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磊
(對外經貿大學 思政教研部,北京100029)
公元1629年,后金天聰汗皇太極率領軍隊越過明軍層層設防的關寧防線,從薊鎮突入明朝內地,是為“己巳之變”。聽聞后金入侵的消息,明薊遼督師袁崇煥率領遼東軍隊迅速回援北京,在廣渠門、左安門兩戰中擊敗了后金軍隊,卻不幸中了敵人的反間之計而慘遭崇禎皇帝殺害,釀成了明末最大的一場冤案。雖然目前學術界對袁崇煥的研究成果很多,但是在對袁崇煥死因問題上的研究深度略顯不足,通過查閱大量史料,尤其是結合新介紹到中國來的朝鮮史料《雪汀先生朝天日記》,筆者發現,交戰地區流行著的不少關于袁崇煥的謠言,導致了其最后死于非命,這些流言最終反映在一些不利于袁崇煥的史料之中,并且誤導了很多人的認識。
一般認為,袁崇煥的死因同皇太極制造的反間計有關,近幾年來此類觀點已經通過學者進一步研究有所否定。可以認為袁崇煥的死同反間計有一定關系,但是不能認為其死僅僅因為敵方制造的反間計。明末清初的一些史料內存在大量不利于袁崇煥的記載,考究這些記載,不難發現,其產生于當時明朝的一些謠言,這些流言或譴責袁崇煥擅殺毛文龍,或暗示袁崇煥和后金有勾結,妄圖脅迫明朝議和。關于這些謠言的記載,可見《烈皇小識》:
袁崇煥入援,抵都城下,然崇煥雖托名入援,聽虜騎劫掠,焚燒民舍,不敢以一矢相加。城外戚畹中貴亭莊舍,為虜騎蹂躪殆盡,皆比而揭其罪狀入告。民民謠云:“投了袁崇煥,達子跑一半。”兼崇煥出言無狀,對百官訟言,韃子此來,要做皇帝,已卜某日登基矣,戶部尚書畢自嚴至橋舌不能下,舉朝皆疑之。[1]49
由此可見當時的明朝社會有關袁崇煥的流言已經廣泛流傳,有關這些流言的記載也可見其他諸多明末的史料,如夏允彝《幸存錄》云:“都中人又喧言崇煥導東夷入犯”[2]526,《石匱書后集》云:
上猶未信,有二內官被擄,囚營中逃歸,言親見崇煥差官往來,語言甚密者。又言城上 望,有見敵兵與我兵嬉笑偶語,往來游戲者,又言滿桂戰不利,差人往崇煥營,速其放炮。及放炮,皆無錢糧者。[3]526
當時身在山海關的朝鮮使者李忄乞,滯留了一百多天,經歷了整個己巳之變的全過程。他在自己留下的筆記《雪汀先生朝天日記》一書里記載道:“近日訛言盛行,人多惶恐,不能無動于心,而郁郁久滯,中心欲狂也”[4]298,而且在袁崇煥下獄之時,其部將祖大壽部下的牢子官“亦來訛傳紛紛,令人不忍聽聞”[4]303,可見當時的情況正如清代史學家趙翼所說的狀況一樣:“袁崇煥之死,今日固共知其冤,而在當時,不惟崇禎帝恨其引我朝兵脅和,即舉朝之臣,及京城內、外,無不訾其賣國者”[5]728。由此可知即使在過了很長時間,明末社會上流傳的這些有關袁崇煥的謠言,依然在清人腦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些謠言不僅流傳很廣,而且其內容極具破壞性,它破壞了朝廷和袁崇煥及其所率的關寧軍隊的信任,直接促使了袁崇煥的下獄,其影響十分惡劣如明遺民張岱所著之《玉光劍氣集》記載的一首民謠,體現了當時百姓對袁崇煥的態度:
遼南垂,麗北際,中央不和大如礪。惟有東江可牽制。何一短老公。自言五年能蕩平,奇功先殺毛將軍,殺毛將軍款可成,散島軍,奪島餉,島軍不肯歸,殺掠渤海上。驅我抓牙為仇讎,彎弓內向,使我奔命不得休。遼無東顧憂,麗無北顧憂,兩國醴酒喜相賀。潰墻直薄都城下,始知謀國真大誤。毛公死,世所冤,袁公死,人不憐。山中宰相何多智,一言竟能殺兩賢。[6]838
從“毛公死,世所冤,袁公死,人不憐”寥寥數語可以看出這首民謠的背后體現出來的社會輿論是極為不利于袁崇煥的。這些民間謠言,對袁崇煥和其為首的遼東將士,起到了很壞的作用,謠言的傳播破壞了袁崇煥軍隊的戰斗力,也破壞了京城軍民同關寧軍隊的信任,導致了“聲聲口口只說遼將、遼人都是奸細”的惡劣后果。這些關于袁崇煥的謠言,主要可以總結為以下幾個方面:1.袁崇煥在城外暗地射殺滿桂,在平臺召對之時“出言無狀”,威脅崇禎帝和朝臣試圖謀和;2.袁崇煥軍隊在城外同敵軍不戰;3.袁崇煥以“謀款而斬帥”等。
在現存史料里,有關袁崇煥通敵射滿桂的記載雖然不多,但是極具誤導性。該流言產生于“己巳之變”前后的北京城。最集中地“披露”袁崇煥通敵射滿桂的史料當屬清人計六奇的《明季北略》,該書為作者調查訪談民間傳說而編成的野史集成,其記載如下:
清兵攻南城,桂不支而走,經袁營,竟不出救。俄桂中流矢五,三中體,二中甲,撥視,乃袁兵字號。桂初疑清將反間,偽為袁號耳。及敵騎稍遠,細審,果為袁兵所射……十二月辛亥,上召袁崇煥議餉,密束力滿桂、黑云龍、祖大壽同入。崇煥進闕不數武,一內監趨出曰:“萬歲爺在平臺,速入!”,崇煥趨進,見桂等在上所,驚沮。上問殺毛文龍、致敵兵犯闕及射滿桂三事,崇煥不能對。[7]118-119
《明季北略》成書于康熙十年,距崇禎二年的己巳之變過去了四十一年,然而在當時的中國社會里,有關袁崇煥通敵射滿桂的謠言依然在謬種流傳。依其記載,同史料相互對證,可見其偽。北京城大戰發生時,只有大同總兵滿桂、宣府總兵侯世祿、薊遼督師袁崇煥的部隊迅速馳援趕到北京城下,當時滿、侯的軍隊在北城德勝門外扎營,而袁崇煥等人在祖大壽等人統帥遼東軍隊在南城廣渠門一代扎營,《北略》云“山海關總兵滿桂聞之,率兵入援,斬獲甚眾,部下亦傷”,須臾,城頭明軍士兵發炮救援滿桂之時,發現袁崇煥軍同和后金軍不作戰,“袁兵亦溷清兵劫掠”、“城內運餉袁營,反遺清寨”,試問守衛安定門的明軍將士如何可從城頭望見遠在廣渠門的袁崇煥軍隊的動向?而滿桂當時同后金軍隊作戰之時,城上發大炮,誤傷桂兵殆盡,滿桂負創臥城外關帝廟之中,根本無法從北京城北的安定門越過后金軍隊的防線來到廣渠門外。另一方面,崇禎三年袁崇煥被處死之時,未見崇禎皇帝給袁崇煥的罪名中含有通敵射殺滿桂的內容,因此可以判定《北略》的記載乃是根據謠言而寫成,不足為信。
關于袁崇煥見崇禎皇帝“出言無狀”的記載史料并不多,如《烈皇小識》云:“兼袁崇煥出言無狀,對百官訟言:‘達子此來,要做皇帝。已卜某日登極矣’”[1]49,《幸存錄》云:“崇煥固以滅東夷自任,一旦縱東夷至此,惟死戰庶足贖罪。乃與東夷相值,輒避去。及入對,先以危言悚滿朝,冀希得款矣”[2]526,這些史料都認為袁崇煥在召對之時對百官恫和有加,導致畢自嚴驚悚萬分,但是畢自嚴的文集《石隱園藏稿》里,沒有找到這樣的記載,在現存的史料里無法找到確鑿的證據證明袁崇煥確有勾結皇太極入侵京城的證據。因此這些流言不足為據。
有關袁崇煥勾結后金軍的謠言,可見于《烈皇小識》、《明季北略》等各史料之中,在這些史料里,袁崇煥部同后金軍并不作戰,“亦混清兵劫掠,城內餉袁營,反遺清寨”[7]118,同時代的史學家談遷對此并不認同,他認為:“當滿桂戰敗時,謂督師對壘不發一矢,非也,桂戰城北,崇煥戰都城南,頗有殺傷”[8]5505-5506,而同時代的楊士聰也說“己巳之變,自嘉靖而后僅再見焉,但士馬物力,仍足相當。袁督師初至一戰,人心始定”[8]5505-5506,乃是對當時形勢的真實描述。
有關袁崇煥以“謀款而斬帥”之事,《烈皇小識》的記載比較清晰:
袁崇煥督師出關。上召問方略,以五年為期,可以平遼。及履任,覘知文龍有成約,急遣喇嘛僧入清,啖以厚利,欲解文龍議以就己。而清最重盟誓,堅持不可,強之再四,不聽。喇嘛僧曰:“今惟有斬毛文龍耳。在清不為負約,在我可以收功。”崇煥遂以閱武為名,直造皮島,大閱軍士,文龍置酒高會。次日,文龍進謁,崇煥亦置酒留宴,酒半,稱有密旨,即座中擒文龍,斬于轅門外。時崇煥立營嚴整,眾亦不敢犯,文龍部下千余人,散往他處,余眾悉就撫。事定,然后入告。朝廷亦姑容之,時七月間事也。[1]46-47
根據烈皇小識的記載,毛文龍和后金之間已有成約,“愿輸金三百萬,易金、復二衛地,奏恢復功,邀上賞”[1]46-47,而毛文龍此約在其他史料之中根本不見記載,亦無從說起,可見所謂謀款而斬帥之說,經不起推敲,可信度很低。
既然有關袁崇煥的謠言不足為據,那么這些謠言的產生必有極為復雜的原因,袁崇煥作為明朝遼東前線較有作為的大臣,遏制了后金對遼西地區的攻勢,努爾哈赤為首的后金統治集團自然對袁崇煥銜恨在心,“上自二十五歲起兵以來,征討諸處,戰無不捷,攻無不克,惟寧遠一城不下,不懌而歸”[9]135,他們千方百計想要除掉袁崇煥。一般認為,袁崇煥為后金攻入薊鎮之后,所設的反間計所害死,《清史稿》云:
翌日,上誡令勿攻,召承先及副將高鴻中授以秘計,使近陣獲明內監系所并坐,故相而語,云“今日撤兵乃上計也,頃見上單騎向敵,有二人自敵中來,見上,語良久乃去,意袁經略有秘約,此事可立就矣。”內監楊某佯臥竊聽,越日,縱之歸,以告明帝,遂殺崇煥。[10]9366
《范文程墓志》云:
太宗文皇帝即位,察公才堪大任,簡置帷幄。天聰三年冬,從蹕入薊門、克遵化,將偏師諭降潘家口、馬闌峪、三屯營、馬欄關、大安口幾五城皆下之。是時明寧遠總制某將重兵居前,公進秘謀縱反問,總制獲罪去。[11]264
以上僅僅是后金散播謠言的幾個例證,事實上,后金出于對袁崇煥的憤恨,在整個己巳之變之中散播了大量針對袁崇煥的謠言,最終導致了袁崇煥被捕下獄。
有關袁崇煥的流言產生的第二個來源應是閹黨殘余分子的攻擊,在崇禎皇帝上臺后不久,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遭到了清算,但是朝廷內部并不平靜,由于種種原因,部分同閹黨集團有聯系的明朝官員試圖通過各種手段打擊在朝的親東林人士,不斷對袁崇煥為代表的明朝官僚發動進攻,他們捏造事實,認為袁崇煥同敵人有勾結,但事實情況并非如此,錢家修《白冤疏》云:
江西道御史曹永祚捉獲奸細劉文瑞等七人,面語口稱煥附書與伊通敵。原抱奇、姚宗文即宣於朝,謂:“煥溝通為禍,志在不小。”次日,皇上命諸大臣會鞫明白。臣待罪本科,得隨班末,不謂就日辰刻,文瑞[等]七人走矣。嗟嗟!錦衣何地,奸細何人,竟袖手而七人竟走耶?抑七人具有翼而能上飛耶?總欲殺一崇煥,故不惜互為陷阱。即此一事,已見宗文力可偷天者也。此煥之冤四。[12]733
由此可見閹黨分子誣陷袁崇煥,無所不用其極,孟森先生在《明本兵梁廷棟請斬袁崇煥原疏附跋》之中記錄了袁崇煥下獄后,時任兵部尚書的梁廷棟請斬袁崇煥的奏表,此奏疏假借攻擊袁崇煥的副將張斌良和徐敷奏為名,認為他們遵袁崇煥之令“搜皮島參貂輜重以百萬計,捆載而西由海上運津門,以轉運于家“,其目的在于“與京城權貴結”[13]145。但是根據《雪汀日記》的記載,崇禎二年十一月二日,袁崇煥麾下提塘守備吳先階已揭發副將張斌良“出訊三岔,殺離民無數,利其所有,又殺離民以報功,又將門下梁弘模打死,恐發其陰私,今九月又騙出海布客范姓、吳姓客者參八十余斤,仍將范姓客人發時打死,吳姓不知所終”等罪狀,袁崇煥立即“喝將張斌良綁了,請皇命尚方劍梟示”,后為眾將求情,時后金已經攻破薊鎮,軍情緊急而“將斌良一百二十棍,至七十棍放免”[4]298,由于當時朝鮮使者李忄乞就在寧遠,其記載應較閹黨余孽的誣陷更為可信。從這里也可以看出袁崇煥對麾下士兵犯法雖可能有失查之過,但一經發現絕不姑息的態度是一貫的。對于閹黨的污蔑,明朝朝廷移咨督師遼東的孫承宗之時,得到的回復同袁崇煥所發現的罪狀基本一致,由此可見閹黨余孽對袁崇煥的污蔑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謠言危害在于它將假想混淆在真相之中,讓人們自以為了解了真相,卻又永遠不相信真相,從而徹底喪失了對真相的辨別能力。己巳之變中圍繞著薊遼督師袁崇煥的各種謠言層出不窮,其原因既有敵方的計謀挑撥,也有明朝內部閹黨殘余分子的惡意攻擊,而后世一些不利于袁崇煥的史料基本都繼承了這些謠言的論調。撥開歷史的迷霧,可以認為袁崇煥雖然有一些缺點,但是在對于當時明朝遼東邊防而言,袁崇煥是少有的實干家,其民族英雄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1](明)文秉.烈皇小識[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
[2](明)夏允彝.幸存錄[C]//續修四庫全書編委會.續修四庫全書·史部·雜史類:第44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3](清)張岱.石匱書后集[C]//續修四庫全書編委會.續修四庫全書·史部·雜史類:第44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4][朝鮮]李忄乞.雪汀先生朝天日記[C]//邱瑞中.燕行錄全編第一編第九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5](清)趙翼.廿二史札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0.
[6](明)張怡.玉光劍氣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3.
[7](清)計六奇.明季北略[M].北京:中華書局,2010.
[8](清)談遷.國榷[M].北京:中華書局,1958.
[9](清)勒德洪,等.清太祖實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6.
[10](民國)趙爾巽.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4.
[11](清)錢儀吉.碑傳集[C]//周駿富.清代傳記叢刊:第102冊.臺北:明文書局,1985.
[12](明)袁崇煥.無名氏輯.袁督師事跡[C]//叢書集成新編:第102冊.臺北:新豐文出版公司,1985.
[13]孟森.明清史論著集刊[M].北京:中華書局,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