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金友 呂毅
[關鍵詞]北美殖民地;清教傳統;自由主義;美國政治思想
[摘 要] 清教傳統對美國政治思想尤其是自由主義的發展影響深遠。無論從邏輯還是情感,清教傳統都不會自動產生自由主義精神,其內含的信仰不自由甚至還帶有反自由主義傾向,但在殖民地特殊的政治環境中,在英國政治理論和實踐的影響下,北美清教的思想觀念悄然發生了變化,尤其是后期對契約觀念的認同、對民主法治的肯定、對個人主義的尊重以及對個人權利的約束等,這些變化與現代自由主義精神深度契合,為美國自由主義的形成、民主理想的確立和現代國家的構建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中圖分類號] D0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2826(2015)03-0095-07
清教傳統以及建基于其上的自由主義精神是美國社會核心價值觀形成的前提和基礎,對美國政治思想和政治文化傳統影響深遠。“17、18世紀的清教徒是北美洲的移民主流,也是新英格蘭最早的居民、統治者。他們……在經濟、政治、教育諸方面都為美國的建立奠定了一定的基礎,取得了很大的成功。”這種影響始于英國清教徒初登北美大陸,一直延續到今天。美國雖是一個極具個性的國家,但這種個性正是在承繼母國思想的基礎上逐步發展演變而來。從這個角度來講,清教傳統與自由主義精神是美國政治文化傳統的核心元素,“如果不了解清教主義,我們就無從了解美國文化的來龍去脈。”
一、新舊英格蘭:兩種清教傳統
美國政治思想具有濃郁的歐洲背景,歐洲各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對美國的影響甚深。清教產生于英國,作為北美殖民地的母國,英國清教徒的政治斗爭和政治思想與北美清教傳統的形成和發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清教移民帶給新英格蘭的具有特性的一系列思想,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包含自由主義精神的清教傳統。這是英國在告別舊的、靜止的封建秩序,走向現代資本主義秩序這樣一個復雜的社會進程中努力解決棘手問題的結果。它是英國宗教改革的產物,然而,盡管完全根源于神學,英國清教卻在其150年的軍事生涯中糾集了可以在英國煽動起來的所有顛覆力量,讓經濟和政治與神學成為戰友,使得整個運動的中心向社會下層傾斜,最終將整個英格蘭都融人了這場偉大的斗爭。就其深遠的影響來說,“清教憑借新生的個人主義,以及這種個人主義必然引起的廣泛的社會調整,向英國傳統制度生活的高度統一的社會公開提出了挑戰。”
英國清教運動的基本特點是,神學與政治緊密交織。那些老清教徒矢志追求的新原則就是后來為人們耳熟能詳的天賦人權論,他們要在個體與社會之間建立公平關系的最終結果就是依據政治平等主義建立民主自治政區原則。這一傳統內部蘊涵著諸多自由主義元素。在路德“全體信徒分享教職”的教義中隱藏著思想的火藥,它的爆炸足可摧毀封建主義表面上看起來堅不可摧的墻垣。在瓦解封建社會傳統紐帶的過程中,英國清教傳統激發了人們不同的愿望,也在實質上造成了嚴重的階級分化,不僅把社會底層與貴族和中產階級分離開來,還締造了從此注重議會斗爭的兩大政黨。
英國革命后,雖然打著清教旗號的軍事活動宣告失敗,但幸運的是,清教傳統長期被神學淹沒的政治原則卻得到了充分澄清,開始為普通英國人所理解,一種新的哲學、政治理論在戰火中誕生了。它的基本信條就是:“個人,無論是基督徒還是普通公民,都享有一些天生的不可異化的權利,每一個教會和每一個國家都必須尊重這些權利。這種波及深遠的天賦人權論,就其表述來說,許多思想家都為其做出過貢獻,后來在洛克的筆下獲得了經典的表達,這是清教傳統為政治理論做出的啟示性貢獻。正是有了這個理論的支撐,后來的自由派才得以把這場斗爭進行下去。
在第一批清教徒踏上這片土地之前,北美大陸只是一片蠻荒之地,故而不可能有封建主義和階級的存在。它的發展方向完全取決于開拓者的指導思想。“每個民族都留有他們起源時的痕跡。他們興起時期所處的有助于他們發展的環境,影響著他們以后的一切。”美國一開始就是非封建主義社會,其中心特征就是“缺乏一種真正的革命傳統,即歐洲那種與清教徒革命和法國革命相聯系的傳統,正如托克維爾所說,它的中心特征是‘生而平等”。
新英格蘭的清教在教義和組織上與英國清教一脈相承,所不同者乃在于前者享有獨立的地位,具有更強大、更普遍的社會功能,“對新英格蘭多數居民來說,清教與其說是一個教派,毋寧說是一種生活方式。”雖然新教徒們也將加爾文派的神學作為思維的出發點,但并不僅限于純粹的神學思辨,而是關注現世生活。直到18世紀中葉,在新英格蘭幾乎找不到一本重要的純神學著作。“在那個年代,使他們真正與眾不同之處在于他們更感興趣的不是神學本身,而是神學在日常生活中的應用,尤其是在社會上的實踐。”而在托克維爾眼中,這些清教徒與來自歐洲的那些探險者們沒有多大區別,這些“移民們在剛剛登上納撒尼爾·莫爾頓描述的不毛海岸,第一件關心的事情就是建立自己的社會。”
即便在新英格蘭清教最鼎盛的時期,幾乎所有當時的重大爭論都不是神學方面的,而是政治體制方面的。當時的問題主要涉及教會與政府應該是何種關系、應該由誰來統治新英格蘭、不同社會階層的權利和代表權是否應該區分、是否應該制定法令規定對罪犯的懲處、邊沿城鎮在殖民地會議的代表人數是否應該增加等等一系列實際的民主與權力自由的政治問題。從這個角度來看,那個時代的“清教的教義既是宗教學說,又是政治理論。”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新英格蘭的清教徒成功地使他們的社會保持著對正教的信仰。但凡對正教不滿的人都會受到當地社會的排擠,1673年,殖民地通過一項法令,規定任何人都必須先由地方長官證明其正教身份,否則不得入境定居。相比之下,英國的清教更顯寬容溫和,英國的清教徒甚至會設法與那些正教的異議者和平共處。
北美清教與英國清教,雖然同宗同源,卻在各自的社會環境中形成了兩種風格迥異的清教傳統,進而深刻地影響了基于各自清教傳統的自由主義理論和實踐。正如布爾斯廷所言:“在英國,如果發生意見分歧,就會在清教主義內部產生一個新的派別,而在新英格蘭卻是開辟另一個新殖民地。”
二、北美清教傳統的反自由主義傾向
作為中世紀神學思想的主要繼承者,清教傳統無論是邏輯還是情感,都不會自動產生自由主義精神。它不僅內含著強烈的宗教信仰不自由,甚至帶有反自由主義的傾向。
初登北美大陸的清教徒懷著建立一個“上帝的山巔之城”的夢想,開始了社會的建設。他們最關心的莫過于尊崇上帝,建立一個宗教的而非政治的組織。他們的核心信條是:在崇拜中,精神因素比禮儀因素遠為重要。從神學角度來看,清教傳統是同加爾文派緊密結盟的,在政治方面與加爾文的體系也十分相似。同基督教改革運動的其他信徒一樣,清教徒也否認教會傳統、先例和法律的約束力,斷言<圣經》是人類行為唯一的權威指南。他們完全依靠《圣經》,把《圣經>當作一切公私行為的準繩,認為無論國家或教會都只能建立在《圣經》的基礎上。由于他們的神學和教會統治是建立在《圣經》基礎上的,因此他們的政治理論和國家也必須有同樣的基礎。這個思想貫穿于當時的清教徒思想中。“清教徒并不是從《圣經》著手建立一整套完整的制度,而是試圖為一種已經存在的制度找到一個《圣經》的基礎,借以證明這種制度是正當的。”
清教徒建立的政治制度具有明顯的僧侶風格。從殖民地建立之初,新英格蘭的生活就受到了教士們的極大影響。這些清教精英大多來自英國的中上階層,受過良好的教育,知識淵博,經驗豐富,自然而然地支配著社會的政治、文化和宗教生活,“他們經常做直接涉及公共問題的政治訓誡;恐怕從未有一批教士在國事方面發揮過比這些新英格蘭領袖們更大的影響。”
清教傳統具有濃郁的神權政治意味,這種神權政治從根本上是與自由主義相悖的,盡管這種反自由主義在很大程度上是自然而然的,因為“任何人都不能同過去完全脫離關系,不管他們有心還是無意,都會在自己固有的觀念和習慣中混有來自母國傳統的觀念和習慣。”這種反自由主義的傾向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清教傳統并不認同人是平等的主體。清教傳統并不認同世俗社會學者提出的天賦人權論,他們強調的平等是一切人在上帝面前的平等,而不是人與生俱來的平等。他們認為,在上帝面前一切人都是罪人,他們無法自己解決,只能等待上帝的救贖,人只能虔誠地接受。在某種程度來看,清教徒的平等觀念是一種精神上的平等。清教傳統給予公民平等的權利,但卻不包括政治權利的平等。在殖民地時期,宗教資格是參加政治的前提條件,“清教傳統顯然是不平等的,參與政府活動的前提是你必須首先擁有教會成員資格;同時,牧師和長老們擁有政治優先權。”后來,這種宗教資格逐漸為財產資格所代替,但不平等一直持續著。這種不平等的理論與實踐在當時既不超前也不落后,只是單純地按照當時其他國家的慣例來行事。
其次,清教徒信奉政教合一。他們并不假裝政教分離,因為他們信仰的就是政教合一。他們的人生目的就是為了靈魂得救,他們移民新英格蘭的目的就是要建立上帝的“山巔之城”。清教徒認為,教會和政府都是屬于上帝的,好比人的身體與心靈,是不可分割的。既然教會相當于人的靈魂,而人的靈魂掌控著身體的行動,維持著身體的健康,那自然就得出,教會必須要控制政府,也要維護政府的權威。新英格蘭神職人員中最具有權威的代表是約翰·科頓,“他的神權政治哲學極大地影響著殖民地時期寡頭政治的政策制定”。科頓雖然承認教會是一個不同丁國家的單獨的團體,但卻認為教會是國家中至關重要的一個團體,國家的榮辱興衰取決于教會是否純正,教會解體必然會嚴重影響國家的政治和經濟。
再次,清教徒對其他宗教信仰是不寬容的。清教徒的使命就是為了尊崇上帝、榮耀L帝,所以他們絕不能容忍異端邪說對上帝的不恭。在新英格蘭,信教是強迫性的,否則會失去自由民的身份,甚至被驅逐出領地。例如,1637年的殖民地法律規定,非正統教徒不得入住馬薩諸塞。約翰·科頓在一份重要的國家文獻中清楚地闡述了不寬容原則:“只有適于加入教會的信徒才能被賦予永久的公共權力,如果這是神的真理的話,那么,出于同樣的理由,也可以說,只有教會成員才能被賦予自治政區的自由。”
又次,清教徒不是個人主義者。清教社會的基礎是集體.而非個人,因為他們是作為一個整體與上帝立約的,任何人的胡作非為都可能破壞這種誓約,帶來上帝的嚴懲。“對于清教徒來說,他們要發揚兄弟情誼,團結成為一個整體。”清教徒們關注的是群體和共和體,他們主張將集體利益置于個人利益之上,在必要時要為集體貢獻一切。他們自然也不提倡個人自由,當談及自由時,一般講的是自己教派的自由。對英國,他們要的是消極自由——別來干涉新英格蘭的事務;對自己,他們要的是積極自由——只有善良、公正、誠實之人才有自由,服從權威才有自由。他們雖然保護集體和社會的獨立,使其免受英國和其他權威的壓制,卻并不保障集體內部的個人權利。
最后,清教徒對民主持反對態度。約翰·科頓曾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自己贊成神權政治,并將民主斥為“一切政體中最卑鄙惡劣的一種。”而且還向馬薩諸塞議會提議建立貴族政體,“按照天理和《圣經》,我們樂于承認兩個不同的階級,一個階級叫王公或貴族或元老(其中紳士也有一份);另一個階級叫平民。我們樂于把世襲的高位或榮譽給予前者,除非他們中的任何人由于通奸作惡而蛻化變質。”此外,以清教徒為主的殖民者直接將殖民居住者劃分為“居民”和“自由民”,二者的地位區別很大,只有少數人成為自由民,而且享有的政治權利也不相同。
三、美國自由主義精神的形成與發展
北美13個殖民地的建立前后用了一個多世紀,而這一個世紀正是英國自由主義發軔和完善的時期。雖然各殖民地對母國的親疏遠近不同,但這些殖民者無一例外地首先要從母國搬來最為熟悉的制度和觀念——也是當時最先進、最接近自由主義的思想。在英國的影響下,經過多年的積累,北美殖民地逐漸形成了特殊的政治環境。
首先,沒有特權階層,更沒有建立在階級和世襲制度基礎上的統治集團。新英格蘭海岸的移民,在本國時就是一些無拘無束的人。“他們在美洲的土地上聯合起來之后,立即使社會呈現出一種獨特的景象。在這個社會里,既沒有大領主,又沒有庶民;而且可以說,既沒有窮人,又沒有富人。”殖民地的生活具有異乎尋常的流動性和多面性,職業交換和資本流動非常普遍,“土地的流動性、勞工的流動性、職業的交換,任何地方也不及這里明顯。”這種格局產生了兩種重要影響:階級和階級觀點難以固定;一切政府賴以建立的那些必要的“共同諒解”無法形成或被推遲形成。其次,長期實行自治。北美殖民地擁有有利于自由主義發展的環境:廣闊的大西洋將北美與英國隔開,而英國政局因忙于內戰而動蕩不堪。“瀏覽新英格蘭的早期歷史和立法文件,可以看到這些清教移民總是在獨立自主地行使主權。他們自己任命行政官員,自行締結合約和宣戰,自己制定公安條例,自己立法,好像他們只臣服于上帝。”長期的自治生活,各州積累了豐富的自治經驗,既促進了民主制度的建立和完善,也為自由精神的成長提供了制度保障。
源自英國的清教傳統移居北美后,基本教義以及政治主張隨之悄然發生變化,進而形成了一系列蘊含自由主義精神的思想主張和政治制度,為具有美國特色的清教品格的確立和自由主義傳統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英國的政治理論和實踐是北美殖民地自由主義形成的外部因素。1688年英國革命之后,主張國家是為了維護私有財產而存在的國家理論傳到北美。這一理論主張用財富代替神權管理,為階級的形成鋪墊了道路,最終催生了托利集團和貴族階級,激發了民主集團的對抗和對貴族秩序的不信任。與此同時,英國革命后,先后頒布權利法案和寬容法案,逐漸確立了出版自由、司法獨立、政教分離等公民權利。這些觀念很快在殖民地各處廣泛傳播。由詹姆斯·富蘭克林主編,堅決倡導獨立思想的《新英格蘭報>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面世的。雖然它并不是自由主義刊物,但其結果卻深深促進了思想的自由化。另外,英國強烈反對清教徒通過契約成立教會、為人民選舉牧師和教師、推行多數裁定原則以及罷免教會領袖,而殖民地的清教徒們卻積極為這種契約思想辯護,這種對于樸素的契約觀念的追求恰是民主自由思想的基礎。英國的政治觀念、制度風格、經濟發展以及對殖民地的施政方式,對殖民地的自由主義成長起到客觀的推動作用。
除了英國的外部影響外,北美清教徒的內心世界也在悄然發生變化。雖然年長的清教徒一直努力維持著信仰的純正和對入教教徒的嚴格審查,但世俗化的進程卻是不可避免的。到了二代移民,清教領袖們發現子女們對父輩視為特權的會員資格已經不那么在意了。許多人無宗教體驗可以匯報,因而不能被選為教會會員。但如果他們不是會員,他們的子女將沒有資格接受洗禮,未受洗禮之人長大后也就沒有資格成為會員。長此以往,政教合一的政權無法維持下去了。清教領袖們面對這些無法阻擋的歷史洪流,不得不改變宗教原則以適應世俗生活。這在客觀上等于親手開啟了清教美國化和現代化的過程。隨著時間的推移,外部的環境變遷和內在的人性驅使,清教傳統中部分宗教成分被逐漸淡化并逐漸消融進日常生活中,當其逐漸演變成一種世俗的人文思想后,清教教義中的自由主義基兇便凸顯出來。清教無意中為自由主義所作的貢獻促成了自由主義在北美的現實成長。
清教傳統內部包含著革新、修正的現實主義張力,為自由主義觀念的生長打造了堅實的根基。實際上,清教傳統中不自覺地包含著自由主義的基因,并且為自由主義的成長創造了有利的環境。“清教的教義不僅是一種宗教學說,而且還在許多方面摻有極為絕對的民主和共和理論。”在英國,民主的聲音已經產生,“全體信徒分享教職”的教義在獨立派教徒的心中結出了果實,最終把封建的長老會秩序排擠出去,為建立一個民主自治政區清除了障礙。“公民利益”和“自治政區”這些詞在清教革命的后期常被人們掛在嘴邊,恰如其分地涵蓋了獨立的政治思想。英國自由主義者逐漸認識到,以武力建立的統一社會、君主立憲的國家和等級制的教會,都必須讓位于以善意為基礎的秩序,這一秩序把政治國家看作為公民服務的剛體,國家只關心公共利益,不給任何人特權。個人自由的原則必須首先在公眾心中扎根,清教獨立派為此耗盡心力。當時最主要的爭論發生在羅杰·威廉斯與約翰·科頓之間。他們激烈的論戰圍繞國家與教會應該統一還是分離以及世俗官員在宗教事務中擁有多大權力而展開。其中威廉斯的思想觀點就帶有民主自由傾向。他明確提出,國家應當與教會分離,并非所有的罪行都必須由國家懲處,精神性事務應交由教會處理。由此可見,清教徒內部已經產生分歧,對于傳統的神學思想與神權政治傾向,一部分先行者們開始質疑,進而在清教傳統的基礎上發展出了帶有民主自由特點的宗教和政治主張。
17世紀最初來到新英格蘭的清教徒是帶著崇高的宗教理想和務實的世俗理念遷移北美定居的。其中的一些先進思想者敏銳地感覺到了歐洲世界即將發生巨大變動,自由和民主已經悄然產生并正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歐洲政治格局。清教徒們必然要對傳統舊制度作一番揚棄,使得宗教教義適應新的生存環境。人們開始熱衷世俗追求,向往豐富的物質生活,逐漸背離了尊崇上帝的初衷。在內外環境的交互作用下,清教思想和觀念發生了變化。
首先,清教傳統預含著契約思想。“清教徒來到北美,繼承和發展了清教分離派的契約理淪,確認了契約思想及相關的權利,即教會或政府的建立是被治者同意的產物。在《五月花號公約》中,教會契約已成為自治共同體的基礎。”顯然,北美清教傳統是以契約為基礎的,馬薩諸塞的清教移民更是自認為遷徙之舉是與上帝專立的“神圣的忠誠契約”,這樣便使他們在北美蠻荒中稍微有點安全感。清教徒虔誠地認為,他們的社會組織建立在三大契約之上:“天恩之約是信徒個人與上帝立的約,是三個約定的基礎。教會之約是信徒們成立教會時彼此之間立的約定,為的是共同尊奉上帝,教會是教友的集合,教發問彼此平等。公民之約是信眾們作為公民在成立世俗政府時訂立的契約,在馬薩諸塞殖民早期,只有教會會員才有在政府任職的權利。”作為北美清教自由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托馬斯·胡克提出,北美人們需要一份真正的契約,能夠保證人民自由的、一個為民眾著想的基本律法。羅杰·威廉斯也提出:要用國家契約論代替天賦神權論,圍家和上帝為不同的權威,二者不能混為一淡,屬于凱撒的東西歸還凱撒,屬于上帝的東西歸還上帝。
其次,清教移民踐行著民主的傳統與理念。從“五月花協定”再到普利茅斯契約,殖民地的清教徒從一開始就顯示出了民主的傾向,“清教徒所信仰的加爾文教主張教會內部不能有等級和特權存在,應實行民主選舉,從教徒中選出長老來管理教會,而清教徒將這一理論也應用到殖民地政府的管理。”清教徒集中的新英格蘭成為北美13個殖民地中最民主的地區,成為美國民主的發源地。正如西方學者所言:“清教徒的宗教改革從根本上代表了反對教會和君主立憲的封建制度的民主精神。”新英格蘭地區的清教移民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獨立地行使主權,尤其是立法權,“再沒有比這個時期的立法更獨特和更富于教益的了。”康涅狄格州在1650年頒布的法典,直接引用《圣經》作為刑法條文,這些條文竟然是由居民自由投票表決的,“居民的習俗比法律還要嚴格和富于清教派的色彩”。雖然有學者堅決反對殖民地時期清教傳統的民主傾向,但可以肯定的是早期政治生活的實踐確實為美國立國后的民主和自由的發展提供了最好的借鑒。
再次,清教傳統包含個人主義的萌芽。基督教本身就包含著社會底層追求平等的意識,所有的人無論其社會地位高低,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罪人。“清教徒雖然不是個人主義者,但他們關于個人的意識中卻包含了個人主義的萌芽。”到中世紀后,羅馬教會的霸權地位日益強大,路德領導的宗教改革否定了羅馬天主教對基督教的全面控制,也取消了教會作為上帝與信徒個人之中介的地位,原先教會所承擔的責任就歸到個人名下。新教徒需要憑借《圣經》對事情做出自己的判斷,而不僅僅是緊跟教會,由此,個人的良知和判斷顯得尤為重要。由于和上帝的直接交流,個人也因此具有更多以前難以想象的尊嚴。清教徒的契約理論強調個人在教會和政治社會建立中的重要作用,兇為教會和國家的建立都是人們自愿的同意而非權力的強迫或習俗。“清教徒繼承了英國的自由主義傳統,在此基礎上衍生出了新生的個人主義,以及這種自由主義必然引起的廣泛的社會結構的調整。”
最后,清教教義對個人的約束為自由主義奠定了基礎。自由主義理解的個人是自利的、理性的。清教徒堅信“基督徒不應該占有、欲求、憂慮任何東西”,正因為如此,人才會依據最有利于自己的原則行事,才可以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才可以自我管理與接受管理。在清教的要求下,個人必須經常反省,必須對自己對社會負起責任。“他們必須忍受、克制,為一個共同目的緊密團結起來,保證讓‘大眾的利益支配‘所有私有下的利益。”正如胡克所言,“哪里人不受約束,那里就必將產生‘整體的荒蕪和渙散……互相服從好比社會的支柱,社會賴以支撐和維持。”隨著清教教義逐步融人到世俗世界和日常生活中,人們在這種生活習慣的浸染下形成了一種天然的分寸感,即每個人在實行自己權利的時候不會侵犯他人的利益。對于清教徒來說,自由主義中對個人主義及個人權利的強調是不太可能被濫用的,這些觀念為美國自由主義傳統的形成創造了條件。
埃里克·方納曾斷言,“美國自由誕生于革命之中”,但他也承認,哪怕是最初在馬薩諸塞落戶的清教殖民者們也深信,“他們的殖民地是真正的基督教的化身,從而把他們對自由的精神定義播撒進美洲的土壤之中。”可見,對美國人來說,“清教主義不僅僅是一種教義,更是一種文化氛圍,對鑄造美國人的價值觀和民族性格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早期北美殖民地的清教傳統,是美國自由主義孕育的溫床。作為與霍布斯洛克傳統相對應的“另一傳統鏈條”,清教傳統中的核心元素對美國自由主義的形成、民主理想的確立以及現代國家的構建產生了深遠的、不可磨滅的影響,在今天仍是美國自由的原則和生命。