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樓
[關鍵詞] 空間轉向;空間主導;空間政治化;后現代性
[摘 要] 與時間和歷史問題主導的現代性政治理論不同,后現代性政治理論尤其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更加關注空間和地理問題。在空間主導與政治化的大平臺上,法國新馬克思主義者列斐伏爾用空間生產理論,完成了對空間政治價值的首度發掘;以此為基礎,美國當代馬克思主義者哈維用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理論,實現了對空間政治價值的再度升華。兩者交相輝映,共同呈現出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新空間政治理論的核心圖景。
[中圖分類號]B51/56;B71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257-2826 (2015) 03-0060-08
從1 9世紀中后期開始到20世紀70年代,社會理論的主題幾乎被現代性主導,而現代性的核心屬性之一就是時間性,時間的根本性在于社會預想和社會建構。從米德在《現在的哲學》中第一次表達出時間是社會理論的主題開始,一個多世紀幾乎所有的社會理論都在倡導一種時間主宰的思想:“各種社會理論一般都在各自的論述中賦予時間以優先于空間的特權。”強化時間性和時間對空間的優先性成為社會理論的一個重要取向,其核心主題是在對社會歷史發展整體性與統一性的思考中發現歷史發展的內在邏輯和基本規律。這種發源于德國古典哲學的理論模式,經過馬克斯·韋伯的創新性發展,最終演變成解釋性的社會理論傳統,其所標注的時間歷史主義歷史決定論,成為當時社會理論的主導潮流。這種社會理論主題的長期主導,事實上壓制了空間的社會政治地位,于是空間只能作為社會生產的參與因素而存在,很難上升到更廣泛的政治和社會意識形態的高度,結果空間作為犧牲品被長期擱置甚至湮沒。“19世紀的最后幾十年可以被看作在批判社會思想方面歷史決定論正在崛起而空間觀念相應湮沒的一個時代。一種去空間化的歷史決定論的躍然升起,它十分成功地對空間進行了堵塞、貶低和去政治化,將空間當作批判社會話語的一個對象,這樣,即使是解放的空間實踐的可能性也銷聲匿跡了將近一個世紀。”
然而,真正的轉折發生在20世紀80年代,伴隨歷史決定論的相應沉寂,時間主導也逐漸讓位于空問轉向,一個新的空間主導的時代開始確立。福柯的總結可謂切中要害:“如果現代性總是被認為是一個由時間和歷史問題主導的時代,那么也許現代性理想的持續衰落要求我們把進入后現代理解為由空間和地理問題支配的時代轉變”。
一、空間轉向與主導:開啟后現代性政治理論的基本主題
“英國在沉沒,但倫敦還浮著。”這就是當代典型的世界城市理論的響亮口號,其所濃縮的是擁有全球經濟控制力的一種“去國家化”或“超國家化”的世界城市的誕生,它們堪稱世界體系的中心,而其背后的主導思想正是當代空間政治理論。這樣的空間政治理論并非憑空而生,其形成背后有著系統嚴密的邏輯支撐和演變過程。其中最為關鍵的結論是:伴隨空間對時間優越性的逐漸確立,最終取代時間成為新的主導。
20世紀80年代是后現代主義的重要時期,也是后現代性政治理論成熟的關鍵階段。代表性作品是利奧塔的《后現代狀態:關于知識的報告》和哈貝馬斯的《現代性對抗后現代性》,它們標志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對于這樣一個新的時代,當然不止具有一個或幾個方面的特質,但僅就時間和空間在社會理論中的對應關系而言,卻呈現出非常明晰的特征:不是他者,正是空間轉向和空間主導。所謂空間轉向,表達的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即日常生活和社會理論的中心漸漸由時間轉向空間;所謂空間主導,強調的是一種既成的狀態,即空間已經取代時間成為日常生活和社會理論的全面主導。麗者間的內在關聯是顯而易見的,空間轉向作為動力最終促成空間主導的形成。這種空間轉向和空間主導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確信空問與后現代性之問內在的、本質性的關聯,即與現代性偏重時間不同,后現代性更傾向于空間。由現代性向后現代性的過渡顯示了社會進展的另一個重要尺度,伴隨這種過渡而來的是空間對時間優越性的漸漸確立,以及由此引發的空rl轉向的發生。“歷史意識受到了星際意識、地形學意識的壓制。時間性移向了空間性。”詹姆遜的觀點更具代表性,“后現代主義是關于空間的,現代主義是關于時間的。”而且,伴隨這種空間轉向而來的是后現代思想家們對空間的重新思考,“后現代思想的興起,極大地推動著思想家們去重新思考空間在社會理論和建構口常生活過程中所起的作用。”第二,確信空間在LJ常生活和社會理論中的核心價值,即空間是無處不在的,在當今社會中發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以至于逐漸升華為社會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巾心,主宰著社會的基本建構和各項規劃。“空間的概念已經成為當代社會的一個核心維度……隨著這種從時間向空問的轉移,歷史性斷絕了與歷史主義的一切關系,社會領域相應地向各種新的解釋開放。”作為結果,這樣的空間轉向和空間主導幾乎成為所有后現代性政治理論的鮮明標志,并以此與現代性政治理論形成強烈反差。
為什么是空間?何以必須擺脫時間主軸,轉向空間呢?空間,真的重要嗎?的確如此,特別足對后現代性政治理論而言。離開空間,就難以闡述后現代性;空間,甚至就是后現代性政治理論的根基。實現這種空間轉向和空間主導,既是一種社會理論歷史發展和轉型的必然結果,也是符合時間和空間本身邏輯聯結關系的必然結果。從后現代性政治理論的視角分析,存有兩大邏輯支撐,最終空間取代時間成為主導者。“從平淡感到某種新的永久的現在:我們分析的這一軌道暗示了后現代主義現象的最終的、最一般的特征,那就是,仿佛把一切都空間化了,把思維、存在的經驗和文化的產品都空間化了。”
其一,對后現代性思想家而言,第一位的任務和使命是對抗現代性。鑒于現代性思想的摹石建立在時間和歷史之上的因由,要在整體上形成對現代性的突破與反對,便只能尋求時間和歷史的對立面,因此空間和地理成為不二之選。這種貌似簡單的非此即彼的思維模式,使得后現代思想家不得不站在空間和地理的根基上。在這種沒有其他選擇的選擇中,首先體現出的并非是對錯之別,而是后現代性思想家的一種整體性的態度和傾向。詳細分解開來,這樣一種對時間性的對抗性堅持,既與時間本位政治理論難以繼續有關:因為基于時間的歷史決定論思想雖未完全過時,但已日趨衰落,面對這種基本事實,后現代性思想家們只能去尋求新的替代思想;又與后現代社會實際發展中拒絕對社會未來遠景的認知與把握相關:后現代社會并不可能延續時間序列,進一步去追問后現代之后將是什么,因為這種追問的前提是時間,后現代社會的發展已經越來越遠離現代性。結果,空間成為后現代性思想家對抗現代性思想家的惟一突破口,后現代性思想家依憑空間,完成了對現代性思想的全面對抗和超越。這是一種基于時代整體的核心態度和傾向的轉變。
其二,惟有強化空間和地理,才能更貼近當今時代的核心特質,即晚期資本主義社會所呈現的碎片與多元化的現實。當今社會的發展在諸多的裂變和流動主導下,越來越呈現出碎片與多元化的基本樣態。這種碎片與多元化狀態,既是對時間主導的背離,即對時間和歷史主導的現代性所追求的宏觀整體統一性的反對;又是空間本位政治的一種外化結果,本質上是空間多樣化、差異化、復雜化的體現。當今社會也恰恰在這樣的“一反一正”中強化了空間本位意識。在這里借助這樣的內在關聯,真正體現出后現代性政治理論的現實根基。鑒于當代社會的碎片與多元化的基本事實,不僅吻合了空間轉向的基本邏輯,而且又進一步強化了空間主導的最終形成。
借助空間,后現代性與政治和意識形態真正結為一體,滲透至社會的各個領域。當今社會儼然已經變成一個奠基于空間基礎上的復雜的多元系統。空間的社會性、政治性成為社會理論的新平臺基礎。“空間在其本身也許是原始賜予的,但空間的組織和意義卻是社會變化、社會轉型和社會經驗的產物。”而且把空間性作為基礎,將帶來對社會認知的有意義的新洞見。“把空間作為空間結構的表達來分析,就要考慮經濟因素、政治因素和意識形態系統,它們的聯系,以及由它們所生產的社會實踐對其所產生的塑造作用。實際上,我們可以概括由空間生產的經濟的、政治的和意識形態的系統解讀空間。”對空間的社會性、政治性的深入發掘促使空間政治化策略的真正確立;而反過來,又借助空間政治化策略,將空間的社會性、政治性價值的發掘引向深處。“我們社會面臨著政治空間的激增,這種激增從根本上是全新且不同的,它要求我們放棄那種政治建構只有惟一一個建構空間的理念。”
后現代性政治理論的空間轉向和主導,重新發掘了空間的社會價值和政治價值,成為西方當代馬克思主義空間政治批判的一個核心趨向,其主題思想是將在一般社會生產要素意義上的空間升格為政治和意識形態意義上的空間。“馬克思主義關于自然和空間的社會生產的中心觀點將地理學的兩個傳統學派融合成一個可同一理解的不同方面。人文地理學最終融入了社會科學。作為社會科學更有批評性的組成部分,它利用了所有社會科學的概念,同時又給它們增加了復雜的環境空間的概念。”進而言之,這種空間政治化思想作為西方當代馬克思主義空間政治批判的主要突破。奠基性的發掘是來自法國新馬克思主義陣營的列斐伏爾;集成性的提升是來自美國當代馬克思主義陣營的哈維。
二、空間政治價值的奠基性發掘: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
法國向來就是新思想的派生地,就后現代性政治理論而言也不例外。以薩特和阿爾都塞為標志,社會理論的重心似乎已經開始由德國向法國偏移。伴隨這種偏移,基于時間和歷史問題主導的現代性思考也開始讓位于空間和地理問題支配的后現代性思考。因此,薩特和阿爾都塞是后現代性政治理論空間轉向和空間主導的探路者。
在薩特和阿爾都塞的基礎上,列斐伏爾(H. I_efebvre. 1901-1991),這個法國新馬克思主義的重要代表人物,以后現代社會的空間轉向和日常生活轉向為基本前提,在其《現代世界和日常生活》、《馬克思主義與都市》、<空間的生產》和《空間與政治》等重要著作中,基于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牛產理論,結合20世紀的空間實踐進行了深入的政治分析,用他的后現代性空間生產理論,開啟了空問政治價值發掘的大幕,成為空間政治化思想的真正奠基者。
首先,以空間生產為核心主題,用“空間的生產”( production of space)代替“空間中的生產”(production in spacc),重新定位空間,發掘空間真正的政治和意識形態價值。在“空間中的生產”,空問只是社會生產的一個參與性兇素,直接依附于社會生產等,自身并不具有獨立的政治價值;而在“空間的生產”,空間已經擺脫了自身的依附屬性,成為社會政治的中心要素,整個社會生產由原來的所謂物的生產轉化為空間生產,這種空問生產不再是指空間內部的物質生產,而是指空間本身的生產或空間生產本身,而促成這一轉換的核心動力是生產力的發展。“由空間中的生產,轉變為空間的生產,乃是源于生產力自身的成長,以及知識在物質牛產中的直接介入。這種知識最終會成為有關空間的知識,成為空間之整體性的資訊。”借助字面表達上的一字之差,列斐伏爾不僅重新定位了空間,而且明確表達出空間政治化的核心思想:空間并不是某種與意識形態和政治保持著遙遠距離的科學對象,相反地,它永遠是政治性的和策略性的。這標志著列斐伏爾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新認知。伴隨從物質生產到空問生產的這種轉換不僅意味著空間價值特別是政治價值的再發掘,而且使得現代資本主義的社會規劃轉變成一種空間規劃,進一步賦予這種轉向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以歷史性的或者自然性的因素為出發點,人們對空間進行了政治性的加工、塑造。空間是政治性的、意識形態性的。它是一種完全充斥著意識形態的表現。”一方面,充分發掘空問的政治性,在對抗現代性理論忽視甚至貶低空間的基礎上,將空間的政治價值強化并不斷升華,并強調這樣的強化與升華并非人為操控的結果,而是其內在的必然性,即生產力的發展。另一方面,又將空間政治化視為一種社會運行的基本策略,其核心就是對空間進行控制、規劃與管理,最終將空間規劃視作現代社會的核心要素。這“就需要有一項戰略,即被政治化的空間。”甚至將這樣的空間政治策略升華為一種“空間的政治學”。在這種“空間的政治學”的指導下,“空間使經濟融人政治”成為基本事實,而“圍繞空間的激烈爭奪”也在不斷升級,甚至“階級斗爭被刻人空間”等等,所有這些表述都顯示了空間政治性的同時也帶有濃厚的政治經濟學色彩。作為結果,資本主義這種空間生產的轉向,導致現代社會規劃上的重心只能向空間轉移,于是社會規劃本質上成為一種空間的規劃。“這種轉變導致一個重要的結果:現代經濟的規劃傾向于成為空間的規劃。都市建設計劃和地域性管理只是這種空間規劃的要素。”這樣一種對空間的社會性、政治性、意識形態性的強化,在結果上成就了列斐伏爾空間政治思想的獨特價值。在這里,空間獲得質的提升,空間的重要價值被重新認定并充分發掘。“在現代社會里,空間在建立某種總體、某種邏輯、某種系統的過程中可能扮演著決定性的角色,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其次,賦予空間生產以社會關系的特定內涵,使空間的社會性得以全面凸現,進一步強化了空間政治價值的深度。“自然空間已經無可挽叫地消逝了。”幾乎可以成為列斐伏爾后現代性空間政治理論的基石,因為其所有的觀點都建立在空問的社會性(社會空間)平臺上,“空間里到處彌漫著社會關系”。如果說由自然空間向社會空問的升華奠定了列斐伏爾空間政治理論的基礎,那么賦予空間生產以社會關系的新內涵則在實質上完成了列斐伏爾對空間社會性的確證。空間是社會的產物,空間的生產本身就是某種意義上的生產關系的生產,而生產關系當然體現著社會關系的基本內容,于是空間成為社會關系彌漫的場所,空間中到處呈現著社會關系。“空間里到處彌漫著社會關系,它不僅被社會關系支持,也生產社會關系和被社會關系所生產。”空間中充塞的不冉只是形形色色的物,而是社會關系,也正是這種社會關系使社會空間的內涵得以全面更新。“空問已經達到如此顯著的位置,它是某種行走在大地上的現實,即在某種被生產出來的社會空間之中的現實,是社會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列斐伏爾看到了空間生產的重要性,之所以有這樣的認知,其原因在于空間生產恰恰是社會關系的生產,而一切社會都無法脫離社會關系。借助對空間生產之社會關系內涵的認知,列斐伏爾在傳揚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基礎上,形成了獨到的創新。這種對空間社會性的發掘又體現在其城市化論述中,即對城市規劃的關注和分析。所謂城市化本質上就是特定政治背景下的空間生產過程,而在政治性的空間實踐中,統治階級常常利用空間管理來實現自身的政治目標。一方面,要控制空間,兇為對空間的控制本質上是一種新的階級統治手段。“讓空間服從權利,控制空間,并且要通過技術官僚,管理整個社會。”另一方面要管理空間,即對空間實行區域化和隔離中體現出強烈的空間政治性,借助邊緣空間和對空間普遍化的隔離,使得普通民眾在空間中被重新安排,甚至被驅趕到了邊緣空間。“人們被分散了.特別是工人,被驅離了都市的中心。在都市的這一擴張中占主導的,是經濟的、政治的和文化的隔離行動。”
最后,將空間生產視為解決資本主義矛盾與危機的重要手段,進一步提升空間生產的影響力和社會作用。在對資本主義的研究中,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基礎是建立在對資本主義社會矛盾與危機的分析上,即資本主義因其內部固有的矛盾而爆發周期性危機,這是經典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核心結論。列斐伏爾當然并沒有忽視資本主義的矛盾與危機。只是在他看來,這種矛盾與危機在空間生產中有了新的呈現。一方面,資本的空間生產越來越趨向于表現為全球化,即空問在全球各個層面上的廣泛展開,全球已經沒有生產空間的空白之地。在全球范圍內的資本主義世界正在形成全新的整體空間,從而使這樣的全球化空問完全超越了常規意義下的國家和地區等空間概念。這種全球化本質上也是資本邏輯的全球發展的必然結果,兇為資本的本性就是超越與打破所有界限,形成世界整體的市場。另一方面,當代資本主義全球化的空間生產,又是一個碎片化的發生過程。兇為在不同的空間地域存在深刻的內部矛盾,激烈的空間競爭使得空間被肢解,不同的空間之間又被強行區隔,發生碎片化。“這種同質化空間又被碎片化了:既是一體的,又是支離破碎的。”這樣一種空間生產的全球化與碎片化的對抗與融合,成為當代資本主義矛盾的基本體現,甚至可以說,當代資本主義的核心矛盾在于空問生產內部的矛盾。于是,立足空間生產,便成為解決資本主義危機的一種主導出路。“生產關系的再生產,生產資料的再生產,所有這一切都依賴于空間的發展。資本主義已發現有能力淡化自己一個世紀以來的內部矛盾。因此,自《資本論》的寫作完成以來的一百年中,資本主義已成功地獲得了發展。我們無法計算其代價,但我們的確知道其手段:占有空間,并生產出一種空間。”因為只有借助空間生產本身,資本主義的擴張和發展才可以成為現實,因而其危機也才能克服,哪怕這種克服只是暫時的、片刻的。
列斐伏爾毫無爭議地被稱為西方當代馬克思主義陣營空間政治思想的創始者,其空間生產理論也無可辯駁地成為西方當代馬克思主義空間政治思想的源頭。“勒菲弗堅持不懈地在理論與實踐方面試圖對馬克思主義思想進行重新的語境化,而且正是在這樣的重新語境化中,我們才可以發現對空間性進行唯物主義解讀的許多直接根源,以及由此產生的發展馬克思主義地理學和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許多直接的源頭。”由于其創造性地提出了空間生產理論,用空間生產代替物質生產,極大地豐富和強化了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中的空間一面,并最終形成一種空間批判理論的奠基性突破。
三、空間政治價值的集成性提升:哈維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理論
美國雖然缺乏建構社會理論的歷史傳統,卻有著晚期資本主義最豐富鮮活的社會圖景,以及對當今世界的整體影響力。兩者的重合使之成為后現代性思想的集結地和大本營,就后現代性政治理論而言似乎更是如此。哈維(D.Harvey,1935-)在列斐伏爾之后發展出后現代性空間政治理論的新主題——一種歷史 地理唯物主義理論。其核心邏輯在于,只有引入空間維度才能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給予新的更準確的認知,從而也才能在終極意義上完成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改造和創新,賦予其新的不朽生命力。
首先,借助空間因素,賦予傳統歷史唯物主義新的改造綱領,成就了一種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理論。何以要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稱謂中加上“地理”字眼呢?可以肯定的是這并不是文字游戲,而是要賦予歷史唯物主義一種全新的價值內涵。這也正是哈維的突破之處,而且這種突破顯然有別丁局部的修補,而是整體的、綱領性的,本質上可渭是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改造與重建。哈維本人則多次強調這樣一種改造的必要性和意義。由于現代性背景下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的時間主導性,哈維將突破口牢牢鎖定為空問。從空間人手,建立一種全新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成為其首要目標。1984年哈維在《論地理學的歷史和當前狀況:一種歷史唯物主義綱領》一文中,便開始著手探討空問的使用價值屬性,強調社會轉型中的空間力量與價值;進而在《正義、自然和差異地理學》、《意識與城市的體驗》和《后現代的狀況》等著作中不斷反復地提倡“認真地對待時空問題,即地理學問題”,“一種唯物主義的時空關系理論承擔著一種關鍵的政治和科學角色。”。并將這一連貫的思路堅持到底,直到提出一個全新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理論。在這樣的理論中,借助“地理”這個概念,哈維不僅將空間納入歷史唯物主義體系,而且強化了空間的價值。空間被稱為一種被生產出來的社會制度。其最明顯的創新之處在于:其一,通過強調空問對歷史唯物主義的重要性,進行有效的融合,從而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空間缺陷進行了有效彌補。其二,作為探究問題的方法,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為新都市空間理論的提出奠定了基礎。“將空問的生產與空間的布局整合為馬克思主義理論闡述的核心中的一個積極因素。正是這一關鍵的理論創新才允許我從對歷史的思考轉移到了對歷史地理學的思考。”
其次,以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為基礎理論,進一步建構出的新都市空間理論。這是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理論在城市空間問題上的具體應用和展開。對于其具體內容,可以分為兩個層次:其一,在整體上將空間與社會制度聯系起來,強調“制度是或多或少地持續著被生產出來的空間。”以此來彰顯空間的社會化、政治化功能及屬性。一方面,空間實踐本身就帶有強烈的社會性和政治性功能。“空間和時間實踐本身可以將自身顯現為已實現了的神話,因而成了社會再生產的基本意識形態的組成部分。改變社會的任何規劃都必須把握住空間和時問概念及實踐之轉變的復雜棘手的問題。”另一方面,圍繞空問的政治斗爭又強化了空間的社會政治屬性。空間爭奪十分普遍和激烈,無論從宏觀的國際政治對抗還是微觀的企業行為,都離不開空間。“對市場、網絡和空間的支配仍然是一個根本性的企業目標。”空間既是斗爭的目標,也是斗爭的場所和政治]二具。“今天,階級斗爭比以往被更加銘刻在了空間之中。”“空間實踐始終表現了某種階級或者其他的社會內容,并且往往成為劇烈的社會斗爭的焦點。”而當代資本主義空問乍產的動力機制仍舊是資本積累,借助資本積累完成全球資本的空間擴張,實現新的空間剝削,因為資本的邏輯在本質上就是全球化的邏輯。其二,以城市為研究對象,明確城市化的新時空關系,強調城市規劃與建設中社會關系的分層及正義分化。他先是在《社會正義與城市》中,將城市與生產方式聯系在一起,強調城市化的過程及意義。其既是一個空間生產的過程也是一個時問積累的過程,強調城市的正義與城市的政治結構、空間布局有著內在的關聯,從而將正義問題建立在非常具體的政治實踐中,而非探討那些抽象的原則。接著在《巴黎城記——現代性之都的誕生》-書中,又運用時空關系的坐標,指出了“階級區隔”和“垂直隔離”的現實,強化了城市化與現代性的關系,提出了新空間關系與時間關系的內在聯系,“階級區隔”是空間的,“垂直隔離”是時間的。“社會階級的區隔既以空間生態的方式存在,又以垂直隔離的方式表現。”最后在《資本的限度》巾,直接延續馬克思《資本論》的主題,提出當代空間構型是生產與資本的關系,這樣的生產是通過資本積累、勞資斗爭等實現的。階級斗爭成為空間爭奪的一個具體實踐。“跨越資本主義的唯一道路在于勞動階級反對資本家階級及其相關利益集團的階級斗爭,這種斗爭貫穿于社會過程的全部環節。”“如果沒有內在于地理擴展、空間重組和不平衡地理發展的多種可能性,資本主義很早以前就不能發揮其政治經濟系統的功能了。”
最后,對空間政治價值的未來予以規劃和設想,提出未來的空間烏托邦思想,以此預言社會發展的未來趨勢。幾乎所有的后現代性思想家都拒絕未來預設,但哈維是個例外。他不僅對未來社會給予預設,而且將預設的邏輯牢牢地建立在空間之上,或說將未來社會的希望建立在空間之上。在《希望的空間》和《資本的空間》中提出了辯證的空間烏托邦理想,將自己的空間政治化思想推向極點。在這樣的空間烏托邦中,“空間形態控制著時間.一個想象的地理控制著社會變革和歷史的可能性。”在未來社會中,空間和地理將全面地控制社會的一切建構和規劃。
列斐伏爾之后,哈維通過強化空間完成了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改造,并最終建立起自己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理論,并借助新都市空間理論,將空間政治化思想推向新的高度。
四、空間政治化鏈條的不斷深化
在法國,列斐伏爾之后,波德里亞提出了“超空間”概念,用以標注晚期資本主義的空間意識,“后現代主義的‘超空間乃是晚近最普及的一種空間轉化的結果。至此,空間范疇終于能夠成功地超越個人的能力”。在美國,詹姆遜提出了“斷裂的帝國主義空間”,借此來表達深度和歷史意識的消失,乃至最終時間的消失,“在后現代當中,無論如何時間都已變成了空間。”列斐伏爾的學生蘇賈在《第三空間》中如此陳述:“不管在哪種形式的公共生活里,空間都是根本性的東西;不管在哪種形式的權力運作中,空間都是根本性的東西。”“空間性一歷史性一社會性的這一三面的情愫.正在帶來的不僅是我們對空間思考方式的深刻變化,同樣也開始導向我們歷史和社會研究方式的巨大修正。”所有這些表述都是對空間政治化思想的進一步延續,他們所承載的思想內核統統源于列斐伏爾和哈維。由此可以看出,西方當代馬克思主義的空間政治化思想的重大影響力,它開啟了空間政治化思想的躍升空間。
就最近幾年研究的基本情形分析,空間政治化思想深化的鏈條基本上沿著兩大方向延伸。其一,將空間政治與城市權利結合在一起,強調重構公共空間成為建構城市權利的時代焦點,將空間政治化的思想影響推廣到群體和個體的價值及實現途經問題上。其二,在空間政治與城市化和全球化的結合問題上,也越來越多地吸引大家的目光,成為另一個新的關注焦點,在這里涉及到空間政治化邏輯中國際政治空間的新區劃以及區劃的標準問題。因此,當我們今天對空間政治化問題予以關注時,也已經很難把它只是歸結為某個熱點,兇為空間政治化思想已經擴展成一個如此寬闊的思想界面,正在深刻地影響著社會理論界和國際政治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