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得清澈映夢想

張健鐘

近讀大型現代婺劇《清澈的夢想》，甚為欣悅。這部劇作實現了劇作家在《創作闡述》中的預期：探索“以詩情戲劇的敘事方式、塊狀的結構形態、歷史畫卷式的鋪陳手法來結構全劇，試圖藉此來反映浙江‘五水共治這一偉大的革命性建設活動的精神內涵與深遠意義，并希望婺劇觀眾因之而獲得嶄新的審美體驗”。

我欣賞這部劇作，有以下幾點理由：

其一，我稱贊劇作家對在改革進程中出現的問題的思考所具有的獨特視角和憂患精神。劇本在充滿江南農村新生話情趣的生動表現中，凸顯了這幾十年來，中國改革歷史進程中最具深刻教訓的GDP超常增長和環境惡化的沖突。劇情以浙東中河村老村長帶領村民引進水晶加工項目為始，一夜之間民間手工作坊家家開花，瞬間財源滾滾，卻造成清溪變濁流、生態環境嚴重污染。繼后，社會學研究生返鄉接任村官，面臨污水貽害、絕癥纏身、婦女不育、莊稼萎靡，惡名遠播甚至在國外環境污染榜上也掛了名，只得痛定思痛，刻不容緩，以壯士斷腕的氣概，行百里共治的壯舉，用非凡才干動員和組織村民投入造福子孫的聯合工程。整個劇本處處是嚴酷現實和清澈夢想之間的嚴重對立，劇作家更為重視的是揭示人們的精神殘缺，呼喚重建“精神濕地”的行動 ，決不滯留在摹寫治污工程的事件表層，脫出命題創作劇本的窠臼。

我曾在廣東東莞擔任編導教學十年，親睹經濟飛速發展的代價卻是污水橫流、環境惡化的窘境，這是中國經濟發展面臨的瓶頸和危局。盲目的原始增長，帶來了難以恢復的環境破壞，增長與破壞看似一個悖論，其實是需要深刻反省的時代命題。《清澈的夢想》一劇從老村長“快讓村民生活富起來”這個樸素的人本欲望出發，挖掘到特定的時代背景，村里人窮怕了，都想一夜脫貧致富，私家作坊蜂擁而起，誰都不去正規注冊，誰都想逃避稅收，嫌貧比富，就怕不富，瘋狂占有和破壞自然資源，這是現代人所共有的精神弊病。劇作家從社會脫離理性發展而滋生的時代病，以及人類潛在的私欲膨脹這兩個方面深刻揭示了當代中國最具現實意義的矛盾實質，是劇作家過人的敏銳和膽識。

其二，父女兩代村長的人物形象生動可信。老村長幾十年來一直得到村民的擁戴，他樸實自律，連一分錢都未向村民借過，篤信誠言，要帶領村民過美好生活，本屬無可非議。但他畢竟受所處境遇的局限，難以警覺和阻攔致富大潮中潛在的危險，小村長不懂得科學發展的大道理，他本人最后身罹絕癥，竟成為環境污染的犧牲品，這一筆意味深長，令人傷悲。想起縣長的話 “壯士斷腕，治污沒有退路！欠債不還，愧對子孫后代”，這便決計不是墻上標語被雨一沖就掉的大話了。

新一代村官正是老村長的女兒，社會學研究生，劇本沒有一處具體表現治水工程，幾處開會議事的經過常常出人意外，用村民的怪異反映，襯托出新村長辦事的果斷不凡，簡單散會只求實效可行，話出有據因都事經調研，可謂老謀深算，臨變不懼，村民大會開得風生水起，水到渠成。特別是第六場全劇高潮，波瀾起伏，新村長動情地說： “對家鄉興衰榮辱無動于衷，你就不配說，我是故鄉的兒女。”這一席感悟，叫人怦然心動，全不是尋常劇本中通用的大話套話，點明了新一代農村基層干部的學養水準和情感體驗。她與莫永平的情愛挫折也安排得輕重有致，使人唏噓。

其三，村民的群體形象得到了多姿多彩的表現。“村姑嬉水”是典型的群像，清新而生動。劇首是村姑們嘻笑著把小伙子拋入清澈的蓮塘，劇尾是治水成功立雕塑紀念，又化身為活人，今昔對比，似為南柯一夢，饒有風趣，首尾呼應。又如老莫兩代、溪妹子兩代、水妹子兩代、阿龍和阿鰍、以至德國朋友馬克，都生動有致、個性鮮明。我特別贊許劇作家著力表現了現實生活中的趨利心理、羨富心理、從眾心理、僥幸心理、斤斤計較心理等等負面心態，通過一扇扇開門露出左鄰右舍的面容和內心獨唱來表現，形象地提出了重建“精神濕地”、還我清水綠野的神圣命題，這是劇作家崇高的社會責任感和獨到的藝術表現力之體現，比較起時下流行的惡搞庸作來，不可同日而語。

其四，結構和表現形式技巧富有創造性。我喜歡本劇詩化的塊狀鋪陳，喜歡歌舞化的逐家開門開燈、觀察四鄰反應的表演，也喜歡開場的男女嘻笑調情場面和尾聲的活雕塑交流，以及合唱輪唱小組唱的穿插，讓全劇充滿流動性和活潑的節奏，不單調死板，做到了觀演狀態的喜聞樂見、賞心悅目。每場結尾別具匠心的家畜叫喚，如鵝叫“贛贛”，豬叫“苦苦”，雞叫“顧家”，鴨叫“改改”，貓叫“妙妙”，都增強了人畜同心、生命共喚的獨特效果。全劇風格清新歡快，幽黙動情，把一個悲劇意義的嚴肅命題演繹得十分生動，這是劇本創新的又一個突出看點。

我曾經在母校上戲講座中說道：劇作技巧的實質是，對人的認識和對在舞臺上（銀幕上）人物行動的認識。劇作選擇表現這樣一對父女村官，選擇這樣詩化塊狀結構的樣式，正是創造性地運用劇作技巧的成功例子。當代劇作技巧往往會使用悖論和反省的創作理念，這兩點也在這部新作中得到體現。應當說，這類題材也可選擇用傳統的悲劇沖突來結構全劇，這當然是另一個劇本的樣式了，劇作家棄此而作如今的選擇，可謂匠心獨運，事半功倍。

當然，劇本尚有若干可加工之處，如污染的嚴重后果還可作適度渲染；父女兩代村官的心跡沖撞也可進一步加強。但瑕不掩瑜，在現代題材戲曲嚴重缺失的今天，《清澈的夢想》的問世，值得我們為之拍手叫好；而以擅長農村題材戲劇創作稱譽劇壇的學院派劇作家陸軍在擱筆多年后重拾管毫，更是值得我們喝彩與期待。

（作者為中國國家話劇院一級編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