正直磊落的光明的一面。當他在不能抑制內心的權力欲而做出一系列殘暴行徑時，他的內心就陷入了兩股力量、兩個人格劇烈沖突、矛盾交織的狀態，這導致他陷入瘋狂的邊緣。麥克白這個人物不是純粹的英雄，也不是單純的暴君，而是一個有著豐富性與復雜性的人物。這個人物身上存在著兩種力量相互拉扯的張力，一個是人性中正直光芒的一面，另一個是人性中殘暴貪婪黑暗的一面，正如他在劇中開始時的第一個臺詞:“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陰郁而又光明的日子。”陰郁與光明代表了他身上所具有的兩種傾向，在劇初就表現出了人物內心的兩個極端。極端的分裂幾乎令他瘋狂，所以麥克白最終走向滅亡，也是這個人物不可避免的命運。

“繞釜環行火融融，毒肝腐臟宀真其中。蛤蟆蟄眠寒石底，三十一日夜相繼;汗出淋漓化毒漿，投之鼎釜沸為湯……”詩體形式的咒語將語言的功能發揮到極致，咒語的本質在這些問題中顯現出來。

三、咒語在戲劇中的作用

第一幕里的“美即丑惡丑即美，翱翔毒霧妖云里”是整部戲劇的總綱，可以引導讀者領會劇目的線索及走向。兩個詩句將極深的涵義蘊藏在奇特的咒語中，美中有丑，荒誕中含著真意。因為這句詩的真假難以判斷，人們很容易忽略此詩的后半句。前半句是劇作者對于復雜的人性的剖析，后半句則提出了對美丑的影響因素，即社會環境。人性中的美與丑在某種條件下可以完成相互之間的轉化，而這個條件則是現實社會環境。這句咒語應該聯系起來，才能理解到這里滿蘊含的哲理與內涵。劇中麥克白第一次出場，就被賦予了美與丑兩種秉性，然后一直處于美與丑的轉化過程當中。陰郁而光明正是對社會現象反常的一個影射。同時，在麥克白身上也是陰郁與光明，正義與邪惡，良心與心之間相互交織并激烈交戰。如果不是麥克白心懷著那些黑暗的東西，女巫的祝詞不會讓他的內心掀起驚濤駭浪，被自己的野心嚇了一跳。

咒語后半句“翱翔毒霧妖云里”乍看似乎沒什么意義，但實際上卻是一個象征，象征著當時社會的動亂、逆反與殺戮。這個句子給全劇奠定了一種基調，讓整個劇目籠罩了一份濃云慘霧。全劇都彌漫著這樣一種氣氛。神秘的女巫，空中還滴著血的刀子、班柯的鬼魂，麥克白夫人的夜游等等這些離奇的現象都是那個社會背景下對現實社會的折射。奇異的自然現實也是作為社會動蕩黑暗的表征。本來自然無關世事，社會興衰不會與自然有直接關系，但莎士比亞經常在其戲劇作品中充分利用自然現象來表現社會的狀況。尤其是在非常時期，人們對周圍世界或者自然界異常的方面會格外敏感，而自然界的異象也反映著社會的動蕩不安。劇本上有多處自然異象，空中的哀哭與兇鳥的吵鬧，都為戲劇鋪陳了一種不安、陰郁的氛圍。整出劇目多次出現離奇事物，顯示出一片難以控制的混沌局面。

麥克白正是處于這混沌的迷霧里，并受到女巫咒語的誘惑，狼子野心經過激發，從而發展出了人性中的惡的一面。麥克白人性中的善的一面并沒有立即消失，而是遭到壓抑，時常冒出來譴責那個惡的自己。在開場的荒原那場戲里，烏云滿天、陰霾蔽日，雷電轟鳴聲中，麥克白進入毒霧妖云般的山洞里，聽到的女巫的咒語，由此觸發惡念。至第四幕第五場，女巫們將天底下最惡毒的東西聚集起來，在地獄附近的山洞里煉毒與蠱，令山洞里充滿了陰厲之氣。麥克白置身于這樣的環境中，種種幻影令其頭腦眩暈，對女巫的預言更是深信不疑，個人野心空前膨脹。人性中邪惡的力量主宰了麥克白的意志，同時他也主動向女巫尋求邪惡力量的支持。麥克白生在其中的社會背景更是助長了他的野心，他其實是整個社會背景下生長起來的亦正亦邪的人物，同時又為其野心和欲望所害，最終成了罪惡社會里的犧牲品。在這種意義上來講，麥克白的命運悲劇是個人野心與社會罪惡共同作用而造成的。

四、咒語現象解讀

女巫是咒語的發出者，是咒語表現的主體因素。女巫既制造了籠罩劇中世界的毒霧妖云，同時還揭示了全局的總綱大局，在劇情發展及結構方面的作用功不可沒。女巫形容枯瘦，服裝怪誕，不男不女，在消失在空氣中之前似乎是有形體的，又突然融化在風里了。可見女巫的形象是美丑不分，雙性同體，是當時社會罪惡面的形象化表征，是人性邪惡的突出表現形式。

女巫是社會惡的象征，是西方社會新舊交替時期所誕生的罪惡勢力的代表。女巫代表著充斥著中世紀歷史的那種血腥與野蠻。劇作者把之所以把蘇格蘭荒原作為女巫們的巫術世界，正是因為蘇格蘭荒原的原始、野蠻、粗陋可以作為中世界黑暗世界的象征。女巫那充滿了血腥與陰厲之氣的咒語中，讀者能夠從中嗅得到那個黑暗世紀的蒙昧之氣與罪惡之風。另外，女巫還代表著上流社會充滿野心的陰謀分子的罪惡特性。女巫發現了麥克白內心深處對權力的渴求與罪惡傾向，并以應驗的咒語挑起麥克白的罪惡念頭，造成了正直的國王被殺害、忠臣遭到殺戮，民族陷入災難的黑暗之中。接下來女巫又用了惡毒的預言將麥克白引致瀕臨絕境，使其最終走向了毀滅。麥克白的悲劇一方面是自身野心膨脹造成的，另一方面，他也是女巫所操縱的傀儡，女巫通過激起麥克白的野心而操縱這個現實世界。女巫時不時地嘲笑麥克白呆若木雞，視他為手中的一個工具。女巫才是惡勢力的具象象征，既具有丑惡的形體，又在實質上推動罪惡的產生與發展。

從另一方面來講，女巫可以看做是麥克白這一人物人性惡的外在表現形式。當女巫首次出現在劇中，向麥克白做出預言，說他將要做將來的國王時，麥克白的反應異常強烈。麥克白異常強烈的反應不正說明了女巫的預言恰恰道破了他內心的邪念。后來女巫關于他將成為考特爵士的預言變成現實之后，麥克白的旁白向讀者揭示了他的內心活動。女巫的預言在他的腦海中引起了可怖的印象，使得他毛骨悚然，思想中冒出了殺人的妄念，這個念頭令他震驚、恐懼、撼動。麥克白在這種恐怖的狀態下，認為自己“心靈在胡思亂想中喪失了作用”。女巫看起來亦像是麥克白心靈在在胡思亂想中的產物。后來麥克白一頭陷入了罪惡的深淵，濫殺無辜，陷入了孤立的處境。在這種情況下，麥克白前往女巫的世界尋求力量的支持，他尋求到了“凡是女人生的都不能傷害你”的預言。而這些預言傳達的恰恰都是能夠迎合麥克白當時內心強烈意愿的信息。預言中關于班柯子孫的可怕幻想，恰好與麥克白心中對于班柯家族對其王位威脅的憂慮相呼應。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講，劇中的咒語現象可以說只不過是劇中主人公自身幻想的產物，這些幻想都以一種具態的形象呈現在了讀者或觀眾的面前。人物內心欲望極其強烈的時候，所幻想出來的各種具體形象，或許正是這些神奇現象的來源。

女巫的咒語可以說正是一種“蠱”。“姊三巡，妹三巡，三三九轉蠱方成”，蠱是咒語，是蠱惑，它所針對的是人的內心。所以說女巫們是惡的女仆，誰要是聽取了她們的咒語，中了她們的蠱惑，便會陷入罪惡與瘋狂，最終靈魂與肉體一同毀滅。希臘悲劇中往往有一種不可抗拒、主宰一切的命運。女巫的咒語與其有相似之處，但又有所不同。女巫的咒語只對那些心中有惡念的人有效，只能在兩者存在相似欲念的情況下，咒語才能發揮其作用，進一步激發當事人的罪惡，令其走向瘋狂。女巫是罪惡的聚集體，集眾惡于一體，具有形態的可怖性、罪惡的外顯性，將人性中惡的一面具體形象地表現出來。咒語以一種半真半假、亦真亦幻的惡毒言辭、詩體形式表現出來，并成為本劇劇情發展的總綱。女巫通過咒語創造了一種神秘而可怖的氛圍，為劇中整個世界籠罩上一層陰森恐怖的色調。

綜上所述，咒語現象在整出戲劇具有非比尋常的意義。它既為劇本奠定了一種神秘而陰森的基調，同時還作為全局發展的總綱領，為劇情發展起到重要的推動作用。在這出戲劇中，集眾惡于一身的女巫是咒語現象的主體，是咒語的發出者，而言辭激烈的詩體是咒語的具體表現形式。咒語的預言性質籠罩全篇，影響著人物的內心惡念，推動劇情發展，成為貫穿全劇始終的主題線索。女巫的咒語與主人公的性格、行為與命運發展息息相關，并最終導致麥克白命運悲劇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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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楊福，龐艷．“夜晚的黑暗工具”——論《麥克白》中的女巫及其預言［J]．綏化學院學報，2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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