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生
(遵義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貴州 遵義352100;吉林大學 人文學院,吉林 長春130012)
《詩經·大雅·大明》有云:
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馬原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京彼武王,肆伐大商,會朝清明。(《詩·大雅·大明》)①
其中的“會朝清明”句,歷來有不同的解釋:孔穎達、段玉裁、馬瑞辰、林義光等均把“會朝清明”解為在(甲子日)早晨。《毛傳》、惠棟、陳奐等則把“會朝清明”解為“肆伐大商”的結果,即(只需)一個早晨天下就清明了。程俊英[1]和楊合鳴先生[2]也持此看法。
除了以上兩種解釋外,尚有其他兩種看法。一是東漢鄭玄解“會朝清明”為“合兵以清明”,他在《毛詩鄭箋》云:“會,合也,以天期已至,兵甲之強,師率之武,故今伐殷,合兵以清明 ”并引《尚書·牧誓》中“時甲子昧爽,武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二是周振甫先生《詩經譯注》中解“會”為合,全句譯為“會合朝見天下亮。”[3]這種解釋也是把“會”看作動詞,雖與第一種解釋的詞性相同,但意義不同。
王力先生曾指出,“人們在注釋古書中某些難懂的字句的時候,往往引用了兩家的說法,再加上一句‘今并存之’,或‘此說亦通’”,但是,“古人實際上說出的話不可能有兩可的意義。……我們如果要求知道古人實際上說了什么,那就必須從兩種不同的解釋當中作出選擇,或者是從訓詁學觀點另作解釋,決不能摸棱兩可,再說什么‘并存’和‘亦通’了。”[4]這番話簡單說來,就是對于同一句話,應當只有一種正確的解釋,而“會朝清明”句卻有以上四種解釋,那么究竟哪種正確?亦或另有別解,需要我們作進一步的分析。
觀察四種解釋,不難發現,對于句中的“朝”字,前兩種解釋均把“朝”解作“早晨”,第三種對“朝”未做解釋,第四種則解為“朝見”。盡管從字義上來看,“早晨”與“朝見”存在著意義上的引申——“朝”的本義即為早上,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有云:朝,旦也,旦者,朝也。大臣拜見君王的“朝見”也都發生在早上,但由于“早晨”與“朝見”無法找到一個共同的核心來統攝,二者只能分屬于兩個不同的義位,需要加以區分對待。因而這里的“朝”究竟該解作“早晨”還是解作“朝見”,就成了我們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語言是有社會性的。對此,楊逢彬先生有過精到的見解,他說“無論是詞語還是句式,在某一時代的某一社群,都不可能孤立存在,而是帶有普遍性的……一定要拿到那一時代的語言中去驗證,看是否具有普遍性。”[5]按照第二種解釋,如果《詩經》中“會朝”可解為“整個早上”或“一個早上”,那么同時代必然會有相應的“會朝”用例存在,但是據筆者在十三經中的檢索,表述“整個早上”或“一個早上”的表達式只能是“朝”與“一”“遑”“終(崇)”等連用,如:
(1)強而后可,一朝而獲十禽。(《孟子·滕文公章句下》)
(2)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泰山爾。(《公羊傳·僖公三十一年》)
(3)武人東征,不皇朝矣。(《詩經·小雅·漸漸之石》)
(4)終朝采綠,不盈一米勹。(《詩經·小雅·采綠》)
這類用例在《十三經》中共18見,而與之同義的“會朝”卻未見一例。王力先生指出,“如果我們所作的詞義訓釋只在這處講得通,在別的書上再也找不到同樣的用例,那么這種解釋一定不符合語言實際”[4]。因此,我們說,在《詩經》時代,表達“一個早上天下就清明”的合法表達式不是“會朝清明”,而是“一朝清明”或“終朝清明”。不僅如此,如果“會朝”解為“整個早上”或“一個早上”,那么這里的“會”就是對“朝”進行修飾的形容詞用法,那么《詩經》時代“會”有沒有這種用法就成了關鍵。檢《十三經》共見“會”1338例,其中用作形容詞的僅3例,如:
(5)使魯衛先會吳,且告會期。(《左傳·襄公五年》)
此例“會”修飾后面的名詞,釋為“會見的”。其余兩例同此。這說明在《詩經》乃至整個先秦時代,“會”雖有用作形容詞,但都不能解釋為“一個”“整個”。
基于以上,筆者以為把“會朝”釋為“一個早上”的第二種說法不確,但是其把“朝”字釋為“早晨”,卻是沒有問題的。這可以從文獻中與“朝”字、與“會朝”構成搭配關系的成分分析得到證明。
從與“朝”字搭配來看,《十三經》中共見“朝”954次,其中釋為“早晨”的有108例。這108例可釋為“早晨”的“朝”除了前述的與“一”“遑”“終(崇)”等連用外,要么是與“夕”“夜”或“暮(莫)”等表時間的詞連用或對用,這種類型最多,凡82例,如:
(6)魯國社稷之臣也,若朝亡之,魯必夕亡。(《左傳·成公十六年》)
(7)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詩經·國風·氓》)
要么是與自然天象有關的以及與早晨相關的東西、事件連用,如《詩經·國風》中的“薈兮蔚兮,南山朝阝齊”和“雞既鳴矣,朝既盈矣”。這種類型最少,共見3例。要么是與動詞連用,構成“朝+動詞”的格式,共見7例,②如:
(8)雉之朝句佳,尚求其雌。(《詩經·小雅·小弁》)
(9)昔斤朝涉之脛,剖賢人之心。(《尚書·泰誓下》)
換句話說,“朝”如釋為“早晨”,“清明”必符合上面四種情況之一。事實情況也的確如此,“清明”的確符合上面四種情況之一——“清明”在上古與自然天象相關,如:
(10)動四氣之和,以著萬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廣大象地,終始象四時,周還象風雨。(《禮記·樂記》)
(11)有景云之瑞,……凡三星,皆黃色,以天清明時見于攝提,名曰景星。(《今本竹書紀年疏證》)
(12)凡四時受王之日,日月當清明,五星順度,潤澤有光,此君臣和同。(《開元占經》)
(13)惟昊天兮昭靈,陽氣發兮清明,風習習兮和暖,百草萌兮華榮。(《楚辭·九思》)
既然“清明”與自然天象相關,③那么其與“朝”連用,“朝”當為“早晨”。事實上,就商都所在的今河南境內的中原方言(其范圍大致包括河南、山東大部、安徽北部等地)來看,亦是如此。“一大早清”、“一早清兒”、“一早清”、“大清早”之類的話語在中原方言中較為常見。由于“明”字為明母庚韻,屬梗攝,如其處于句末位置且跟在同屬梗攝的清母清韻的“清”字之后,④則二者連讀時處于后一位置的“明”就有可能輕化。不僅如此,李如龍先生也指出,多音詞(組)是把幾個語素的意義重組成一個完整的意義單位,其在語音上也有把幾個音節結合成為一個整體的要求,這就會使得原本完整的單個音節有可能失去某些或某個音素。[6]所以我們推測“一大早清”、“一早清兒”、“一早清”有可能是“一大早清明”、“一早清明兒”、“一早清明”中的“明”弱化甚至脫落之后的存在形式。盡管這一結論并不能完確定,但是“早”與“清”結合卻是中原方言中不爭的事實——此亦可作為與“清”結合的“朝”解為“早晨”的輔證。
以上是從與“朝”搭配的成分來入手分析的,如就與“會朝”搭配的成分來看,結論亦是如此。我們在同時代的《左傳》中共檢得4例“會朝”,如:
(14)叔向曰:“二君者必不免,會朝禮之經也,禮政之輿也,……。”(《左傳·襄公二十一年》)
(15)臨祭祀,奉民人,事鬼神,從會朝,又焉得居……。(《左傳·昭公七年》)
上述2例句中“會朝”都和國君、諸侯與大臣之間的會面有關,“朝”不當為“早晨”,其余兩例亦如此。但是我們在稍晚一點的《呂氏春秋》中見到如下句子:
(16)列精子高聽行乎齊氵民日王,善衣東布衣,白縞冠,顙推之履,特會朝雨袪步堂下,謂其侍者曰:“我何若?”(《呂氏春秋·達郁》)
這里的“朝”當為“早晨”,對比上四句與本句可以發現,同樣是“會朝”,僅僅因為本句有自然天象“雨”——“朝”可釋為“早晨”的四種情況之一——的存在,“會朝”就不再和會面相關。因此,對“會朝”搭配情況的分析與對“朝”的搭配分析所得出的結論是相同的,“會朝清明”之“朝”當為“早晨”,上古音韻地位為端母宵韻,④按《廣韻》即讀為陟遙切或直遙切。
既然“會朝清明”中的“朝清明”都得到解釋,四字中僅余一“會”字還沒有明確,因此我們再來看這個“會”字究竟該作何解。如按第一種解釋,把“會朝清明”解作時間狀語,那么“會”既可能是動詞,也有可能是時間副詞或介詞。我們知道,“會”在上古是“會合”義動詞,《說文·會部》有云:“會,合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又云:“《禮經》:器之蓋曰會,為其上下相合也。”燒制器物之蓋的目的就是為了密閉器物,二者必然相合。除必然相合外,事物間的偶然相合也時有出現。正因為如此,“會”可以由“(必然)相合”義產生出“(偶然)相合”義,進而再由“(偶然)相合”義產生出“碰巧”“適逢”義。從句法結構上看,上兩例中“相合”義動詞“會”己進入“V1+V2”結構,并處于次要動詞V1位置,喪失了與指示時間信息有關的句法特征,有可能從動詞中分化出來成為其它的詞類——唐賢清先生(2003)指出:一個詞如果經常處于句法結構中的謂語的前面,那么它就極有可能發展成為一個副詞。[7]基于此,我們以為上兩例“會”都已有時間副詞和動詞的兩可性,可釋為“碰巧”“適逢”,而本文要討論的“肆伐大商,會朝清明”句中,“V2”位置被上文已經分析并確認為“早晨”的時間名詞“朝”所占據,構成“會+時間名詞”的結構,所以這里的“會”雖可釋為“碰著”“適逢”,但仍為動詞。[8]這樣,我們就確認了第一種解釋的正確性。
在上文中,我們考察“朝”“會朝”“清明”的共時用法,得知“會朝清明”之“朝”是“早晨”,“會朝清明”之“會”不是用來修飾“朝”的形容詞,否定了“會合兵力”和“會合朝見”的解釋;然后又通過《詩經》時代表達“一個早晨”的合法表達式為“一朝”,反面證明了“會朝清明”也不是“一個早晨天下就清明了”;最后,梳理《詩經》中的“會”用例,論證了“會”仍然是“會合”義動詞,本句中可訓為“適逢”“碰著”,從而確立了“會朝清明”應釋為“全力去討伐商紂之時,適逢早晨清明的時光。”
[注 釋]
①本文十三經引文據李學勤主編《十三經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版。其余引文出自《呂氏春秋》《楚辭》版本為中華書局版中華經典藏書系列叢書,《今本竹書紀年疏證》引文自《古本竹書紀年輯注·今本竹書紀年疏證》,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3月第1版,《開元占經》引文自《占經》,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9月第1版。
②先秦文獻中未見“朝見”一詞。《左傳·定公三年》“子常朝見蔡侯之徒”和《左傳·成公二年》“齊侯曰:“余姑翦滅此而朝食”,這兩句中的“朝”有爭議,因而兩例未統計在先秦文獻中的“朝+動詞”的7例中。不過,由于“朝清明”與“朝+動詞”結構無關,所以無論此兩處“朝”作何解,并不影響本文的結論。
③檢索表明,先秦文獻中“清明”共26見,其中與自然天象相關的有11見,與個人修養相關的有14見,和國家政治有關的僅1見,且出現在時代相對較晚的《管子》中,應當排除在外,而且“肆伐大商,會朝清明”顯然與個人修養也無關聯,所以《詩經》中的“清明”只能與自然天象相關。
④可參見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1]程俊英.詩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496.
[2]楊合鳴.《詩經》疑難詞語辨析[M].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2002:125.
[3]周振甫.詩經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2:398.
[4]王力.訓詁學上的一些問題[J].中國語文,1962(1).
[5]楊伯峻,楊逢彬.論語譯注[M].長沙:岳麓書社,2009:3.
[6]李如龍.漢語方言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92.
[7]唐賢清.《朱子語類》副詞研究[D].湖南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3.
[8]吳春生.副詞“會”的產生[J].語文建設,201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